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术老矣(放三焦)

他的公司起步于昭和的最后十年，公司逐步发展的过程中，同步见证并参与了日本娱乐业的黄金时代，而后又在平成经济泡沫中及时转型，曾经的“泽野娱乐”更名为“Dreamland”，在日渐疲软的市场中，首开将素人包装成爱豆的风气，推出一个又一个带给大众积极向上形象的爆火ICON人物，慢慢地就成为了界内首屈一指的星工场。
它旗下的艺人无论在私下还是台上，总是热情满满地抒发对公司、对泽野敏郎的感恩和钦佩，因此哪怕这个满头灰白的老头极少出现在公众场合，但他的名字却持续不断地被人们提起。
向来以乐观、活力、能量无限标榜自己的Dreamland，在遇到泽野敏郎突然病发的消息时，好像群龙无首的羊群突然失去了方向。原本公司内最头部的几个艺人就时常被八卦说想要脱离公司组建自己的工作室，但碍于泽野敏郎在业内的声势，这些人并不敢轻举妄动。然而若是这位位高权重者突然不在其位的话，就怕人心会开始浮动起来。
但这场令众人心惊动魄的意外发生后，泽野敏郎的儿子迅速接替了父亲的位置，大刀阔斧地稳住了局面，除了一开始的风声走漏，后面就再也无人提及，外人也打听不到丝毫。
此时，西装革履的泽野夏喜和公司海外部的高管们坐在会议室里，一人面前一份厚厚的协议书，有人紧皱眉头、有人抓耳挠腮、有人摸着下巴细细品味，为首的泽野夏喜见大家过目地差不多了，于是开口问：
"各位前辈意下如何？若有疑虑，还请不吝赐教。"
在座的人年龄至少比他大了两轮以上，确实是前辈没错。但他接替的是公司董事的班，身份上却又高人一等。公司内部有一部分人在他创立的JustFans中担任要职，自从JustFans独立出去后，这些人中有的失去了要职，有的跟着过去升了高管。所以总部里对泽野夏喜有非议的大有人在，只是碍于其身份和他毫无破绽的为人处事，大家表面还是维持着一团和气。
泽野夏喜自认为凭他天生的敏锐观察力，完全能够洞悉在座各位的内心戏，于是从容不迫地跟这些人周旋。
而他拥有非常不错的语言造诣，使得他在玩弄敬语的手法上很是厉害，在日文这个无比委婉又拖沓的语言体系里，他冗余而高规制的公文时常让属下读得头昏脑涨。
但他是故意的，他就喜欢一边做着胆大的事、一边又给人一种非常遵循文化旧统的形象。因为他父亲是这样的人，他这般继承下来，别人在表面上也就挑不出刺。心大的人甚至读不出来他字里行间的嘲讽。而另外有一些人，则闻鸡起舞一样跟着他文邹邹起来。
在漫长的沉默过后，终于有人发了声：
"恕我愚见，阁下的方案是否太过冒进了？万一对方认为我们过于贪婪而退出合作的话，岂不得不偿失？"
其中一位元老首先发起意见，遣词造句非常用心，很有泽野家风，泽野夏喜在心中暗自发笑。
另一个高管附和道：
"佐藤桑说得有道理，海外拓展目前依托融世资本运行，事业部的结构和对外渠道都还掌握在他们手里。这两年的效益和市场反响是很好，正如泽野董事长所预想，达到了双方共赢。我们若是在下一期协议中要求更大比例的分成，是否显得不够诚意？"
泽野夏喜等的正是这看似君子实则躲懒的说辞。
他质问道："您说的道理值得深思。融世资本替我们开辟了中国市场的康庄大道，属于他们的利益我们也悉数奉上。依托别人的高台何其简单，以至于两年过去了，海外项目的核心结构还把持在别人手里。我们深耕娱乐行业几十载，原来两年还不够培养出独立执行的团队吗？"
"毕竟是海外，当地的规则壁垒是很大的难关呀！"在座一部分人频频点头。
泽野夏喜也点点头，道："噢，聘请当地的员工不可吗？"
有人回道："话虽如此，总部与当地员工的语言也很难一致，要说能够掌握日语并在工作中顺利运用的人，太难招聘到了！"
泽野夏喜反问："做中国的市场，却限定招聘要会日语的人，各位前辈是认为日语在中国非常流通？早上我刚看了我们的官网，连翻译成外语的功能都还不太健全，真是令人瞠目结舌。"
"咳……新招聘的员工如果不懂日语，怎么理解总部的措施和需求呢？"
泽野夏喜笑了笑，"所以啊，掌握多门语言是总部高管们的当务之急啊。"
这话出来，现场鸦雀无声。要前辈们现学外语是不可能的，言下之意是想换人做高管？
泽野夏喜继续说道："国内市场就这么大，我们做得再热闹，在国际上也是毫无水花。境外的用户想参与我们的活动和fanclub，也是层层语言和信息壁垒不说。看看我们的邻居韩国呢？日本的年轻人都听kpop去啦！现在是互联网时代，我们的官网连全英文界面都做不到，谈什么出海嘛。融世资本在这方面是强项，他们的经验很值得借鉴和学习，如今通过三场在槟市体育馆的演出，我很确定本部的艺人是非常值得推出的产品，融世也看到了我们的实力。
所以，这份协议书我意已定，在座各位如果不赞同，那就不与我一同去谈判就好了。就在东京等我的好消息吧。"
说完，在高管们的面面相觑中，泽野夏喜对着各位浅浅点了个头，就这么潇洒地离场了。
在他身后，几个人小声议论着。
"黄口小儿，等着吃融世的闭门羹吧。"
"融世的老板可不是省油的灯，上次过来也没给泽野桑好脸色啊。"
"哼，这个协议还是泽野桑亲自订下的，当初就给了诸多让步。现在怎么可能容他这个没头没脑的年轻人重新谈条件？"
"啊，他做了一个JustFans就自视甚高了，要做国际化、全球化？泽野桑稳扎稳打这么多年，如此冒进也不怕败了家业！"
这时另外两位高管站起身，他们曾是一线艺人，四十几岁了仍然保持着良好的外形和体魄，有着非常广的粉丝基础，后来转作事业部的负责人，一边承担公司的运营决策一边继续靠演艺活动维持人气。因为有着许多台前幕后的经验，反而更加务实。
"诸位，这个时候说风凉话就小气了。Dreamland缺的从来不是创意和执行，缺的是视野和魄力啊！"
"……"
一桌人你瞪我我瞪你，最终闹了个不欢而散。

几天后。
泽野夏喜带着他的团队乘坐早上的航班，在当地时间下午一点到达了槟市CBD核心地段的融世大楼。
虽说要与Dreamland接洽的是融世传媒，但因为其CEO克林达强硬跋扈的作风，合作伙伴的到来，她都要融世资本总部给予最体面的接待，当然，同时也是彰显自己背靠的实力。
融世传媒目前占了融世大楼里六个整层的面积，除了行政办公用地，还配备了专业的录音房、配音棚、演播室、排练室、后期制作等功能间。因为其砸重金的高端配置，以至于许多业内人士会专程过来租用这里的场地，租赁费甚至一度成为融世传媒报表上不小的一笔收入。
融世传媒的接待人非常大方地带着Dreamland的访问团参观了融世总部的各项设施，除了传媒公司这部分，其余的还包括融世内部共用的发布会大厅、超豪华规格会议室、一整层宛如商圈的员工餐厅、员工健身房、室内运动场等等，而后又把融世传媒近年来的项目和对未来的展望宣讲了一番，总之是一幅让嘉宾开开眼界的做派。
看着连保洁人员都一副与有荣焉的自信风气，泽野夏喜在心中感慨连术确实是个很成功的企业家。
等他们逛得腿脚都累了，又被领去下午茶区喝了咖啡、吃了点心，直到下午快四点，泽野夏喜才真正来到了融世传媒的会议楼层。双方的谈判，这才要正式开始。
会议室设置在大楼的正中，用玻璃围住，四周除了装饰用的木条，其余部分都是透明的。坐在里面能够看到外面人来人往的环境，由于处于别人的主场，或多或少会给人带来一定的心理压力。对于这样的设置，泽野夏喜提前适应着，并暗示自己千万别被这股气势压倒。
他心想今天与他谈判的应该至少是克林达或者她的副总，如果是前者的话，他们甚至在山中别墅见过一面，不知对方是否会认出他。
今天他穿着标准的西装革履，打了发蜡、喷了定型，看起来是格外精神抖擞。这样的装扮为他不够分量的年纪添加了几分成熟稳重，尤其当他收敛了笑容时，甚至有种肃穆的威严。
他的下属们也是标准出访的打扮，一直正经危坐，紧绷地连领带都全程保持一丝不苟。日本人在这方面拘谨地让人觉得有些自虐，泽野夏喜好整以暇地观察着融世的员工衣着各有各的风采，虽然步伐高频语速也快，但骨子里有种享受工作的放松感。他心中思索着，融世至今不告诉他后面的接洽安排，熟读三国演义的他想着这大概是一种战略战术，甚至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难道自己的企图已经被谁提前透露了？
正当他思索之时，隔着干干净净的大玻璃，他一眼望到这层楼的走廊处突然走进来一大队人。为首的是几个挂着工作牌的职员，接着一个身材高挑的银发女人踩着平底皮鞋风风火火地走在前面。而看到她背后之人时，泽野夏喜瞬间觉得自己刚刚的从容好像被奔跑的象群一脚又一脚踩碎了，他呼吸一滞，艰难地消化这一幕——出现在他眼里的人竟然是他万万没想到的连术。
连术也是休闲西服打扮，没打领带，一只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里。而他微微低头，正在认真听旁边的人说话，好像那是必须聆听的玉音。
对众人来说，连术还远远不是这群人里最惹眼的存在，走在他身旁的人正是星光熠熠的大明星杨疏乙。这不是泽野夏喜第一次见到对方，之前在荧幕上他已经对杨疏乙的面貌非常熟悉。但当这人真正出现在现实的画面中，他才感受到那种与旁人割裂的美感。
这不愧为电影大师都捧为珍宝的面孔，泽野夏喜佩服地想到。
眼看着这群人离会议室越来越近，泽野夏喜观察着连术的步态不像是有任何健康上的问题，他痴迷地注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直到连术的视线也在不经意间越过旁人，锁定了他。
连术知道今天是Dreamland过来的日子，也知道这个访问团中的代表是泽野夏喜，但对他来说那是个无比陌生的名字，就像现在他目中出现的这个人，和与自己曾在山中别墅同住的那一位根本判若两人。
短短一秒后，他收回了视线，继续听杨疏乙关于工作的意见。原以为他们会径直路过会议室，并把远道而来的自己晾在这里，可是没想到他们确实直接涌进了会议室。
如此大张旗鼓的照面，泽野夏喜惊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要蹦出来了。
"实在抱歉，今天恰好赶上杨疏乙先生工作室的季度会议，我们耽搁了些时间。正好贵司也向疏乙抛出了合作意向，疏乙想过来亲自听听。"
融世传媒的副总首先热情地开了个头，尽管迟到了，但场面上也给足了抬举。
"容我跟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融世资本的董事长连术先生，这位是融世传媒的CEO克林达女士，这位是杨疏乙先生，也是我们融世传媒的大股东。关于疏乙的项目连董都很关心，也正好借这个机会，与Dreamland的各位共同商议后续的协议。"
克林达和杨疏乙对着合作伙伴们笑得很是热情，而连术只是淡然地点点头，做足了居高临下的样子。
泽野夏喜之前和杨疏乙在线上邮件联络过，此时像是网友见面一样，互相恭维了一番。而克林达与Dreamland之前的执行人有过交集，和泽野夏喜这个身份倒是第一次碰面。这毫无准备的会晤下，克林达突然灵光一闪，对着泽野夏喜说："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这贸然的开口让泽野夏喜卡顿了几秒，他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讲、又该怎么讲。
结果不等他回应，只听连术说："都坐下，谈正事吧。"
想着连术是不愿意暴露他们见过的事实，泽野夏喜稳了稳心神，决定先把流程推进。
根据泽野夏喜事前的提议，这次会议全程由英文沟通。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的员工缺乏中文素养，另一方面他不想通过翻译来增加沟通解释的成本。而他自己则仗着中文优势，让融世传媒这边的人没法当着他们的面说小话，于是会议在一种奇妙的攻防状态里拉开了帷幕。
在过去两年的协约里，融世传媒利用自己在本国的优势帮Dreamland打开了宣传的渠道，两家公司的艺人合作也在各个层面纷纷展开，让两边的粉丝有了很好的融合和共享。在这一次合作中，融世不仅在业务上单独收取了高额的佣金，无论是场地、宣传、劳务还是合规方面的费用，都在原有成本上附加了一大笔的利润，不仅如此，依据协议，融世还在Dreamland海外项目的营收利润里分走了不少，这是泽野夏喜认为需要改善的关键条例。
会议前半程，双方将未来有意向合作的项目一一对标，让彼此都看到了和对方合作的必要性。然后各自又陈述了一番自身资源在这些合作中站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并微妙地强调这个重要性是远远大于对方的。
到了这一阶段，关于杨大明星的内容已经悉数探讨完毕，于是杨疏乙抓了个空档站起身说了声抱歉，然后状似很忙的样子退了场。连术是个手肘撑在桌上，手指抵着下巴的模样，看杨疏乙是不想听这些商务废话所以当机立断溜走了，他无意识地看着对方逃走的背影，勾着嘴角所有若无地笑了笑。
这一幕被泽野夏喜抓个正着，他原本已经很接受的某些事实，此时却突然化作锋利的刀刃，在自己的血肉之上狠狠划拉了一下。
尽管心中明白，自有一套逻辑的连术不会因为过了一段时间就对自己释怀，泽野夏喜一方面认定自己没做错什么、一方面又懊恼为何结局如此事与愿违。看起来连术似乎有一个永远都可以回去的港湾，而自己这艘船可能永远都开不进那里去。
他强装着镇定，像独坐城墙之上的孔明，但这回唱的却不是空城计。他是有备而来的，泽野夏喜在心中不断提醒自己，他带着任务过来，也要带着战利品回去，给公司一个交代，也是给父亲一个交代。
双方笑里藏刀地争论不休好半天后，克林达的耐性也差不多到了临界值，于是提议大家跳过这一部分，先休息一下、喝喝咖啡抽抽烟，然后再回来谈钱怎么分。

第60章 寸步不让
泽野夏喜和部下们都不抽烟，于是在水吧外面聚着休息，用日语小声商议。他们很清楚，接下来才是硬仗的开头。之前的协议里，融世按照上一份合同条款原封不动地传给他们审议，做派是吃定了他们的样子，而他们想要的远不止如此。于是拖拖拉拉地没有把他们的版本发给融世，只说需要当面磋商。
两年前泽野敏郎的团队跟融世谈合作时，对于续约的条款双方没有进一步细说，毕竟一说就容易有争议，碍于是第一次合作，双方只能搁置争议，想着把第一笔买卖做好，后面再来过招。
这一步双方心知肚明，融世先打了个试探，Dreamland推了个太极。现在面对面坐下来了，一会儿他们图穷匕见，也不知融世会有怎样的反应。泽野夏喜想想就既紧张又兴奋，这是他真正站在商业战场上的第一战，哪怕知道自己会有经验不足、可能会被老练的对手怼到哑口无言，他也不惧怕一试。
方才的会议里，他显得寡言少语，许多话都经由部下的口说出。而在这之间，他忍不住观察连术的神色和举动，发现对方大多数时候面无表情地看着说话者，既无热情也没有任何攻击性，但眼神里全是审视，让人很是捉摸不透。
连术并不直接诘问他的对手，有意见和想法的时候总是偏过头在克林达旁边耳语，一副大权在握的模样，泽野夏喜暗自好笑地觉得连术在故意耍帅，耍得很好，这种派头他也要学起来。
而当他开口做个小结或者补充时，连术也不吝于向他投去目光，但那神情仿佛只是在盯视一幅乏善可陈的展览画作，顶多在话毕时轻微点点头以示"知道了"，让泽野夏喜不可避免地感到被轻看的失落。
在不久之前，泽野夏喜印象中的连术是个强硬中不失柔和的人，丰富的经验、学识和手段让他难免有种傲视群雄的心态，但出于个人修养和道德基准的约束，他又保持着一种可贵的君子之风，这曾是泽野夏喜钦慕于他的原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