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阿叔将面皮放在桌上,道:“丞相回京了,还要继续做么?”
黑衣人嘶哑道:“主子说了,小心为上,不要惊动了丞相,等一阵子再做,在这里隐藏好,不要被发现了。”
“好。”
话已传到,于阿叔将灯熄灭,黑衣人悄无声息地推开门,随后脚尖一点,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一轮峨眉月悬挂于空中,夜已静。
“还有没有要下注的?还有没有人啊?”
一双靴子踏在粘腻发黄的地板上,崔肆归用折扇拨开帘子,在带路人低头哈腰的态度下走进这家赌坊。
赌坊的地上满是污渍,酒水似乎粘连在了地上,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臭味,一个空酒杯落在地上,带路人一脚踢向其他地方,他怀里揣着颇有重量的钱袋,回头又看了一眼身后花钱大方的公子哥,心里嘀咕着。
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少爷,一身锦衣,出手也阔绰,竟也来这种地方玩乐。
赌坊里汗臭酒臭混在一起,还有劣质熏香的味道,十分难闻。
层层的人挤在桌前,脸上都带着异常的兴奋,时不时还混着几句骂声。
“就那个——”带路人努了努嘴,指着前面那个明显沉醉于赌桌的棕衣人。
崔肆归摆摆手,带路人便离开了。
崔肆归的身后跟着几人,他向后使了个眼神,那几人动作明确地散开,快速融入了群群赌徒之中。
他信步走向棕衣人,路上顺手拿过一壶酒,浇在自己的衣领上,立在棕衣人的身边,看着赌桌。
这张桌子是最简单的押大小,因为是入门最基础的,围在这里的人比起其他猜花色的桌子人要少很多。
骰子在瓷碗里转动,不断发出响声,赌桌旁的人目光都紧盯着瓷碗。
“砰——!”
瓷碗被扣在红木桌上,人群瞬间安静了一瞬,紧接着更大的呼声随之而来。
众人开始下注。
棕衣人脸上潮红,兴奋地将押了小。
崔肆归慢悠悠的在最后一刻押了豹子。
在场唯有崔肆归一人押了豹子,棕衣人不免瞧了一眼他,上下快速打量了一下,但很快目光又重回了桌上。
瓷碗被缓缓揭开,里面的三个骰子见得光明。
“三个六……是豹子!”
庄家抽成之后,牌桌上的钱全归为崔肆归。
棕衣人开口道:“可以啊兄弟,第一次来?看你眼生。”
崔肆归笑了笑,道:“运气罢了。”
牌桌继续,瓷碗扣在桌上。
崔肆归这次押了全部钱进去,依旧选了豹子。
“哎哎哎?”棕衣人惊讶道,“真喝醉啦?你怎么还押豹子啊?”
崔肆归身上的酒味散发开,这片空气中都弥漫着酒味,他似作迷茫地道:“怎么了,有问题么?”
“也不是,”棕衣人解释道,“只不过豹子不太可能连续出现的。”
崔肆归还是笑着道:“没事,我就随便玩玩,不差钱。”
果不其然,瓷碗被揭开,这次是四五二得十一,为大。
崔肆归才赢来的钱一扫而空,还倒赔了一些进去,人群一片唏嘘声。
“是大!”棕衣人毫不见外,激动地拍着崔肆归,“赢了,赢了!”
几轮赌下来,棕衣人赢了个盆满钵满,脸上激动得充红。
反观崔肆归,回回都押豹子,结果却连本带利输了不少。
在场的赌徒们一言难尽地看着他,都给他定了个“不知道是哪家有钱没脑子的公子哥”的形象。
天色不早,棕衣人算着时间准备走了,他刚一动,身边那个公子哥看着也是要走了,他赢了不少,心情特好,主动结伴搭话道:
“哎兄弟,我叫蓝云,你呢?”
输了这么多银子,崔肆归脸上似乎带了些懊恼,回答道:“鄙人姓沈,单名一个圭字。”
还鄙人,蓝云心想,文绉绉的。
蓝云接着絮絮叨叨道:“我跟你说啊,赌这事呢,就是得熟能生巧嘛,偶尔可能会有运气成分,但更多的嘛,还是得看技巧,我在赌桌上混了好多年,经验特丰富……”
崔肆归认真听着,末了道:“蓝兄,我第一次玩,能带带我么,我可以给学费,五十两银子怎么样?”
五十两?!
蓝云一惊,还真是个人傻钱多的公子哥?
他不过是兴致上来了吹嘘吹嘘自己罢了,他哪来的本事去教?
再说赌本就看运气,胡诌了几句,还真信了?
但是……
蓝云转念一想,五十两呢,可不算少了。
于是他没多考虑,便咬牙答应下来道:“成,沈圭是吧,你就跟着我学。”
崔肆归闻言嘴角上扬,道:“好啊。”
之后一段时间,蓝云天天约沈圭去赌坊,不知是怎么回事,蓝云竟真一直在赢,那公子哥还涨了学费。
如此下来,蓝云逐渐得意忘形起来,不再继续在低赌率赌桌,直接带着沈圭去了一赔十的桌子。
在这张桌子上再次赢了钱,围观人群的起哄声让他脑子迷失,蓝云看着自己面前的成堆的钱,激动地搓着手。
“砰——!”
瓷碗落桌。
“我全押了!小!”赌桌旁有一个的赌徒激动地喊着。
“大!尽押!”
蓝云被氛围感染,不假思索地直接跟道。
崔肆归在后面站着,灯光打在他身上一明一暗,嘲笑似的挑起眼尾,对庄家使了个眼色。
赌桌里似乎发出了微弱的“哗啦”声响,在激烈吵闹的赌场里几乎微不可查,被掩盖在了人群的叽喳声中。
庄家浅笑着打开瓷碗。
——二二四得八,小。
蓝云的脑袋轰然炸开。
怎么会是……小?
庄家道:“点数为小,闲家请给钱。”
一赔十……他下注了五十两,是……五百两……
蓝云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他上哪去找五百两银子?!
五百两……五百两……
蓝云迅速抓住身边沈圭的胳膊,对庄家道:“等等,我去透个气。”
“请便。”庄家道,但身后走出了几个大汉,围在蓝云身边。
蓝云没管这些,急匆匆抓着沈圭走到没人的角落,壮汉在不远处虎视眈眈盯着他。
蓝云收回目光,哆嗦着对着沈圭道:“沈、沈圭,你能不能先借我五百两银子?我很快、很快就能赢回来的……到时候我再还给你……”
他只见沈圭有些遗憾地晃着折扇,摇摇头道:“蓝兄,不是我不想借你,我家中管的严,况且我家也掏不出五百两银子,实在是无能为力。”
沈圭话音一转,道:“不过,我倒是可能有其他办法能够让蓝兄搞来五百两银子救急。”
蓝云脑子里有一瞬间的觉得不对劲,但在余光瞥到那几个壮汉的时候,那些莫名其妙的不对劲立马抛之脑后,急切地道:“什么办法?!”
沈圭微微一笑,道:“借钱。”
“公子,您的糖包好了,欢迎下次再来啊。”
秋记铺子,妇人笑着将纸袋递给面前的顾客。
这顾客她熟悉,常常来她这儿来买糖,穿衣打扮像是个有钱人家的,长得也俊俏,扎着个马尾,像是个少年郎,那人接过糖,给了钱后转身离开了。
夜色渐渐降临,崔肆归熟络地从府上侧门出去,往着丞相府的方向而去。
他站在丞相府前的街口处,思索着。
也不知道现在丞相府的守卫严不严。
崔肆归绕着丞相府走了一圈,径直绕过了他最常来的东南角,也没有选大门,而是在离沈大人最近的墙边停住了脚步。
他若有所思地抬起头,这墙边有一棵树长的十分茂密,他打量了一会,随后动作干脆利落地翻上了墙,将身形藏在树后。
下面有巡逻的侍卫,他静静蹲守了一会,挑准时机,足尖一点,离开了墙上。
崔肆归躲着侍卫,凭着上一世对丞相府的记忆,顺利的到了岚梅苑外边。
他翻过岚梅苑的墙,刚一落地,便听见了“嘶”的一声。
崔肆归转头,看见了满脸欲言又止的简然。
崔肆归点头道:“巧,沈大人睡了么?”
简然抬头望了眼墙,又看了眼崔肆归。
他想到了之前丞相说的不让崔肆归进丞相府,但心里又想到了在豫州时丞相和四殿下同时红肿的嘴唇,他犹犹豫豫地道:“未曾。”
崔肆归看出了简然面上的犹豫,联想到豫州时候简然的神情,以及上一世对简然喜好看戏本子的少许了解,恍然大悟般明白了简然心里所想。
他装作黯然失神,拿出那一袋糖果,抬头望着夜色,语气惆怅地道:“回京的路上我与沈大人吵了架,也不知道近来沈大人如何,又是否愿意见我,只得出此下策,翻墙而来。”
崔肆归见简然神色动摇,继续道:“我知道沈大人身边有不少暗卫,也不知能不能顺利见到沈大人。”
月光之下,纸包上“秋记”两个字若隐若现。
简然看见那两个字之后立马道:“殿下,您跟我来。”
崔肆归心里叹道:还得是喜欢看情丝缠绵爱恨情仇的戏本子的人好糊弄。
暗卫没对简然设防,瞥了一眼便没关注了,崔肆归顺利地跟着简然走至卧房前。
简然道:“大人?”
“进。”
简然闻言推开门,努了努嘴,示意崔肆归进去。
崔肆归拎着糖包走进去,简然顺带着关上了门。
走近里间,毫不意外地看见沈大人又在看书。
他窝在窗前的矮塌上,一只手撑着头,在烛光的闪烁照耀下,低垂着眼,视线落在手中的书卷上。
脖颈弯曲得像是一段优美的弧线,发丝朝着一边自然垂落,乌发顺滑,泪痣点在脸上更显韵味,一身青色的中衣裹在身上,微风从窗户吹进来,带起腕间衣袖拂起。
灯映美人阅。
崔肆归目不转睛地看,痴迷的眼神毫不遮掩,直直地看着。
美人似乎有所察觉,抬眸看向他。
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美人的瞳孔微微放大,随即像初融的泉水似的声音传至他的耳中。
“崔肆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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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崔肆归:[托腮][心碎]
简然:[害怕]
沈原殷:[问号]
崔肆归:[亲亲]
实际上,赌坊一赔十是只针对赢不针对输。这个地方是私设
熟悉的声音落入耳中,崔肆归走上前,指尖勾着麻线,将糖包放在矮塌上。
“你又来做什么?”沈原殷问道。
崔肆归自顾自地盘腿坐下,指尖绕着麻线,将纸包打开,露出里面的数颗糖来。
崔肆归剥开糖纸,嘴角带着笑,递给沈原殷,道:“我来把之前没给的糖补上。”
沈原殷瞥了一眼那颗糖,没有接过。
京城六月下旬的天燥热,夏夜的风依然带着热意,但微风不断,徐徐吹来并不会觉得热。
沈原殷放下手中的书,道:“翻墙上瘾?”
不等崔肆归回答,他指着门,又道:“我要睡了,滚出去。”
崔肆归话音一转,道:“沈大人,前段时日送你的玉佩可还喜欢,那块料子我看的第一眼就觉得很适合你,还雕刻了你喜欢的腊梅。”
那块玉佩早不知道被他塞哪儿去了。
沈原殷面色平静地看着崔肆归,忽然眉眼一弯。
两道黑影从屋顶而降,一人一边抓住崔肆归的手臂,就要把人往外拉。
崔肆归没反抗,顺从着力道出了门,刚好和门外的简然对上。
简然:“……?”
还不等简然继续疑惑,便听见屋内丞相召他进去的声音。
简然进去后入目的便是矮塌上敞开的纸包,丞相手上拿着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的莹白玉佩。
沈原殷敲了敲桌上的糖,道:“收拾了。”
简然走到一旁的小书架前,拉开一个抽屉,里面垒着好几个一样密封着的木盒子,他估摸着纸包里糖的数量,拿了两个盒子出来。
木盒子在矮塌上被打开,一个里面已经装了一半的糖,另一个是空的。
沈原殷垂眸,看着简然将纸包里的糖装进两个盒子,而后将盖子盖上又拿回了小书架里。
那颗已经被崔肆归拆开的糖静静地放在桌上,沈原殷没提,简然也没动。
“他最近在做什么?”
简然道:“四殿下白日在狼牙营,而后便去的赌坊。”
沈原殷问道:“他怎么进来的?”
“呃……”简然吞了下口水,不知道怎么说。
沈原殷道:“你这月的俸禄减半。”
“……是。”
简然出去后已经没有崔肆归的影子了,只剩那两个暗卫站在原地。
见到简然,暗卫小声问道:“往后四殿下翻墙,还要拦么?”
简然痛失俸禄,内心流泪,闻言直道:“拦!”
屋内,沈原殷搁下书卷,将烛灯熄灭,起身回到了塌上。
一阵微风吹来,将窗前桌上的东西吹起,又落在了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是一张空了的糖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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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脉象看着并无问题,许是天热上火,臣给殿下开几副去火的药即可。”
今日崔肆归没去狼牙营,觉得头痛去请了宫中太医。
太医低着脑袋,正要收拾药箱。
“蓝太医,”崔肆归缓缓开口道,“昨日在别处听了个笑话,讲给你听听?”
蓝太医还是低着头,避开了崔肆归的目光,他不知道这位四殿下这是哪出,只能顺着道:“殿下请讲。”
沈圭微微一笑,道:“借钱。”
蓝云闻言冷静了一些,但赌坊的钱又迫在眉睫,他迟疑着道:“可是……我这是在赌坊里输的钱,钱铺是不会通过的……”
沈圭耸耸肩,道:“钱铺和典当行这些是正规途径,京城这么大,有得是不正规的方法弄到五百两银子。”
“不正规的我是听说过,”蓝云咬着嘴唇,“但那种不是还需要高利息么,到时候我怎么还的上?”
“不瞒沈兄你,我家中不知道我赌博这事,也不敢让家里知道,我怕到时候放贷的找上家里去。”
“我家里也是如此,”沈圭诚恳道,“但蓝兄你放心,那处放贷的是我兄弟,靠谱,而且我可以让他少利息放给你,好操作的。”
蓝云明显听进去了,但还是有些犹豫。
巷口的壮汉等不及了,大声吼道:“还没好么,你是不是想跑?”
蓝云一个激灵,抓住沈圭的手,道:“我们现在去!”
蓝云找了个“身上没钱,要回家拿”的借口,由沈圭在前面带路,身后跟着那几个壮汉,一路向私人钱铺而去。
越走越偏僻,人也越来越少,蓝云四下环顾,问道:“还没到么?”
沈圭停在一处老破小的房屋前,道:“到了。”
壮汉蹲守在屋外,沈圭在院内,只蓝云一人进去。
沈圭双手环胸,脸上带着笑意,食指时不时的敲打在手臂上。
隔了没多久,蓝云便带着一张纸和几张银票走了出来。
沈圭道:“好了?”
蓝云点头,和他一起出门,将其中一张银票递给了壮汉,道:“五百两银子,都在这儿了。”
壮汉看了一眼真伪,确认没有误,便走了。
蓝云叹口气道:“沈兄,这回你可帮了我大忙了。”
蓝云手上还攥着几张银票,沈圭目光落在上面,有些疑惑的问道:“这是?”
蓝云顺着他的目光一看,道:“哦这个,我看了眼他利息也不算高,五百两银子数量不少,我上哪儿去还啊,于是就多借了点,到时候去赌坊赌回来……不就是一次赌输了么,我这技术,迟早会赢回来的。”
沈圭闻言笑出了声。
蓝云问道:“怎么了,沈兄?”
沈圭摇头道:“没什么,就是觉得蓝兄你头脑很聪明。”
蓝云笑了一下,将银票揣进怀里,道:“走吧走吧,今天先休息一下,明天我再去赌坊。”
沈圭看着蓝云走远,心想道:真是个蠢货。
崔肆归将名字省略,把故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末了,问道:“蓝太医,你觉得他是蠢货么?”
蓝太医不知其然,搞不明白四殿下给他讲这个故事是何用意,只得尴尬地笑笑道:“是吧。”
故事讲完后,崔肆归终于开口让他离开,蓝太医连忙收拾好药箱,走出了四皇子府。
此时快要到午时,蓝太医踏上马车之后,心里却突然一阵不安袭来,眼皮也一直痉挛地跳。
他捂着胸口,那阵慌张感却一直存在。
马夫驾驶着马车向宫中而去,蓝太医忽然道:“等等,宫中帮我告一下假,我身体不适,先回家一趟,劳烦帮我送到我家。”
马夫应了一声,调转方向,向蓝太医家中而去。
快到街口,马夫远远望到许多人围在那里,开口道:“马车进不去了,这街口围了许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