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度捧高手心的小鸟,正视沈啾啾的眼睛。
“会。”
简单至极的一个字,却像是烟花一样炸开在小鸟的脑海里。
小鸟瞬间睁圆了眼睛,浑身上下血管喷张,有种恨不得当即扑棱翅膀想要出去绕着裴府飞上十几圈的冲动。
但沈啾啾忍住了。
虽然能忍住表现淡定的一大部分原因,是他恐高且不会飞。
沈啾啾努力让自己看上去矜持那么一点点,但期待的小眼神还是忍不住往裴度那边瞟。
所以为什么是“会”呢?
夸一下。
夸一下嘛~
裴度看出小鸟秋波的意思,微笑着问沈啾啾:“真想知道原因?”
沈啾啾稍微冷静了一下,但还是重重点头。
虽然知道恩公不是这样的人,但万一真的就是在哄小鸟呢?
“溪年,你知道师生名义意味什么吗?”
沈啾啾愣了一下,用翅膀比划裴度,然后翅膀尖尖反过来指自己。
裴度:“的确,传道受业解惑,是师者的职责所在。”
“但在如今的朝廷官场,却又不仅仅如此。”
“我的学生,要经得起朝臣文人的瞩目加身,要担得起辅佐朝政的巍巍重担,最重要的一点,他要与我志同道合,永不背弃,永远——不能成为我的弱点。”
裴度此时的神情比起平日的温文尔雅多了几分冷酷的威严,冷漠的审视,以及一丝深藏在字里行间的偏执。
“我的学生,必须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人。”
可世间文人,能走到让裴度青睐地步的人,背后又哪里会没有父母家族的期望重担,没有其他势力的利益纠葛?
恍惚间,沈啾啾仿佛掀开一点点罩布,看到了裴度藏在皮囊之下的深渊色。
“沈溪年出身镇国侯府,生父有爵位在身,生母为江南富商,继母与吴王一脉有旧,身世复杂,但却互相制衡。”
“自幼体弱,却能在科举摘得头名。”
裴度见沈啾啾的小鸟脸有些出神,却没有停下,而是真的如实分析且回答自己为什么会收沈溪年做学生。
“这些是他足以被我看在眼中的筹码。”
筹码……?
这些东西,居然可以成为他被裴度青睐的考量?
那些不应该是他身上附加的麻烦吗?
沈啾啾迟钝心想。
“但最关键的,是沈溪年自身天资聪颖,十五中举天才解元的名头早已传入京城,没有师者会不期待教导一位日后有可能超越自己的天才。”
“体弱却不自怜,有骨气;自律至此,心中定有野心,有所图;既会读书科举,又能算账经商,可见很有悟性;与出身势力关系不睦,却又知恩图报。年岁尚小,养的熟,还有更多教导塑造的余地。”
“假以时日,定能成为心腹助力。”
“以上种种,不论是哪一方势力的大儒,在诸多考量之下都会选择收下这位学生,因为这一决策显然利远大于弊。”
“而沈溪年在入京之后,几次透露与我有旧,已经天然被归类于亲近裴府的学子,于情,于理,于我而言,几乎是送上门的最合适且极优秀的学生。”
或许沈溪年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真正适合走的,恰好是裴度最擅长、最熟悉的,已然走到巅峰的孤臣纯臣之路。
裴度注视着仿佛没回过神来的沈啾啾,弯起唇角,丝毫不介意自己在小鸟面前暴露了些许本性。
“所以,我会。”
裴度的话让沈啾啾回头重新审视了过去的沈溪年。
忽然觉得,过去的自己的确是好牌打了个稀碎。
就算不投靠裴度,他那会儿只要不执着生父和镇国侯府的名头,境遇再差也不至于死那么早,还死得那么憋屈。
他明明很有资本筹码的啊!!!
沈溪年,一点都不差!!
沈啾啾也必不能差!!
那天之后,沈啾啾就像是打了鸡血,每天恨不得头悬梁锥刺股地书房报道,挥笔泼墨,还寻思着试图克服恐高和不会飞的这一大问题。
为此沈啾啾甚至特意求了裴度和忠伯,去隋府借来了海东青阿飒。
忠伯把鸡血小鸟的反常看在眼里,很是担忧,裴度倒是没有像之前那样劝说沈啾啾,反而对忠伯道:“不必担忧,过阵子累了便好了。”
忠伯笑了:“哪有您这样教小鸟的。”
裴度不置可否:“我教子明的时候也是这样。”
是的,隋子明的课业其实是裴度教的。
两人虽说是表兄弟,年龄却差了六岁,当初隋子明嚷嚷着要去军营不要读书的时候,是裴度把刺头收拾得服服帖帖,老老实实读书了。
忠伯想了想,虽然觉得不太对,但也没有再说什么,反而乐呵呵地看向院中正在努力展翅的小鸟团子。
“您说今日啾啾能学会飞吗?”
刚才还胸有成竹的裴大人沉默了一下。
院子里,沈啾啾为了学飞,不仅托关系请来了名师海东青,还找了叽叽喳喳十几只小麻雀朋友呐喊助威,可谓是声势浩大。
灰白色的小鸟团子深深呼吸,爬上高高的树干,站在树枝上张开翅膀,眼一闭心一横直接往下跳。
结果半空失重后吓得险些魂魄出窍,啾声近乎凄厉——一道闪电般的身影掠过,稳稳将再一次试飞失败的沈啾啾用后背接住。
惊魂未定的沈啾啾抖着小鸟腿从海东青身上滑下来,颤巍巍地飞奔向旁边的零食盘。
裴度叹气:“……再议罢。”
等到裴度出来慰问试飞失败的沈啾啾时,沈啾啾正站在院子里,夕阳的余晖洒在小鸟的身上,平白多了几分萧瑟。
不远处,生来就会飞的海东青阿飒和小麻雀们并不懂得沈啾啾的挫败,一左一右吃着各自的肉干粟米,咔咔声此起彼伏。
半路出家当小鸟的沈啾啾耷拉着尾羽,看着没精打采的。
裴度弯腰伸手,将灰扑扑的小鸟团子拢进手心,用手帕轻轻擦拭。
沈啾啾虽然在郁闷,但还是配合裴度的动作,把自己擦擦干净。
等会儿要不洗个澡吧,晚上还要和恩公贴贴呢。
裴度德手指轻轻捋过沈啾啾的脊背:“人生而畏天,此事不可急躁,顺势而为便是。”
沈啾啾用鸟喙贴贴裴度的手指。
唉,道理他都懂,当了两辈子的人,突然要解锁当人不会的技能肯定是有点难的。
但真正受挫的时候,就是会很郁闷嘛。
不过沈啾啾郁闷了一会儿,很快就把自己哄好了,轻拍裴度的手,用翅膀尖尖指向院中矮几上的托盘。
裴度将沈啾啾放了过去。
沈啾啾扯开托盘上的荷包,里面满满当当的芝麻、黄豆、黑豆以及肉粒瞬间涌出。
这些东西都是寻常人家不会拿来喂鸟的好东西,阿飒倒是吃习惯了,此时也不太饿,没表现出动容,但那些小麻雀们闻着味儿纷纷围了上去。
这本来就是沈啾啾让忠伯特意准备,用来犒劳小伙伴的,这会儿往桌面上一坐,开始分吃食。
小麻雀一堆,我一堆;
小麻雀一颗,我一颗;
小麻雀一粒,我一粒……
不一会儿,沈啾啾面前就多出比其他麻雀前面多了好几倍的一座小山。
但小麻雀们并不在乎,只闷头努力吃。
沈啾啾想了想,用同样的方法,把剩下的那堆继续分出去。
等到沈啾啾面前没有可分的东西了,小麻雀们也大多吃饱了,正叽叽喳喳呼唤家人过来继续吃时,沈啾啾才蹦蹦跳跳滚进室内,找裴度要水喝。
裴度不仅给沈啾啾倒了水,还拿出一个小茶盏,里面全是已经剥好的熟松子:“这是给沈啾啾的。”
“今天辛苦了。”
哪有小鸟会不喜欢偏爱呢?
尤其是沈啾啾这样最是向往被偏爱的小鸟。
沈啾啾振翅欢呼,直接跳进茶盏里趴在松子堆上美滋滋地叨松子吃。
院子里的小麻雀们听到声音,纷纷探头往里面看。
但即使知道沈啾啾在吃好吃的,它们也不敢靠近。
麻雀们是野生的小鸟,当然最知道趋利避害。
这种小动物比起沈啾啾更容易分辨危险,不会被外表所误导。
它们敢亲近沈啾啾、亲近隋子明,甚至是在隋子明身上捣乱,但却半点不敢冒犯自带驱逐和冷冽气场的裴度。
当天晚上,一股松子味儿的沈啾啾贴着裴度的脸颊躺在枕头窝窝上,睡得暖烘烘的。
然而,连续几天,沈啾啾都没能再梦到自己遗失的记忆。
沈啾啾只能让小麻雀们继续盯梢,而他自己则一边写策论,一边努力学用翅膀飞。
直到裴度一大早被圣旨召进宫中,迟迟不回的那一天。
沈啾啾刚写完策论的最后一个字,正在仔细检查有错字和用典,窗台上就扑棱棱先后落下只小麻雀。
“啾啾啾!唧唧啾——”
【那个大宅子里停了几辆大马车!人在往上面放大箱子】
这是沈啾啾派去盯着镇国侯府的麻雀。
沈啾啾的心顿时一提,知道今晚大概就是镇国侯府准备转移银两的时间了。
然而直到日落西山,裴度也没能从宫中回来,甚至忠伯也不知何时离开了裴府。
沈啾啾急得在桌上转圈。
直到另一只盯梢隋子明的小麻雀也传回消息,说隋子明也跟着车队进了林子,沈啾啾知道不能再等了。
不论裴度是否知道消息,显然世界剧情有自己的修正方式。
——它直接将能插手救隋子明的人都限制住了!!
沈啾啾努力冷静下来,定了定心神,对原本盯梢镇国侯府的小麻雀道:【你认识经常和我在一起的人吗?】
麻雀们都是轮流盯梢的,毕竟要换班回来谈恋爱约会吃饭带孩子。
小麻雀歪头:【凶的?】
沈啾啾拿不准小麻雀指的是不是裴度,学着裴度平常走路的模样,挺直脊背,慢悠悠踱步走了几下:【就平常走路特别好看的——】
沈啾啾脑中灵光一闪。
【穿红色,衣服上有大鸟的那个!!】
裴度今日进宫穿的是绯色官服,胸前是仙鹤补子,对小鸟来说最是好认。
小麻雀顿时提高声调:“唧!!”
沈啾啾:【你飞到最大的那片房子里,找到他,之后他说什么你照做,能行吗?】
【要是能做到,以后你们一家子的饭我都包了!】
小麻雀听懂了,转身飞走的背影都带着坚定。
这是沈啾啾能想到的最有用的报信方法,能不能行全看小麻雀的靠谱程度和裴度跟他的默契。
但沈啾啾没想坐以待毙。
他现在的确只是一只小鸟,但他是曾经裴度看中想要收为学生的人,就算当鸟,也要当一只独当一面,顶顶可靠的小鸟!
沈啾啾小跑出房间,看向院中鹰架上莫名焦躁的阿飒。
隋子明劫银需要掩盖自己的身份,最近沈啾啾又恰好需要学飞,索性就将阿飒留在裴府拜托忠伯一起照顾。
几日的努力下来,沈啾啾虽然不会飞,但他跑步攀爬的本事在一次次的爬树中,被练出了新的熟练度。
沈啾啾蹿上阿飒所在的鹰架,低下头,二话不说直接叨开了阿飒爪上的脚环。
【阿飒,你能找到你主人的,对不对?】
阿飒的叫声粗粝但笃定。
【好。】
沈啾啾爬上阿飒的脑袋,用鸟爪将自己死死固定在阿飒的身上,转头啾了一声示意原本盯梢隋子明的小麻雀上鹰指路。
【我们走!】
【去找他!】
阿飒是鸟,但更是猛禽。
隋子明养鹰的定位就是战宠,所以阿飒的身上是穿戴了护甲的,这种护甲会为作战情况下的阿飒护住脆弱的肚皮,让阿飒能毫无顾忌地进行冲刺攻击。
所以海东青放开速度全力飞翔冲刺的时候,不论是速度还是飞行方式,都真的很恐怖。
鸟羽边掠过的风都像是利刃一般狠狠划过,刺得沈啾啾没见过这种世面的长尾巴小鸟睁不开眼睛,脸颊生疼。
沈啾啾的鸟爪死死抓住阿飒的背毛,脑袋埋在翅膀里,整只鸟缩成一个球球尽可能让自己稳稳粘在阿飒背上。
被风吹成了前秃后长的拉风模样。
在阿飒又一次的俯冲侧飞旋转掠过林间的高难度动作后,死死闭着嘴生怕灌风的狼狈沈啾啾一个没忍住,翅膀悄悄打开,从羽毛缝隙偷看向身边同样乘坐鹰隼过山鸟的麻雀团子。
身为老大,关心一下小弟也是很应该的事——
结果看上去其貌不扬的麻雀团子不仅没有害怕,反而昂首挺胸稳稳站在阿飒背上,偶尔还叫两声给阿飒指明方向,小眼睛里满是对鹰隼前辈的向往。
沈啾啾:“……”
沈啾啾动了动因为过于用力显得有些发僵的鸟爪,想让自己显得更加自然、淡定、游刃有余一点。
但坐过没有安全带过山车的人都懂,太过紧张用力过猛的时候,手就是会完全僵硬的。
阿飒突然一个拐弯,绕开横在去路前的大树,腹部的羽毛几乎是擦着树枝掠过去的——
刚刚松了松爪子的沈啾啾险些被甩下车,惊魂未定的沈啾啾当即就是一个下蹲,连同鸟喙都叼着阿飒身上的护甲带子,鸟爪抓的更加用力。
面子形象算什么!!
他是要干大事的鸟!
命!最!重!要!
小麻雀们都是被沈啾啾之前培训过的小弟,派出一只过来报信,其他的则是跟在隋子明身边。
依靠小麻雀们的聪颖和彼此之间的信息传递,再加上海东青对主人气味的熟悉追踪,沈啾啾一行三只鸟很快就赶到现场。
海东青展开双翅掠过林间枝桠,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沈啾啾听到阿飒发出的愤怒鸣叫,精神一振,连忙睁开眼睛探头看出去。
这儿虽说是京郊的树林,但已经是很靠内里的地方了,除了故意存着往人迹罕至地方走想法的人,基本不会有路过的寻常百姓。
早几年甚至还有猛兽出没的传言,朝廷还组织过剿大虫的行动。
林间正打得激烈的两方人马都不约而同掩饰了自己的身份,一方蒙面黑衣,一方面具覆面,原本镇国侯府押送运银马车的小厮护卫早就成了乱刀之下的亡魂。
银色面具遮挡半张脸的隋子明手腕猛抖,链棍的铁节相撞发出脆响,迎上劈刀朝他袭来的蒙面人。
链棍如灵蛇出洞,链节缠绕过利刃表面一路往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下一瞬直接缴断蒙面人手中长剑,一棍砸向蒙面人眉心。
一击得手,隋子明伸手顺势一拉,那黑衣人重心不稳往前踉跄,被链棍狠狠砸中胸口。
只听 “嘭” 的一声,黑衣人闷哼着倒飞出去,撞在身后的同伴身上。
然而其他蒙面人并没有收到影响,前赴后继的攻势并没有停歇,基本全是直直冲着隋子明来。
虽然人数不占上风,但打群架显然极其擅长的隋子明借势将链棍往斜上方一挑,链节顺着刀身滑上,缠住了对方的手臂。
他猛地一收力,那黑衣人痛得惨叫一声,短刀脱手而飞,插进旁边的泥土里。
“带马车走!”
隋子明察觉出这些蒙面人此时比起银两似乎更想要杀了他,眼眸微眯,当机立断。
果然,即使马车被隋子明一方的人驶走,蒙面人们也还是盯着隋子明,下手一次比一次狠辣。
海东青俯冲着发出尖啸声,眨眼已扑到近前,利爪狠狠攫住一名蒙面人的后颈,尖锐的鹰喙啄向蒙面人的右眼。
那人痛得弓起身子,隋子明的链棍却比鹰爪更快,链条勒在蒙面人的喉间,手臂用力,直接将人钉在了树干上。
其他的蒙面人瞬间像是投鼠忌器一般,停在原地不敢上前。
阿飒收拢双翅落在隋子明肩膀上。
下一瞬,被阿飒啄瞎了一只眼睛的蒙面人突然一声闷哼,眼中瞬间失去光亮,竟然果断自尽了。
围攻隋子明的蒙面人也在顷刻间散入林中,消失不见。
隋子明皱眉,伸手拽下蒙面人的面罩,并不意外面罩下那张毫无特点的脸。
他将人踢到一边,撩起衣摆擦擦链棍,笑着问阿飒:“咱们最最厉害的阿飒怎么过来啦?”
阿飒低低:“嗷噶!”
隋子明听不懂鸟语,只当阿飒是在表达亲近,摸了两把阿飒的羽毛,突然反应过来了:“不对,你不是在——”
说起来,之前阿飒的脚环……
隋子明瞬间瞪大眼睛四处寻找,在一处树枝上,找到了看似沉稳淡定站在高处俯瞰战场,实则小鸟魂魄已经走了一会儿的沈啾啾。
沈啾啾抓着树枝,僵成一块坚硬的小鸟石头,不愿回想刚才短短的一瞬间都经历了什么。
阿飒在看到隋子明被围攻的时候一瞬间加快了速度,完全没顾及林间横生过来的树杈,嘶鸣着就冲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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