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夫捋着胡须细细思量,半晌才道:“虽说老夫的确有过伴宠或许能缓解大人夜惊的猜想,但也不该如此立杆见效才是……”
裴度顿了顿,指尖在太阳穴上轻轻按了按,语气舒缓:“那小雀顽皮地紧,白日闹腾,夜晚闹腾,倒是让我难以抽空去想些琐事。夜里偶尔难得睡的沉些,还会被翅膀打醒来,当真是……”
裴度话面上是在说那小雀,但话里的亲昵回护却表现的明显,能活到这个岁数的医者都是人精,金大夫自然也明白裴度的态度,当下便将想看看那小雀的说法咽下,话音一转。
“那想必这只小雀是与大人有缘,头风之症多由心而生,心宽则神缓,夜惊自解。况且这安神香虽有用,到底是药物,恐有成瘾之嫌,大人不妨试试看戒断一阵子。”
裴度这次却没开口。
早在金大夫调制出安神香的时候,便和裴度说过这东西虽有用,但长此以往必然依赖成瘾,所需剂量会日益增多。
而等到安神香对裴度失去镇静效果后,夜惊头风之症的反扑定会愈发凶狠难忍。
彼时的裴度没有选择。
而现在……
安神香会成瘾,焉知那只小鸟团子是否会成为他下一个无法割舍的瘾?
这样的隐患对裴度而言实在是过于未知且危险了。
在旁人看来,一只没有安神香剂量隐患的小鸟代替安神香,着实是不值得迟疑的选择。
可沈啾啾并不是一只简单的小鸟,裴度无法心安理得圈着沈啾啾在他身边,只为了替他治病。
金大夫看出裴度的迟疑斟酌,作为医者,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大人,是药三分毒,还是要早做戒断为好啊。”
裴度在前院的诊脉时,沈啾啾正在后花园招鸟。
沈啾啾比比划划着让小厮拿了一些粟米谷物洒在地上,又用翅膀拍打小厮的裤腿,示意对方稍微站远一点。
小厮看着沈啾啾,只觉得这小鸟怎么看怎么可爱,怎么看怎么有灵性,不由伸出手想要摸摸小鸟。
手伸出去才意识到这是家主养的小鸟,小厮立刻收回手。
沈啾啾察觉到小厮的动作,很大方地朝着小厮伸出小鸟脑袋。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谢谢你的帮忙,要摸摸小鸟脑袋吗?
小厮虽然不像是裴大人那样精通鸟语,但面前小鸟团子几乎是每一根绒毛都写着“我知道我很可爱,快摸吧”的自信。
小厮便真的大着胆子轻轻摸了摸沈啾啾的翅膀尖尖。
小厮走远后,沈啾啾活动了一下翅膀和小鸟爪,蹦蹦跳跳朝着撒了粟米的空地走过去。
一只看上去就被养的很好的毛茸茸鸟团子就这么站在一片粟米地里慢悠悠地叨食吃,吃两口还跑去旁边池塘装模作样喝两口。
池塘里的水沈啾啾当然是喝不下去的,但不妨碍小鸟做样子。
没过多久,后花园就陆陆续续落下来不少小雀,大多数都是灰扑扑的颜色,是那种人走在街上抬头看都不会在意的寻常鸟雀。
麻雀们三三两两簇在一起,一边吃粟米,一边警惕又好奇地看向和它们看上去就很不同的长尾小鸟。
沈啾啾学着之前从阿飒处听来的鸟类社交方式,轻轻抬起一侧翅膀,露出腹部柔软的羽毛,表示自己没有攻击的意思,张嘴发出柔和轻快的鸟叫声。
“啾啾~”
【你们好呀~】
和小麻雀们的沟通出乎沈啾啾意料的顺利。
小麻雀虽然没有海东青锐利的鸟爪和自带震慑气息的双翅,沟通起来却十分有灵性。
沈啾啾差点就想问问对方是不是上辈子也是人了。
但一只小鸟聪明是投胎出问题,一群小鸟都聪明,那就是种族智商优越了。
不过有个非常严肃且关键的问题。
麻雀们完全可以胜任盯梢跟踪的任务,只要沈啾啾每天给小鸟们提供一顿食物,但盯梢跟踪的前提是,沈啾啾要告诉麻雀们目标对象是谁。
再聪明的小鸟也不会像是沈啾啾一样精通人话,看得懂牌匾文字,它们需要明确的气味认定过程。
于是,在认真考虑过后,沈啾啾又把主意打到了善解鸟意且温柔好说话的恩人裴度身上。
沈啾啾和小麻雀们约定了以后都会在同样的地方撒食物后,就将后花园留给了开饭的小鸟们,一路小跑滚回到裴度的书房。
沈啾啾跑得特别快的时候,蹦蹦跳跳的动作会被弱化,从裴度的角度看上去,真的就像是一坨毛茸茸身后拖着一根羽毛掸子直直滚过来。
裴度示意小厮退下,用手帕抱着沈啾啾放在书桌上。
沈啾啾十分熟练地用手帕先擦擦脸颊和鸟喙,又蹭蹭脊背和肚皮,最后再擦干净小鸟爪,干干净净地立在白玉镇纸上。
“啾!”
一副小鸟有话说的样子。
裴度成功接收到小鸟发来的讯号,放下手中的毛笔,耐心询问:“什么事?”
“啾啾啾啾啾啾……”
沈啾啾絮絮叨叨说了一长串,啾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裴度虽然的确很会理解啾音,但并不是真的懂小鸟语言,上来直接啾啾啾,裴度肯定是听不懂的。
小鸟站在镇纸上低头想了想,展开翅膀,比划了一个小圆,见裴度看清楚了,在小圆下面又画了一个圆。
果然,裴度不负啾望地看出这是个糖葫芦,开口:“想出去玩?”
沈啾啾重重点头:“啾啾!”
小鸟不是出去玩的,是出去干大事的。
啾完,沈啾啾又对着裴度晃了晃起床后特意挂回脖子上的金项链,眉骨一横,鸟喙一龇,做了个小鸟巨生气的动作。
裴度:“……想问子明什么时候来?”
“啾啾啾啾!!”
要不是没有手,沈啾啾真的很想给裴度竖个大拇指,离了恩公,谁还能这么会做小鸟阅读理解呢!
裴度也不问沈啾啾找隋子明做什么,而是想了想,道:“也好,过几日我让子明带你出去玩。”
省的语言不通的一人一鸟在他的书房吵的掀翻屋顶。
“啾!”
站在镇纸上的沈啾啾做了个迅速原地高抬腿,扑腾着翅膀往前冲,差点撞上裴度的笔架,一副急急急急急的样子。
明摆着在说不要过几日,就这两天。
小鸟很急!
“他这几日怕是抽不出空。”
裴度收回刚才挡住小鸟冲劲的手,将沈啾啾重新放回镇纸上,心平气和地回答。
裴度似乎总是这样,永远情绪平和,不急不缓,仿佛没有任何事能让他失去分寸,情感用事。
沈啾啾急得用鸟喙啃翅膀尖尖,试图想出点什么理由让裴度配合自己。
然后就听裴度忽然唤了声:“溪年。”
那一瞬间,沈啾啾所有的动作和思绪都停顿了,恍惚过后,呆愣愣地抬头看向裴度。
……什么?
“你应当还没有取字?”裴度的双手交错置于桌上,是很平等的交流姿态,而非对着一只圈养的小鸟,“我可以这样叫吗?”
沈啾啾沉默了很久,先是轻轻摇脑袋回答裴度的前半句问话,然后迟疑着点了下脑袋,最后看向裴度,又摇了摇脑袋。
其实裴度叫他什么都可以。
然而,清醒来讲,现在的他不过是一只拥有沈溪年记忆的小鸟罢了,从头到尾都看不出一点人的模样……又怎么能算是沈溪年呢?
小鸟有些失落地垂着脑袋,抵在镇纸边缘的鸟爪划过白玉,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溪年,世间芸芸,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心有澄明之思,身循礼义之节,手书文墨之迹,而非一副身躯皮囊。”
裴度将沈啾啾写了一半的策论慢慢铺开,又将之前沈啾啾和他沟通时写的字一一展开。
“转世重生一事虽然玄异,但或许正是因为沈溪年的命不该绝,心有遗憾,才有了现在能想可思,能文会写的小鸟。”
“不论是做人还是做鸟,只在一念之间。”
裴度温和的笑容里隐含着极具力量的引导,牵着沈啾啾自从重生后就飘飘荡荡,在这熟悉又陌生的人世间无处落脚的灵魂。
“你是聪慧的沈溪年,也是自由的小鸟。”
“别怕。”
沈溪年是聪颖的少年,沈啾啾也是聪慧的小鸟,但他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深入,装着小鸟听不懂的卖萌样子,歪头啾啾。
甚至看出了裴度今天似乎还有其他的话要说,用鸟喙轻碰了下裴度的手指,示意他换个话题。
裴度当然也感觉到了沈啾啾的话回避,微微一顿,也没有坚持,而是十分坦诚地将自己的病情告诉了沈啾啾,当然也包括沈啾啾对他的影响。
事实上,裴度的头风之症朝野皆知,算不上什么秘密,只有沈啾啾的奇异效果才是秘密。
能够帮得上裴度简直是小鸟最开心的事了!
沈啾啾十分激动地蹿起来,张嘴就要啾啾,却被裴度温柔且坚定地……捏住了小鸟嘴。
被手动噤声的沈啾啾:“?”
裴度的指尖轻点沈啾啾的鸟喙,微微叹气:“怎么傻兮兮的?”
“溪年,从前我自水中救你一次,乃是顺手而为,你惦念恩情,想要报答,这是你为人温良重情。”
“可现在,若是答应配合治疗我的头风之症,你就要伴我左右,或许十几日,或许一年,又或许终你我一生,对你而言,牺牲颇多。”
“这二者的恩重并不足以相抵。”
沈啾啾眼神迷茫:“?”
救命之恩还有一次结算和长期持续的差别……吗?
这说法对吗?
鸟怎么觉得怪怪的。
“溪年,你不是为了报恩才活下来,使命只有对我报恩的小鸟。”裴度看着小鸟的眸子里盛着月光似的温和,“你是沈溪年。”
原本站在镇纸上的沈啾啾一点点蹲下,收起小鸟爪团在镇纸上,安静得一声不啾。
裴度的手指划过宣纸上沈啾啾刚来时划拉出的小鸟字,又看看沈啾啾写了一半的策论,并不意外地发现小鸟闷声不吭下的那点作为读书人的较劲。
字迹代表了一个人的性格与经历,无法拿笔的沈啾啾写不出沈溪年的字迹,却也不允许自己写出歪七扭八的笔画。
而且……这篇会试的策论,是沈溪年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署名的东西。
所以即使知道策论的篇幅冗长,也仍旧憋着一口气一笔一划认真书写,字迹谈不上文人风骨,却做到了横平竖直,端正整齐。
这对一只小鸟来说,难度不言而喻。
即使沈啾啾平日里看上去活泼又开朗,像是一个无忧无虑的毛团子,但内里却闷着不见天光的隐忍与坚持。
作为人,作为读书人的坚持。
裴度并没有安慰晚辈的经验,他正想是不是该开口说什么,原本长在镇纸上的鸟团子突然冲过来,用力撞进裴度的手心,闷头就往裴度的袖子里钻。
裴度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等到他想躲时,却先察觉到笼在袖中的手腕处传来温热的濡湿感。
顿了顿,裴度没有再开口,就只是这样静静地任由小鸟盖着他的衣袖,无声落泪。
沈啾啾没想到裴度会发现他的小心思。
或者说,他更没想到裴度不仅发现了,还选择尊重理解,甚至是引导他不要去掩盖这些坚持。
在发现自己重生成一只一无是处供人把玩的鸟雀时,沈啾啾就没想过要活。
两世为人,他当然有属于自己的自尊。
是阴差阳错被送到了裴度手中,让沈啾啾想起了从前生而为人的遗憾,这才激起了沈啾啾的求生欲。
他之所以那么执着报恩,或许的确有报答恩情的情谊,但更多的,不过是想要抓住那一点唯一能证明自己曾经是人的证据,想要让沈溪年的存在留下一些值得被铭记的痕迹罢了。
沈啾啾其实没想哭。
他又不是什么小孩子,没什么好哭的,事已至此,他是死是活反正都挺过来了,没什么值得难过的。
可是穿越的时候,他只是一个自幼父母双亡,一路磕磕绊绊才艰难走进大学的学生。
穿越后,生父的冷漠、世界的排斥、剧情的压力死死压在沈溪年的身上。
他不能出门结交好友,不能将苦衷告诉任何人,甚至每一次的呼吸都伴随着心脏负荷运转的闷痛。
他只能闷头在家拼命去学,去考,努力跻身官场得到权力去改变既定的剧情——但那时候的沈溪年虽然辛苦,却并不觉得痛苦。
沈溪年甚至是感恩这一场穿越的,因为他体会到了前世没有的母爱,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母亲,最好的母亲。
明知镇国侯府是泥泞烂潭,他必须只身前往的时候,沈溪年没想哭。
——镇国侯府虽然濒临败落,但这样的出身比起寒门学子更容易出头。
明知生父对他并没有舔犊之情,却还是忍不住在父亲难得温和夸奖中沉湎,被再度抛弃的时候,沈溪年没哭。
——他努力告诉自己,能因此彻底断绝心中对父亲的向往孺慕,不亏。
明明对继母弟弟心有防备,每一步都谨慎小心,却还是因为不懂后宅阴私,更想不到人心能有多狠,最终落入算计身陷囹圄时,沈溪年仍旧没哭。
——识人不清,手段不够,是他自己自诩穿书而来,自视过高。
沈溪年所遭受的一切,不能怪任何人,只怪沈溪年自己,活了两辈子,都没能真正看清世道的危险和人性的复杂。
沈溪年已经死了,是过去的事了。
沈啾啾自以为已经看开,也努力说服自己不要往回看,不要觉得委屈,不要觉得不甘。
他现在只是一只小鸟而已,不看开又能怎样呢?
其实,沈啾啾有想过很多次,在和裴度摊开说明白身份的时候,他会是什么样的表现。
甚至在脑袋里演练过。
他想,小鸟应该会有点羞赧却难掩自信地站在自己的策论边,大声朝着裴度啾啾啾啾自己的想法论点,来证明沈溪年被蒙尘的优秀,想要在曾经敬仰的恩人记忆里,留下一点点关于沈溪年的痕迹。
可当裴度真正叫出他的名字时,沈啾啾却发现,自己心中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愤懑就像是被揉成一个巨大的水泡重重摔碎,尽数化作温热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满溢而出。
明明他已经很努力很努力,那么辛苦又挣扎地生活。
明明他做到了自己能做到的一切,可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他注定孤身一人,注定亲人离散,注定年少夭折?
是他不够好吗?
是他不够聪明吗?
是他……哪里做错了吗?
沈啾啾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等到他从裴度袖子里有些不好意思地探出小鸟脑袋时,裴度的袖子内侧已经湿了一大片。
裴度正在看文书,余光瞥见袖口悄悄冒出一颗小鸟脑袋,手指微动,合上文书放在一边,伸手端了清水过来递到沈啾啾嘴边。
沈啾啾扭捏了一下,低头吨吨吨。
喝得急了,几滴水珠溅在胸前的绒毛上,洇出几点深色。
喝完水,沈啾啾贴着坐在裴度手边,仰头啾了一声。
这一声其实没什么含义,就是沈啾啾突然想叫一下下。
裴度弯了弯唇角,回应小鸟的啾啾:“溪年,试着大胆一点,努力自私一点。”
“现在是我有求于你,而我想要治病,便会应允你提出的任何要求。”
“这并不是一个海晏河清的世道,权力,地位、利益都在吃人。”
“所以人可以善良,但不能无锋。”
“你当然可以为了肩负责任,为了保护心中重视亲朋而努力,但在你枝繁叶茂,能为旁人遮荫前,你该做的不是报恩,不是牺牲,而是汲取一切可以成长的养分,去壮大己身,磨砺锋芒。”
裴度垂眸注视沈啾啾,视线仿佛透过毛茸茸的小鸟身躯,看到了小鸟眼眸深处懵懂而清澈的灵魂。
“溪年,问问自己的本心。”
“你最想要从我这里得到的,是什么?”
“你真正想要走的路,又是什么?”
少了叽叽喳喳啾啾叽叽的鸟叫声。
书桌后是正在垂眸写奏折的裴度,忠伯的视线下意识在书房里转了一圈。
没道理自家大人在这,却看不见那粘人小鸟团的影子。
裴度示意忠伯往窗边看。
窗户边,裴度平日静坐弈棋的罗汉榻上,此时遍布被剥开的橘子皮,棋盘旁边还有一小堆被扒拉聚拢起来的果核。
棋盘上的小鸟背影圆滚滚又毛茸茸,看着便让人心软。
忠伯将手中托盘轻放在书桌上,里面是裴度吩咐的东西。
裴度将除却那篇没写完的策论外,其他的小鸟墨宝卷起来,递给管家:“仔细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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