项逐峯的疲惫瞬间被警惕驱散,他皱眉起身,“现在做检查?白天陈主任怎么从来没跟我提过?”
护士的着急不像演出来的,“辛先生晚上醒来以后,为了做全面排查,我们又拍了个脑部CT,刚刚片子出来,值班医生看了,说跟入院那天比起来突然多了个很小的出血点,不确定是片子问题,还是发生了什么意外状况,所以现在必须赶快去排查一下。”
护士手里还拿着一叠报告单,项逐峯接过来仔细看了一圈,没看出不对劲的地方,但仅凭直觉,还是觉得隐隐不安。
就在这时,身旁的手机震动几下,是陈医生亲自打过来的,“项先生,我刚收到值班医生的通知,现在就赶过去,您得先让护士带辛先生去做个增强排查,要是虚惊一场,我们也就都放心了。”
有了这通电话,项逐峯的心才算放下来些许。
他全程跟着,亲眼看见辛远被推进检查室,才退到辐射安全区以外等待。
然而十几分钟过去,当检查时间超出预期承诺,项逐峯的心又开始烦躁起来,他死死盯着那扇门,终于在灯光闪烁几下后,自动门缓缓露出一条缝。
项逐峯第一时间上前,却看见机房地上,正躺着昏迷的检查医生,而正中央的仪器上,空无一人。
辛远恢复意识时,眼前的一切都在疯狂倒退。
他好像躺在病床上,被人飞快地推出房间,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鼻腔突然被人堵上一块白布,再次睁眼时,已经置身在空无一人的废弃工厂里。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尘灰,生锈的钢筋从胡乱垂在半空,辛远警惕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刚试图挪动身体,却发现双手被手铐死死绑在身后的柱子上,稍微一动,手腕便传来锥心刺骨的痛。
“醒了?”
一片寂静中,嘶哑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
辛远猛地回过头,看辛建业磋磨着左手上的扳指,慢慢走到他身前,“我的好儿子,这么久没见,有没有想爸爸啊。”
辛远半坐在地,瞬时绷起身体,仰头紧盯着辛建业。
“这么害怕干什么?”辛建业轻笑着,“爸爸花了这么大力气,才把你从项逐峯手里救出来,你应该感谢爸爸才对啊。”
只是听见项逐峯三个字,辛远的心脏就不受控地跳起来,这时已经是他被从医院带走的第三天,失去药物的控制,此刻连正常呼吸都困难。
辛建业只当他在紧张,狞笑道:“难道是说,即便项逐峯把你害成这样,你还是忍不住喜欢他?”
辛远知道辛建业在试探,他想弄明白项逐峯和他之间的关系,好确定能否用他威胁到项逐峯。
辛远用力咬着舌根,等口腔漫上淡淡的铁锈味,才开口:“……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辛建业慢慢蹲下,盯着辛远的眼睛,“那你知不知道项逐峯为了帮你摆平跟佳乾的合同,前后自己贴了几千万进去?”
看着辛远一瞬间的错愕,辛建业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你说说当年,明明是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做的事,项逐峯让你母亲牢底坐穿,害我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可怎么偏偏只放过了你一个?”
辛远并不顺着辛建业的话,努力稳住声音,“这些年你做了多少亏心事,你自己心里清楚,就算没有项逐峯,你迟早也会落得今天的下场。”
辛建业果然变了脸色:“看来你们俩的感情果然比我想象的还深,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替他说话。”
辛建业站起身,自上而下地睨着辛远,“那今天我就成全你们,让你们再也无法分开。”
“你要干什……!”
话没说完,辛建业一挥手,一道身影突然上前,用胶布死死缠住辛远的嘴。
江维!?
辛远瞪大双眼,还没来得及震惊江维怎么会在这里,辛建业已经拿出了手机。
电话响起时,项逐峯距离工厂只剩最后一公里。
辛建业确实藏匿的天衣无缝,但项逐峯不眠不休查了三天,还是通过邱行的通话记录,追踪到了辛建业的踪迹。
“项逐峯,还记得我是谁吗?”
辛建业阴冷的声音传来,项逐峯本就通红的双眼更加可怖,他压着想杀人的怒意,尽可能拖延时间,“辛建业,我还以为你能忍多久,没想到也不过三天,就还是主动露头了。”
辛建业低笑一声,“不是我忍不住,而是我怕再拖下去,你想保护的人就要撑不住了。”
“——你把辛远怎么了!?”
项逐峯失控地如此轻易,辛建业倒觉得没有意思,“别害怕,他现在还很好,你要是不放心,我先让你听听他的声音。”
辛建业弯下腰,从地面捡起一根钢管,紧接着,毫无预兆地砸向辛远的脚踝。
辛远瞳孔骤缩,瞬时溢出一声闷哼。
隔着话筒,那痛呼并不算大,但项逐峯的心脏一瞬间还是像被绞碎般。
“辛建业!你再敢碰他一下,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辛建业看着痛到快要昏死的辛远,笑着收回手:“想要辛远平安无事也很简单,你现在就去打电话自首,承认你当年“威胁”邱行,利用职权私收赃款并洗白的罪名,否则……”
“好,我答应你。”
项逐峯这时已经到达工厂门外,这是一栋十多年前便废弃的化工厂,院内遍地都是残砖碎瓦,整栋楼身也缠满藤蔓。
项逐峯抬起头,隐约看见六层窗口晃动着人影,他压低脚步,稳住声音:
“你让辛远跟我说一句话,只要确定他没事,我立刻打电话。”
说话间隙,项逐峯已经飞快冲上了三楼,一群手下紧跟在身后,但就在这时,辛远忽然用尽全力从嗓间挤出尖吼——
因为江维像等待已久般举起枪,将枪口指向通往这层楼的唯一通道。
下一秒,项逐峯的身影正好出现在那里。
项逐峯对上黑洞洞的枪口时,并无任何意外。
他一直都清楚,邱行只是一个幌子,而辛建业的真是目的就是想看他自作聪明,故意等他找到这里来。
“让你的手下退到园区外。”
辛建业说着,将辛远从地上拽起,用刀尖抵在他侧颈。
“……好。”
项逐峯看着辛远,确认他身上没有任何伤口,才慢慢抬起手,“你们都回去。”
身后的人一时间没有动,眼看刀锋就要划开皮肤,项逐峯立刻吼道:“——我说话听到了没!都退出去!!”
辛建业满意地笑了笑,“去墙边,把你身上的东西也扔掉。”
说是墙边,其实高度还不到膝盖,上面的砖头都早已碎落,只剩几根支撑的钢筋,稍有不慎,就会直接从六楼摔下去。
项逐峯慢慢走上前,隔着一段距离,将防身武器一件件扔出去。
“去。”
辛建业用眼神示意,江维立刻上前又检查一番,将项逐峯藏在外套下的防弹衣也扒了下来。
确认项逐峯没有任何威胁后,江维忽然抬起手,将枪柄狠狠砸向项逐峯的额头,同时鞋尖正对项逐峯膝盖,将他狠狠踹跪在地。
“项逐峯,你当时不顾我哀求,毫不留情地把我赶出杉城,害我连我母亲最后一眼都没有见到,今天这一切,都是你欠我的。”
项逐峯的额头瞬间溢出鲜血,江维还不满意,又对着他的下巴狠狠掏去一拳。
辛远拼命挣扎起来,但嘴巴还被死死封住,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
“这就心疼了?”
辛建业趴在辛远耳边,“他和林声背着你做了这么多事,害得你声名狼藉,一无所有,这一点教训怎么能够呢。”
项逐峯啐出一口血,忍着剧痛从地面撑起身,“辛建业,你把辛远放开,只要他安全离开这,不管你今天是要钱还是要命,我都可以给你。”
辛建业仰头大笑了好几声,“行啊,不过既然你这么有诚心,不如先证明一下给我看。”
辛建业一手用刀尖抵着辛远,另一只手缓缓撩起上衣,露出腹部一道狰狞的疤,“当初为了躲开你的人,我逃跑的时候从三楼摔下去,挂在铁栅栏上,当时肠子都快出来了,但是我连针都没有缝,硬生生挺了三天。”
辛建业看向项逐峯的脚边,那里刚好有一块碎玻璃,“看在我儿子这么在乎你的份上,我也不为难你,只要你原模原样地割出一道,我就放辛远走,怎么样?”
“好啊。”
项逐峯慢慢弯下腰,将玻璃渣握在手心,“不过只是让我自己割一道,辛总能解气吗?”说着主动把手伸向辛建业的方向,“不如辛总亲自来动手,不管是一道还是十道,我保证绝不反抗。”
辛远不停摇着头,身体无力的顺着柱子滑坐下去,他想告诉项逐峯,无论是处于弥补,愧疚,还是那些所谓迟到的喜欢,他都不需要项逐峯为他这么做。
但是除了一声声压抑的哭嚎,辛远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看着辛建业狞笑着,一步步走向项逐峯。
玻璃片不似刀刃锋利,第一次捅进小腹时,甚至没有立刻出血,辛建业好似觉得这样的手感很新奇,抓住项逐峯的胳膊,反压着他往玻璃片上摁,在听到皮肉被隔开的闷响后,辛建业终于满意地拔出来。
伴随着涌出的鲜血,项逐峯猛得跪在了地上。
辛建业扯起项逐峯的头发,逼他看清自己的动作。
第二次落下时,刺在了锁骨上,但由于骨头太硬,辛建业对这次手感并不满意,于是他认真地思考着第三次应该选择哪个位置。
辛建业像陷进巨大的快`感中,以至于项逐峯伸出脚的一瞬间,辛建业没有任何防备,等他感受到疼痛时,整个人已经被项逐峯反摔在地。
项逐峯单膝抵住辛建业的后腰,将他死死摁压在地,但辛建业没有任何惧怕,反而笑得更大声。
“项逐峯!你敢动我吗!?”
辛建业抬起头,正想提醒项逐峯辛远还在江维手里,但是下一秒,却看见原本对着辛远的枪口,正缓缓扭转到他的方向。
辛建业停滞两秒,露出略带遗憾的表情。
“江维,这段日子你伪装的确实不错,但很可惜,你暴露的太早了。”
说完的同一刻,辛建业的手不知摁到了哪里,楼梯口忽然爆发“砰”一声巨响,整栋楼身都被震得摇了几秒。
项逐峯下意识冲到辛远身前,死死挡住他。
剧烈的爆炸将地板都炸开一条缝,等浓烟散去,唯一通上六楼的入口已经彻底被炸毁。
“项逐峯,你真以为今天来到这,我还能让你和辛远活着离开吗?”
辛建业摇摇欲坠,从地上爬起来,举起藏在手心的按钮,“能有你们跟我陪葬,我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开枪!!”
项逐峯开口的瞬间,江维狠狠扣下扳机。
然而“咔嚓”一声脆响,枪口没有任何反应。
“项逐峯,你以为我真的还会上当吗!”辛建业狞笑着,笑到接连咳了好几声,“从一开始,这把枪里就没有子弹!”
“那这一把呢?”
项逐峯猛得抬起手,把江维借着将他踹倒在地时塞进他腰间的枪抽出,毫不犹豫地连开三枪。
辛建业惨叫一声,按钮从被打穿的右手中掉落,江维立刻冲上前,将按钮一脚踹出墙外。
死到临头,辛建业反而不再慌乱。他握着自己快要断裂的手腕,一步步后退着,眼看就要退到六楼边缘,终于站定身,回看着屋内的一切。
“项逐峯,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挑这里结束一切吗?”
辛建业缓缓打量着四周,像隔空看着什么,“三十多年前,我就是这里最普通的工人,每天干着最累的活,却只能拿到可怜的钱。从那时候起我就发誓,我辛建业有天一定要出人头地,要让那些当年看不起我的人,全都跪在我脚下。”
空气弥漫着浓浓的焦油味,爆炸点燃的火苗逐渐连成一片,从楼梯口缓缓灼向六楼。
辛建业看着耀眼的火焰,咧开嘴角,“但我都做到了,我什么都拥有过了,也什么都享受过了,我这一辈子活到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遗憾。”
“除了你们,”他的眼神猛地阴鸷下来,死死盯住项逐峯和被他护在身后的辛远,“如果不是你和辛远,不是们这些叛徒,如果不是你们毁了我的一切……”
“——别动!!”项逐峯察觉到辛建业状态不对,忍着伤口的剧痛,始终用枪口对准辛建业。
辛建业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嘶哑而破碎,“只是可惜啊,到最后,你们还是功亏一篑……”他眼中闪烁着疯狂地光芒,“我辛建业这一辈子,从生到死,都只能由我自己说了算!”
在辛建业的左手摁到扳指前,项逐峯已经扣下扳机,但弹夹里已经没有多余的子弹。
看着项逐峯惊恐的眼神,辛建业笑意更深,他甚至故意举起手,让项逐峯看清他即将引爆一切的动作,而后平仰着,直直向楼外倒去。
时间像被摁下暂停键,一切都变得缓慢而清晰,辛建业得意的眼神像隔空放大了一万倍,就在这万分之一秒的间隙中,一道身影像划破时空的利刃,直冲着辛建业扑去!
“江维——!!!”
等项逐峯反应过来,猛冲上前时,江维的身影已经和辛建业同时消失在半空中。
坠落的瞬间,江维死死抓住辛建业的手腕,辛建业拼了命地去摁扳指,可剧烈的失重下,一切都是徒劳。
两个人像纠缠着坠落的陨石,江维直冲着地面,奔向生命终点的那几秒,他的眼里只有平静。
他这一条命,从一开始就是项逐峯救下的,后来为了母亲的安危,不得已帮辛建业绑架了辛远,差一点同时害死了项逐峯和辛远。这是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
事后项逐峯虽然把他赶出杉城,却依然善待他病重的母亲,让他唯一的亲人体面走完了最后一程。
除了这条命,他无以为报。
两人的身影在半空中极速坍缩成一个小点。
直到一起嵌入泥土时,江维都还死死摁着辛建业的手腕。
然而项逐峯都没有时间难过,虽然江维用生命阻止了爆炸,但是爆炸引燃的火焰已经飞速蔓延上来。
项逐峯捂着小腹的伤口,一点点挪回辛远身边。
辛远这时的状态已经很不对,他死死盯着江维跳下去的方向,但双眼中不是恐惧,而是深不见底的空洞与茫然。
为什么。
为什么刚刚跳下去的那个人不是他呢。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又有一条无辜的生命,因为他而永远消失。
辛远已经分不清是受伤的脚踝更痛,还是此刻快要撕裂的大脑在痛,他慢慢转回头,看着火光一点点逼近身前,忽然在心底祈祷。
烧大一点,再烧快一点吧。
把这个世界上有关于他的一切,都彻底燃尽在这场大火中。
辛远双眼被浓烟呛出生理性的眼泪,可他嘴角一直带着笑,像是终于看到了解脱的希望。
可就在下一秒,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声脆响。
辛远回过神,艰难地侧过头,看见项逐峯正举着一块碎砖,一次次向他的手铐边缘砸去。
“辛远,再坚持一下,没事的,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项逐峯的脸上,手上,身上,全都是血。可他还是不停地砸着,辛远的双手都被铐在安全锁扣上,那些锁扣能承重上千斤,一般的铁锯都锯不开,手中的砖头转眼便碎开,项逐峯便飞快地捡起第二块,机械一般地重复着。
“……项逐峯,放弃吧,别再砸了。”
周围的火光已经将两人包围起来,只有墙体边缘还有最后一块空地,辛远看着嵌在墙外的铁梯,“你现在自己一个人走,还来得及。”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项逐峯怒吼着,却仍然没有放弃手中的动作,“辛远,就算是死,我也要跟你死在一起!”
浓烟混着残留的化合物,如利刃般刺进鼻腔,如此消耗体力的情况下,项逐峯的胸口已经闷到无法呼吸,不知道是多少次举起手时,大脑猛得一痛,整个世界都旋转起来,让他瞬间跌跪在地。
腹部的血顺着膝盖往下流,很快在地面积出一汪鲜血,辛远看着项逐峯摇摇欲坠的模样,胸口忽而毫无缘由地刺痛起来,“不要再管我了!你现在走还来得及!你快点走啊!!”
身体的某处像是一点点被蛀空,项逐峯已经没有再次举起手的力量,他用最后一点意识撑着身体,跪在辛远身前。
“辛远,对不起……”
项逐峯颤抖地抬起手,抚上辛远的侧脸,“我口口声声说着爱你,喜欢你,可是到最后一刻,我还是这么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