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官帽核桃算什么,再这么闹下去,本官头上的官帽该丢了!”程知府余怒未消地往太师椅上一坐,“这‘血铃铛’狄花荡是属兔子的吗,怎么就是逮不住?章丘、济阳、邹平,没一个县能逃过毒手,袭城掠仓,杀官夺粮,无恶不作。济南卫指挥所派出三千人马撵东撵西,总共就干掉两三百个喽啰,愣是连匪首的面都没见着,简直荒谬可笑!”
崔廷把官帽核桃小心地放在托盘上,极力安抚主官:“那些响马贼精通骑射,倏忽来去,真要两军对战未必能赢,跑起来那是比兔子还快。若是能探得匪寨所在,擒贼先擒王,才好一网打尽。”
程再安道:“济南府多山,响马贼往林间一散,谁知道在哪处山坳里又聚集起来。之前也剿了两个匪寨,一个废弃的,另一个根本就不是‘血铃铛’的地盘。”
“那不也是响马嘛,一样的一样的。”
“一样个屁。如今小股的响马贼也知道要抱团,纷纷投靠强悍匪首,我看‘血铃铛’的势力比之前更盛。再不清剿,必成山东大患!”
程再安端起茶杯,呼呼地吹着茶沫子。
一名皂隶在堂外通报:“大人,高唐王府的姜统领前来拜会。”
程再安放下茶盏,刚想起身,又坐回去,皱眉道:“还没到交矿税的月份啊,怎么突然这个时候来?不对……我可是听布政使大人说,皇上要收回所有采矿权,严禁民营,宗亲也不例外。此政不日将向全国十三省颁发,莫非高唐王也听到风声,来找我要个变通?不行不行,不能见。”
崔廷说:“拒之门外,怕要得罪了高唐王。况且,今年本府的税收还有一部分要指望大清河银矿呢,大人三思啊。”
程再安脾气大、耳根软,听劝,闻言叹口气:“那就见吧。”
须臾,姜阔一身寻常武夫打扮进了厅门,抱拳:“见过知府大人。通判大人也在。”
程再安起身,向他所代表的高唐王遥遥回礼:“许久不见啊姜统领,王爷可好?”
姜阔道:“王爷偶感风寒,无大碍。大人们政务繁忙,卑职长话短说。”
程再安心里打鼓,生怕他蹦出一句“大清河银矿我们王爷绝不放手”,谁料对方说的却是:“卑职清理门户时,抓住个勾结贼匪的叛徒,正是响马贼头目的亲戚,吃了酷刑后招供出目前‘血铃铛’的匪寨所在。知府大人可愿一听?”
程再安和崔廷皆是一愣。
崔廷反应很快,知道知府大人这下不宜亲自表态,便代为回答:“此消息能出姜统领的口,就说明王爷已经核实过真伪,我等本不该有疑义。但毕竟兹事体大,恕下官不得不再确认一次——消息属实吗?”
姜阔此刻作为高唐王的代言人,被质疑后倒也一点不恼,正色道:“属不属实的,该是济南府去确认。我家王爷愿意将重要消息无偿告知,就已是看在与知府大人的往日交情上。程知府和崔通判难道不知,我家王爷寡言少语,但一旦开了口,就是一口唾沫一个钉,没有虚的。”
“的确如此。”程再安接住了台阶,笑道,“何止是交情,下官还得多谢王爷年年照拂。此情报着实重要,可否请姜统领详细告知,‘血铃铛’的匪寨所在?”
姜阔说:“就在距济南府城不远,齐河县附近的历龙山。”
程再安和崔廷再次愣住。崔廷一拍大腿:“这是灯下黑啊!绕着偌大济南府追了一圈,却原来就潜藏在眼皮子底下!谁能想到,狄花荡竟然如此胆大狂妄!”
想到卧榻之侧就是响马贼的穿颅箭矢,程再安吸着气,恨不得立刻奔去找济南卫所,让他们赶紧派五千兵马去围剿,赶尽杀绝。
姜阔抱拳:“消息已带到,卑职不辱使命。诸位大人好好商议,卑职告退。”
“等等!”程再安叫住他的背影,“姜统领可听说过高唐州剿匪报功一事?那些真是‘血铃铛’的人马?”
姜阔转身:“许知州说是,那便是。蔡知府已上报给山东布政使与都指挥使,就等着嘉奖令下来了。”他再次抱拳,离开大厅。
程再安抓起托盘上的官帽核桃,这次不扔了,在掌心里快速盘着。他哼了一声,道:“东昌府摘桃子,摘到我济南府头上来了!他那桃子是真是假,我管不了,但历龙山匪寨这棵大桃树,谁也不准先我一步抢摘。”
崔廷说:“济南卫的大部分兵马,眼下应是还在济阳。是否要通知他们?”
程再安发狠道:“你身为通判,直管本府兵马,麾下两大营各有武官指挥,骑兵、弓兵少说两千人,难道拿不下一个匪寨?迟则生变。”
崔廷点头:“大人说得对。下官这便去准备,凌晨袭击历龙山,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天还未亮,鸟都窝在巢里不肯啁啾,浓雾如孤魂般在山林间飘荡。
一颗马头自流动的雾中探出,从鼻到背部两侧一直连向马尾的白色鬃毛飘逸如云,脸侧、马脖与马腹色作漆黑,四蹄有如踏雪。
黑白相间的马为“骓”。故而这匹西宛马自出生起就被命名为“望云骓”,是秦深十五岁时,大哥秦浔所送的生辰礼。如今马驹已长为八岁成马,与它的主人一样雄健高大。
秦深一身玄衣坐在马背,背负弓箭,腰悬长剑,身后的浓雾中陆续浮现出七八十骑,是王府侍卫中最精锐的好手。
姜阔催马上前几步,低声道:“王爷,斥候来报,济南府两千多名弓骑兵已深入历龙山匪寨,通判崔廷亲自指挥,与响马贼们打得不可开交。”
秦深问:“战况如何?”
姜阔说:“凌晨时机选得好,正是人最困顿之时,守寨马贼猝不及防,被轻易攻入。但卑职总觉得,济南两营兵马想要砍瓜切菜,也没那么容易。”
秦深颔首:“一个占天时,一个占地利。不急,等等。”
两刻钟后,斥候又来报:“有几名头领带着马贼们还击,十分凶悍勇猛,战局有所逆转。”
秦深依然不动如山:“不急,再等等。”
又过了炷香工夫,东方将明未明,斥候再次来报:“崔通判中箭负伤,营兵攻势有些紊乱,口子兜不住,马贼头目正在率部突围。”
“就是此时。”秦深一拍马臀,望云骓安静而迅猛地腾了出去。
寨门与哨塔已烧得焦黑坍塌。通往主楼与广场的沿途,不少房舍被火箭点燃,梁木哔剥作响,灰烬自火焰中升腾飞舞。
火浪的热流扭曲了官匪们厮杀打斗的身影,四下里尽是兵刃声、喊杀声。
通判崔廷身为这场袭击战的总指挥,遭一支冷箭射中肩头,栽落马背。两营官兵军心动荡,原本合围的攻势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寨中的马贼喽啰身死大半,但骨干力量尚存。这些悍横的精锐们聚集在“血铃铛”狄花荡周围,结成突围的锋矢阵。
二首领应淮山挥舞带血的长柄镰刀,咆哮道:“弟兄们,跟着大首领杀出条血路!杀出去!”
“杀啊——”马贼们嘶吼着冲锋,血勇之气将他们的眼睛烧得通红。
这支尖锐的锋矢破开匪寨外的包围圈,刀下血肉飞溅,马蹄踏尸骨,向着历龙山的北坡冲去。
北坡比南坡崎岖,但山下官兵也更难攻上来。逃脱的这数百名马贼囿于地形,队伍被拉成了前后三截。
前锋队伍穿过林中道时,一条绊马索升出地面,陡然向两侧拉直。打头几骑猝不及防,连人带马摔了个轰然倒地,尘土飞扬。
紧随其后的几骑勒马不及撞了上去。其中一匹褐红马很是神俊,在主人的操控下四蹄腾空,从障碍上方飞跃而过。
一道砂黄色闪电从树丛里蹿出,袭向褐红马。尖爪在马脸上切出几道深痕,血花溅射中,利齿带着可怕的咬合力深深嵌入马脖。
——那是一只接近豹子大小的猞猁。
褐红马发出惨烈哀鸣,狄花荡在坐骑发狂时当机立断,猛拍马鞍纵身跃起。
人在半空,旧势已老,新力未生。一支射速惊人的利箭雷奔而来,眼见要穿透狄花荡的肩膀。
狄花荡在半空中拧身折腰,将身躯扭转成不可思议的弧度,险而又险地躲过这一箭。箭头钉在后方的树干上,入木足有尺深。
劫后余生的大首领知道,自己能躲过这一箭,是因为对方并未瞄准要害,未下死手。
济南府何时来了这么个骇人听闻的箭术高手!狄花荡正转念,身后传来山石崩塌的巨响,看来对方早有准备,要把他们这些前锋围困在狭窄的林中道。
狄花荡战意大盛,落地后翻滚起身,厉喝:“想要活捉我?好啊,来战!”
王府枭骑们披甲持刀,蓄势待发,随着主人一个出击的手势,暗潮般涌向被围困的响马贼。兵刃交锋的铿然声中,一场伏击近战冷峻地开启。
秦深没有穿甲,卸了弓,骨韘也从右手拇指脱去,系着革绳悬挂在腕珠上。他手握剑柄从林木后一步步走出,长剑的刃尖在地面拖出一道长痕。
“令整个济南府闻风丧胆的‘血铃铛’,原来是个女子。”他说。
狄花荡昂首,甩了甩满头发辫。每根细长发辫里都缠绕着红丝线,它们扎成高马尾,宛如一束黑底赤纹的小蛇,随着主人的动作怒目摆动。
这位响马大首领的身形高而健壮,虽然作男装打扮,但从秀鼻窄脸与细长眉眼间,依然能看出属于女子的轮廓特征。
狄花荡盯着秦深和他的长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却毫无惧色,甚至从眼中放出战意的亮光。
“济南兵营与济南卫养不出你这样的人物。”她掀开皮草外袍,露出精赤的臂膀,臂上麦色肌肉随动作起伏。
黄麻布条自腋下、胸口一层层缠至腰间,在她的上半身躯裹出挺括又灵活的软甲,与宽松的皮裤、长筒麂皮靴一同模糊了男女的线条。她交叉的双手伸向后背,从外层布条下抽出一对脊厚刃薄的直刀。
在疾步冲来的同时,她说:“今日你我之间将有一场恶战。留下你的姓名!”
秦深提剑迎击而上:“赢了再留吧。”
剑为短兵,当以灵动锋利为主。
飞光剑却很长,很重,寻常剑客使着并不趁手。但若是身高力雄之人来施展,便能博取短兵与长兵的优点,攻防兼备。
交锋几十招,狄花荡的虎口已被震麻,双刀的其中一把也出现了裂痕。她咬牙拼着刀碎,也要将另一把刀镶入对手的骨肉之间。
然而她的对手实在是强得可怕,总能在关键时刻做出最准确的判断,以微小的损伤换取每一招优势。像个步步为营的大将,在一次次运筹中累积着胜利。
狄花荡越打越惊心,也越发意识到对方此战,意不在截杀,而在生擒。她提腿仰身,劈斩而下:“为何不下死手!拿我首级,一样能领赏!”
秦深回剑格开刀刃,语气沉静:“你的首级对我无用,我要的是人证和口供。”
人证和口供……是要用来对付谁?
狄花荡眼神暗凛。两把刀柄一并拢,前后刀刃拼合成长兵,她施展出“迎风滚闭”连环刀法,旋身向秦深不断进攻。
秦深后退避其锋芒,耐心捕捉着这轮旋刀中的空隙,而后倏然出手,剑尖刺在她左手刀的裂纹上。
裂纹再次扩大,使得刀身发生了颤抖。
破绽已现,秦深的重剑接连轰击,最终将狄花荡的左手刀拍得四分五裂。
劲力反震之际,狄花荡的右手刀从腰后撩出,在秦深的肋侧划开一道血线。她嘶声道:“那你得问我的尸首要了。”
秦深对伤口视若无睹一般,反问:“你不先了解内情,就决定要宁死不屈,看来你知道我想问什么。难道这件事比你的命还重要?”
狄花荡不答,陡然抽身,蹿入道旁密林。秦深当即追上。
密密层层的枝叶如逆流阻拦着他们,狄花荡一边挥刀开路,一边仗着熟悉地形,不断调整方向。
秦深紧追不舍,直至追到断崖边,却见她反手握刃往自己后背一划。
紧裹身躯的黄麻布条开了口,被她迅速抽成一卷长绳索,挽在臂膀上。
此时她的背影毫无遮挡,原本藏于布条下方的巨大黑色刺青暴露出来,铺满了整个后背。
古剑、城楼、圆环,与叶阳辞在纸上绘出的图案毫无二致。
秦深笃定地说:“你是墨侠首领。我对墨家后人并无任何恶意,恳请一叙。”
狄花荡面朝悬崖背对他,闻言侧过脸,斜飞的丹凤眼尾似一道蛮狠的刀光。但秦深从中看出了刀身裂纹般的一丝无奈。
她沉声道:“天下皆白,唯我独黑。”
秦深转念道:“我却听过一句箴言——‘世人怎会仅黑白,黑白之外别有道’。狄大首领,我们可以谈一谈其他的道。”
狄花荡略作沉默,突然纵身跳下断崖。
秦深两三步冲上前,没来得及拉住。俯身却见她的身影挂在十几丈深的崖边树丛,晃悠几下,安全落在突出的岩石上,原来是拆掉的布条派上了用场。
看来这次功亏一篑,让狄花荡跑了,下次再捉住也不知是何时,得再重新规划。
秦深失手了也不恼。他已习惯在长年的隐忍中,一点点谋划,不断调整手法,直至目的达成。
狄花荡的身影消失在崖底。秦深转身穿越密林,回到林中道,见战斗已近尾声。
被围困的响马贼已尽数歼灭,而自己带来的枭骑状态不错,除少数受伤外,没有重大伤亡。
秦深吹了声响亮的口哨,王府侍卫们聚拢过来。
姜阔抱拳:“卑职幸不辱命。王爷……王爷你受伤了?”
肋下刀口渗血,但因玄衣吸血掩色,直到此刻才湿漉漉地显现出来,沿着腰带边缘滴在鞋面上。
姜阔当即掏出金疮药,上前为秦深包扎。
秦深脱下半边襟袖,低头瞟了眼伤口,约有半尺长,因腰肌过于紧实,毫无赘脂,割开的皮肉外翻如卷瓣,血色暗红。
他说:“不深,没事。”
“不深也是伤啊!”姜阔一边上药包扎,一边语带怨气,“都说狄花荡是悍匪巨擘,没想是个恶婆娘。济南官府也是眼瞎,海捕文书上连性别都确定不了,就写个‘阴阳不明’。”
“你在阴阳什么?”秦深轻嗤一声,“失手让她跑了就跑了,之后再想办法就是。谋事如棋局,要输得起,才能赢到最后。”
姜阔挨了训反笑:“王爷看似冷酷,实则心胸豁达。不像卑职看着豁达,实则是个有仇必报的,下次这道伤可要翻倍讨回来。”
眼下无瑕更衣,秦深整理好襟袖,说:“狄花荡跳崖逃脱,想必会与幸存的响马贼汇合,接下来应该会离开此地,暂避锋芒。”
“有个问题,卑职不解。”姜阔疑惑道,“狄花荡行踪不定,鲁王府如何能及时联系上她?”
秦深颔首:“我猜测他们有固定的传信方式,若能截获双方的通信,也是个重要物证。”
姜阔猜测:“固定的传信方式……会不会是信鸽?”
秦深转头望了望山顶:“胜局已定,通判崔廷负伤,济南营的人马很快会撤走。回头府衙还会派役夫来收敛尸体,打扫战场。我们趁间隙进去,看能不能寻到什么线索。”
于是他们耐心等了半个时辰,等到官兵们撤离战场,方才绕过留守现场的少量营兵,潜入匪寨,从一间烧塌半边的房舍中,发现了锁于笼内被烟熏死的游隼尸体。
姜阔敲散笼子,掏出两只隼尸检查,发现足上都套有铁环,估计是用来绑信筒的。
“原来是用游隼定点传信,看来不止养了一处。每一处的传信隼,应是都能飞至鲁王府。”他说。
而所传之信早已不见,搜遍狄花荡所住的主楼也没有找到。
猞猁嗅到气味溜进来,发出垂涎的呜噜声,用脑袋蹭秦深的裤腿。
秦深弯腰揉了揉它的脑门:“於菟饿了?去吃。奖励你的,今日表现不错。”
於菟欢快而急促地尖叫一声,扑向姜阔手中的隼尸。姜阔松手后退,把进食位置让给它。
“游隼速度太快,难以追踪。不过无妨。”秦深看着於菟大快朵颐,嘴角带了点笑,“历龙山匪寨被剿灭,就算部分响马贼与匪首逃脱,知府程再安也算赚个大功绩。他尝到了甜头,不会放弃继续追缉狄花荡,我们借力打力,只需在关键时候,给他一点指引就好。”
突围成功的响马贼陆续在一处偏僻的山坳汇合,先到的二首领应淮山大致清点人数,只余八百多人。
负责殿后的三首领余魂脸色难看,一碰面就质问:“老大呢?你不是跟她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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