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讯的大殿守卫报告完毕,原本高谈阔论的殿中,一时鸦雀无言。
乌伦沉着脸,未说话。
他的心腹副将呵斥,“大晟皇帝?简直胡言乱语!”
“就是!”
“说什么笑话。”
“莫不是哪个疯傻之人前来作怪?”
“这种荒谬之事也敢来报?”
众人语调一致,纷纷谴责,压根没人信。
传令的士兵亦未亲见,顿时六神无主,瑟瑟发抖。
乌伦当然也不信,即便康王对他讳莫如深地保证,擒住荣国公世子借以要挟皇帝,定然有求必应。但至多不过割城池赔银子,总不至于亲身涉险。
乌伦示意副将,“你去瞧瞧。”
754九
副将心中没当一回事,不过大王子之命不敢怠慢。他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十几年前年岁不足,无缘在战场上一睹彼时尚为将军的大晟帝王风姿,不过乌蒙军中老一辈是有人见过成景泽的。
皇城守将便是其中之一。
“您确认?”
副将居高临下地盯着来人瞅了半晌,未见其面之前,打死他也不信堂堂皇帝会做出如此不顾自身安危之事,这无异于一只离群的老虎挑战漫山遍野的群狼,无有活路。但他只远远望了一眼,心中便不确定了。帝王之气,这种东西玄之又玄……加上老将军的证实,不由得他不信。
慎重起见,他又喊来了几位军中老人,有远远窥到过模糊身影的,有听说过传闻描述的,大家七嘴八舌讨论过后,倾向于一个骇人听闻的结论。
副将失魂落魄地滚回大殿,如实禀报。殿中登时哗然,乌伦霍然起身,手按在刀柄上,“那就让他有来无回好了。”
“大王子稍安勿躁,此事非同小可,需从长计议。”德高望重的族老拦住了乌伦。
此事属实不可思议,之前就如何向大晟皇帝提条件的问题,大家各抒己见尚未达成一致,谁知正主竟送上门来。是福是祸,该横眉冷对还是以礼待之……关系非同小可。
“最好,还是知会王后一声。”有人提议。
“论揣度中原人的心思,王后思虑缜密,无出其右。”
乌伦憋着一肚子火气,哼了一声。
同样的消息送至后宫,美艳的妇人刚刚哄睡了自己尚未成年的儿子。
“来人样貌如何?”妇人问。
心腹贴近她,低声道,“身高约八尺有余,剑眉星目……是他。”
妇人静默良久,轻轻叹了一口气。
成景泽在城门外伫立了一个多时辰,最终等来了乌蒙大王子亲自相迎。
大晟这位“杀父逼兄”的皇帝威名在外,乌蒙朝中保守派深信,成景泽此番必是有备而来。说不准,飞鹰军主力回归,倾三十万兵马,正在打来的路上。乌蒙虽与康王暗中勾搭已久,可谁敢保证,成景泽命丧皇城,康王便一定能够成功登顶。若是在那之前,飞鹰军跟他们誓死来个鱼死网破,岂不是鸡飞蛋打,得不偿失。十六部已然投敌,单凭乌蒙本部,没有一拼之力。
因而比起乌伦提出的有来无回,大多数人更倾向于静观其变。
乌伦面色不善,“陛下好胆量。”
成景泽不咸不淡,“大王子过奖。”
一路无言,亲身将人带至王庭,遣退众人,乌伦在两位贵族重臣的陪同下,会见大晟皇帝。双方落座,精挑细选的婀娜少女送上美酒佳肴之后,在场中围成一圈,准备献上歌舞助兴。
成景泽蹙眉,“大王子,虚礼便免了吧。”
站在排首的舞姬望向乌伦,大王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暗自腹诽,这位陛下果然不解风情。
美女鱼贯而出,徒留双方对峙。
“咳,陛下难得造访……”年长的老王爷生怕乌伦出言不逊,率先开口。
“大王子,”成景泽径直打断,直视乌伦,“朕既已至此,请将荣国公世子送返。”
他起手便扔出一个不会被应允的要求……谈判不就是这样,你退我进,强人所难,左右互搏。现下,他要的第一是向瑾的安全,第二是时间。
其实,向瑾被俘之后,最理智的做法无外乎以静制动,等待乌蒙主动提出条件。他越显得不在意,才好越占据主动。但成景泽不能冒这个险,乌蒙素来以凶悍野蛮闻名塞外,向瑾在他们手中,即便不至于丧命,可虐待侮辱俘虏的手段千千万,任何一道落在小世子身上,他都受不住。
他已然来晚了,须臾的工夫也不愿再耽搁。既然无法掩人耳目,便反其道而行之。成景泽的话挑明了,荣国公世子对他来说很重要,重到豁出一切,谁要是敢碰他一个指头,也得掂量掂量。
乌伦在成景泽视线威慑下,不甘示弱,皮笑肉不笑地,“陛下何出此言,难得二位贵人造访,吾族自当好好款待。”
成景泽坚持,“朕要见世子。”
与此同时,王后的身影出现在乌蒙皇城内严防死守的地牢中。侍卫长毕恭毕敬地将通道让开,没有一丝犹豫。
王后拾级而下,沿途路过昏暗的牢房,有人认出她来,呼喊声激起一阵骚动,从监牢的栏杆中伸出一只只手,试图攀扯她的衣袖。
王后无动于衷,在身后贴身侍卫接连辣手折断两只手腕之后,不再有人试图挣扎。乌蒙皇庭统治向来残暴,直到都兰皇后的出现,带来了一缕柔和的清流。但那只是表象,一旦触犯底线,进到这里的人就从未有谁出去过。
绕过一排不见天日的房间,行至尽头拐一个弯,便是一座上有天窗下有地龙的单间。这间牢房上一回启用,关押的是几十年前乌玛夺位时败于其手的兄长。
侍卫替都兰打开房门,随后退了出去。
都兰看清楚内里情状,不明显地蹙了蹙眉。乌伦就是个不动脑子的莽夫,只会奉行狠心辣手的古训。而她教导自己的儿子则是,在将刀子捅入敌人心窝之前,要榨干他的所有用处。这位荣国公世子若是落在她的手里,最终亦难逃一死,但至少现在不会被如此对待。
她等了片刻,见人没有苏醒的迹象,便亲手从地上的水桶里舀起一瓢加了盐的冷水,泼在向瑾身上。
四肢被捆绑束缚,吊在刑架上的囚徒昏死过去许久,此刻打了一个激灵,遍布全身的伤口痛得有些麻木,但还是将他从混沌中唤醒。他以为不过是又一轮的折磨,索性闭着眼眸,懒得睁开。
半晌,无有动作。小世子缓缓掀开眼帘,正对上妇人打量的目光。
换了人,换了招数?向瑾恹恹地阖上眸子,不甚在意。
都兰听说了这位世子的事迹,若不是乌伦瞧人家秀色可餐凑上前去,阴差阳错地及时出手挡下匕首,断难活捉此人。
年纪不大,心性坚定,果然是本性难移,与当年如出一辙。
带人回来的路上,乌伦下令将其捆成粽子,口中塞紧棉团,杜绝一切自戕的途径。
都兰上前两步,掐住向瑾两腮,取出口中塞物,推了一颗药丸进去。人已经被磋磨得奄奄一息,无力反抗。但她还是待起了药效,方才松开。
向瑾浑身筋骨酸麻,一丁点儿力气也使不上,但五脏六腑却如捣进去一把带着倒刺的锤子,一寸一寸割裂撕扯着血肉,痛得不能呼吸,肝肠寸断。他
全身战栗着,冷汗如止不住的瓢泼一样淌下来,他将下唇咬得翻出森森红肉,堪堪抵挡呼之欲出痛吟。向瑾强撑着张开被汗水刺痛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敌人,没有一丝一毫服软的意图。
都兰也不得不刮目相看,这味“痛彻心扉”是她特制的毒药,专门用来审讯那些无畏生死的硬骨头,至今尚未失过手。
她上前两步,将向瑾头顶的绑绳解开,饶有兴致地看他“噗通”一声砸到地面上,蜷缩成一团,颤抖着,闷哼着,手指在地面抓得血肉模糊,牙齿上下打战试图咬舌却不可得……
时间缓慢的流淌,仿佛没有尽头。王后淡定的表情渐渐凝固,她蹲下来,拂开世子贴在额间的发丝,一道恍惚中透着锐利的冷光射过来,到了这一步,她依然从中窥不到丁点儿妥协的希望。
都兰偏不信邪,拍了拍手,外边有人走进来,放下一个盘子。
“世子,”她扯着头发逼向瑾看过去,盘中是向瑾被搜刮的贴身物件,她能取到这些就代表她所言非虚,“天机予我,我送你出去。”
“何……事……”向瑾勉强吐出的字音混着血沫,几难辨认。
都兰微微一笑,不出她所料,翻江倒海的痛楚或许有人能够咬紧牙关扛过去,但置之死地时施舍的生机,无从抵挡。
“向家手中握着的大晟陛下命脉。”荣国公府必然给他留下了足以翻天覆地的密辛,否则怎会让皇帝做到此般境地。
在王后胜券在握的注视下,向瑾字字颤声,“无……可,奉……告……呵,咳咳,哈哈,哈哈哈。”
“你!”都兰松手,向瑾蓦地以头抢地,呛咳,喘息。
王后愠怒,扬手掀翻了托盘。她起身之际,猝然顿住……瞪圆的瞳仁震颤着,都兰俯身拾起那把匕首,目光比适才滚烫万倍地投向蜷曲着几欲断气的青年。
她深深地喘息过后,将匕首收起来。再次弯下腰,一只手捏着下巴抬起向瑾的面庞,一只手从怀中抽出帕子擦了擦,勉强露出苍白的容颜。
她端详半晌,意味不明地“啧”了一声。
都兰收敛情绪,漫不经心地,“我适才喂给你的乃穿肠剧毒,解药只有一枚。”
向瑾无动于衷。
“再活两日吧,否则你的陛下岂不白来了。”
向瑾先是一愕,旋即望向她,灰败决绝的眸子里一瞬间溢满了不可置信与惶然无措。
王后嗤笑一声,“人在大殿之中,本宫没必要扯谎。”
青年遍体鳞伤的躯体猛然一震,兀地吐出一大口心头血来。
第88章
乌蒙皇城里勉强算得上巍峨的大殿中,相向而坐的双方,谁的面色皆不好看。大晟皇帝一口咬定,必须先见荣国公世子,否则一切免谈。那气势与魄力,仿佛深陷敌营的是对方。他端坐钓鱼台一般,气得对方三人吹胡子瞪眼,乌伦几番意欲掀桌子,皆被族老拦下了。
如他所愿,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况且那小世子嘴巴比石头还硬,几波审讯下来,如今半死不活,只剩下半条命。照这个架势,大晟皇帝见到人,还不当场翻脸才怪。
之前的局面,世子在手,哪怕仅仅是顾及荣国公府的声望与民意,大晟皇帝也必得投鼠忌器,不能硬来,置之不理大举起兵的可能微乎其微。可这陛下真倒好,竟是生生以自投罗网的决绝之势硬破了这个困局。
将自身生死玩一样置之度外的皇帝,敢想敢做,不受任何人拘束,属实前无古人。
现下若是飞鹰军联合十六部兵临城下,那么骑虎难下的则立时变为乌蒙一方。便是杀了他二人,亦难逃灭族倾覆的命运
是以,乌伦只得拖延一时算一时,明日再议。
当务之急是令乌蒙上下不敢再对向瑾动手,做到这一步,成景泽也无意逼人太甚。因而,几个时辰的针锋相对过后,陛下连个晚膳也未用,被直接请入偏殿休息。
当然,如今予他什么山珍海味,也吃不下。
成景泽默立窗前,忽略掉无孔不入的窥探与碍眼的一步一哨,从房间的窗户望出去,能够看到林立的殿宇中,亮着稀疏的灯烛。那些忽明忽暗的凤灯中,不知有没有他臆测中的一盏。
当年,成景泽也是在很久之后方才后知后觉,乌蒙族中或许有人在暗度陈仓地协助于他。彼时,乌蒙势弱,中间又隔着与大晟交好的十六部,并无正面冲突,顶多不过小打小闹地于边境线抢掠骚扰。成景泽在营救向瑾那次任务之后,曾一度换防至西部山脉沿线,正是乌蒙散兵活动的区域。而他调任的短短几个月中,时不时便会“碰巧”获悉敌情,先发制人,事半功倍。一次两次,自然归于巧合,当他察觉不妥之时,被征调急行军南下,之后一路攻入京都,再无回头,那点莫须有的揣测,也便无从追究。
此一行,定然无法将成败系于虚无缥缈的猜测之上。当初即便诸般巧合诚然为某人有意为之,也未必是友非敌。但如若确有那样一个人存在,得到他前来的消息,多半是坐不住的。届时,审时度势,多一分助力,亦未可知。
若是风平浪静,那便按计划行事。乌蒙皇城如今定然如铁板一块,固若金汤,关押向瑾的地方则是重中之重。但双方针锋相对几百年,难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算核心的宫殿之内插不进钉子,养兵千日的细作打探出关窍之处并非登天难事。再是重兵把守,人垒人也有空隙可钻,架不住高手孤注一掷。
无一一旦确定方位就会动手,他听到动静,便在这皇城内添一把火混淆视听。总之,穷尽余力不惜代价而为之,保一人性命,并非痴人说梦。早先军中多年锤炼,千军万马中取一人首级或是护一人周全,皆不在话下。
陛下伫立,将诸般琐碎捋清楚,脑子里静下来,心中却如烈火烹油般焦灼。他从未如此揪心扒肝,那一回深陷山火回天乏术之时,也不曾有过。陛下面沉似水,一双深不见底的瞳仁深处,泛起丝丝缕缕的血痕。
今夜注定无眠,而他臆测中的人也未令他等待太久。
先是殿外守卫悄然撤离,接着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近,却停步在咫尺间,许久没有动静。
成景泽行至桌边,坐下,面对着门扇的方向。他耐心地等着,直到门外之人心甘情愿敲响房门。
都兰走近的一刹,成景泽莫名其妙地心头不舒服。
“陛下安好。”
“王后客气,请坐。”
“多谢。”
都兰的汉话说得很好。
客套而疏离地寒暄过后,成景泽意识到他的不舒服源自何处。这位传说中的乌蒙王后并不顾及身份和礼数,甫一进门便目光直直地盯着他,仿佛端量着什么罕见的少看一眼就会消失的物件。坦白来讲,那视线中并无显著的恶意,只是他不习惯。
成景泽开口,“王后冒险而来,有话不妨直说。”
都兰晃了下神,垂首须臾,再抬起头,掩去了不合时宜的情绪。
“陛下言之有理,”都兰微微笑了一下,“请问陛下此行,目的可是为了带走世子?”
成景泽,“是。”
都兰,“不惜任何代价?”
成景泽,“对。”
都兰,“若不能如愿,飞鹰军会大举进攻,踏平乌蒙?”
成景泽,“在路上。”
都兰一顿,眉心蹙紧。
乌伦这步棋出其不意,原本是占了先机的,奈何,遇上眼前这位祖宗,完全不按套路出牌,乌伦输得不冤,但乌蒙不可满盘皆负。
都兰挑了挑垂落的发梢,“吾与陛下做个交易如何?”
成景泽自然了解这位乌蒙王后的本事,示意对方继续,他洗耳恭听。
“陛下的人如今在皇城中,乌伦搜不到拦不住,但要进入这座城池且至少带一个大活人出去,亦非来去自如。”都兰首先表达诚意,“吾愿做开门之人,祝陛下一臂之力,全身而退。”
成景泽凝视她片刻,倒非是怀疑她做不到,只是代价不可谓不沉重。
“吾自有保命之法。”都兰一哂,“乌伦肖似其父,明明做都做了,却不愿背负手足相残的恶名,若是开战,乌伦上了战场,我儿便是皇族最后的血脉,族老们会护着他。”至于暂时做一阵子阶下囚,无伤大雅。
成景泽佩服她的魄力,“此战必不可免。”无论营救成功与否,哪怕是包括他自己在内,全都折在这里,大军也不会止住脚步。
都兰坦率,“我的条件是,乌伦有去无回。”
成景泽没有将话说死,“战败无异。”战败之后,乌蒙还有没有王这一说,即便有,谁来做,自然由胜方说得算。从哪个角度来讲,都不会是乌伦。
都兰不意外,“战后,吾擅自揣度,陛下大约瞧不上这片塞外荒土。”王后起身,虔诚地合十双手,“吾向真神起誓,愿携幼子及阖族归附陛下,如违此誓,甘受神罚。”
她袖口滑落的霎那,腕间一抹几不可查的殷红露了出来,那是一道抹灭过的瘢痕。成景泽脑中一道白光闪过,倏地一片空白,旋即又被走马灯似的碎片填满。蛛丝马迹串联起来,最终停在阿姊左腕间那一朵顶冰花。
“这是族中贵人的印记,我本不该有的。是托了您的福,主子方才赐予我。”
“您本就出身高贵,不仅仅是因着庆王府。”
“主子,您莫要钻牛角尖,人皆有身不由己之处,您母亲大抵已然不在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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