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啊,那时候再议此事,”崔肆归底下偷偷拉着沈大人的衣袖,接着道,“不过要是沈大人现在就愿意答应我,也不是不行。”
 “不能日日见到沈大人,我心可疼了,沈大人,心疼心疼我?”
 沈原殷闻言愣了一下,随后扯过袖子,冷冰冰地留下一句“谁在乎,疼死你算了”,便快步上了马车,将背影留给崔肆归。
 崔肆归停在原地,用手遮挡着唇,笑了起来。
 他知道他最近的态度忽冷忽热,不过是他的内心矛盾。
 他还是做不到对在崔肆归的事情上完全冷漠,时时还是会为了某个瞬间的某个细节而再次对崔肆归心软。
 理智上不想再陷进去,情感上又无法完全剥离。
 一次次的心软,和一次次的冷漠相对。
 这些总是让他心烦意乱。
 可他也明白,刻意冷漠的伪装也许对旁人有用,可骗不了他自己。
 之前那么淡然地想着“不在乎”,但其实他自己知道,他根本就没有放下。
 “不在乎”的底下,藏着他不敢承认的在意。
 如果真的毫无波澜,根本不会有现在这样忽冷忽热的情绪。
 “凭什么崔肆归随便发生点什么、做点什么,我就不舒服……”沈原殷小声问着自己,“凭什么?”
 随着马车摇摇晃晃地行驶,时间慢慢过去,沈原殷的情绪终于淡下去。
 情绪下去,他方才忘在脑后的事情也开始浮现上来。
 方才和锦帝拿起那本书的时候,他记得和锦帝仿佛是停顿了一瞬间?
 沈原殷闭着眼回想。
 崔肆归可能并没有看见,当时崔肆归正低着头。
 但他则刚好瞥到了书桌。
 和锦帝原本已经关了书,却又很快翻了一页回去,脸色在那刹那也变得难以言说。
 那本书是崔肆归从狄府拿过来的,他也仔细看过那本书,扉页上落着“狄晚秋”的名字。
 而和锦帝恰恰只翻了一页,就应该是扉页没错。
 那为什么和锦帝在看到那三个字的时候,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呢?
 而且紧接着,就被书页划伤了手。
 纸张本就不容易伤人,和锦帝当时看起来又有点出神,才有可能在心不在焉的时候意外划伤手指。
 他在想什么?
 和锦帝看到那三个字后,想到了什么?
 看表情并不像单纯的怀念。
 沈原殷思忖着,却想不出用什么词汇来形容和锦帝当时的神情。
 还是说只是他太敏感了,其实和锦帝就只是见到故人时恍若几世的恍惚。
 沈原殷睁开眼,开始思考于另一个话题。
 内务府大臣提议给四皇子议亲事这也的确是内务府的职责,可人选为什么是户部尚书之女?
 户部尚书之女的确尚龄,年岁也较为相仿,看上去似乎真是佳偶一对。
 可京城这么大,适龄之女不算少,为什么偏偏是户部尚书之女?
 沈原殷凝神想,户部尚书是他一手提拔上去的人,他不信内务府大臣选择户部尚书之女这是巧合。
 而是,他没记错的话,内务府大臣似乎经常与三皇子府有来往。
 崔华温?
 沈原殷喃喃道:“崔华温是想做什么?”
 “做什么?”崔华温面对庄妃的询问,道,“户部尚书是沈原殷的人,如果是这样和崔肆归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沈原殷总不可能坐以待毙吧。”
 那天崔华温从三皇子妃口中得知了一些山水坊的事情后,他便觉得许多事情都变得可疑起来。
 九月九那天的不对劲,顿时便可以由另一种可能来解释。
 崔华温有些不满道:“方才御书房那么好的时机,刚好撞上崔肆归和沈原殷也在,谁知道竟然让崔肆归混过去了。”
 “可是,这种断袖之癖……”庄妃皱着眉道,“本宫还是觉着不可能。”
 “试一试,不便知道了?”
 崔华温道:“方才在御书房,内务府大臣说没有看清沈原殷的表情,父皇不怎么在意。可这传宗接代的事情,内务府的确有职责提及此事,一次不成便说第二次……”
 崔华温的眼底悄然漫开一丝晦暗,道:“明日早朝时再让他在百官面前提及一次。”
 “陛下,四殿下以国事为重,心怀天下,此乃社稷之幸。但皇子成婚可稳固宗室根基,是宗室礼仪之需,两者并非相悖之举,恳请陛下三思。”
 次日早朝,内务府大臣再次进谏。
 沈原殷在一旁面不改色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澜。
 崔华温皱着眉,有些失望地收回视线。
 沈原殷感受到视线移开,心里冷笑一声。
 真是冲着他来的。
 昨日回府后,他仔细思考再三,想通了其中关键。
 若是真想让崔肆归成婚,由崔华温的人提出来,必是为了牵制崔肆归,不可能选择户部尚书之女。
 崔华温他们却选择了户部尚书之女,而户部尚书是他的人,如此,便是冲着他来的。
 崔华温是想要试探什么。
 也挺奇怪的,崔华温为什么会想要试探这个?
 崔华温只是试探,不过是因为崔华温没有充分的证据,是哪里让他疑虑了?
 和锦帝听到这话,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外面却突然冲进一个锦衣卫,口中大喊道:“急报——!”
 众人纷纷看过去。
 锦衣卫手中并无东西,脸色焦急地跪在地上,匆忙间连行礼都忘了,磕头道:“陛下!此事事关重大,旁人不可闻,请陛下赐臣单独奏报之权!”
 沈原殷闻言立刻皱眉,什么事情跳过了他向和锦帝直奏?
 和锦帝不怎么闻政事,也甚少做什么大的决定,许多权力直接扔给了沈原殷。
 所以若真有什么急报,也是先走丞相府,再由他奏报给和锦帝。
 直接奏报给和锦帝,只有一种可能……
 这是帝王家事。
 沈原殷微微抬眸。
 和锦帝将口中的话咽了回去,道:“众卿先退。”
 百官往殿外退去,直至露天广场。
 半柱香后,有福脚步匆匆而来,走至沈原殷面前,低声道:“丞相大人,陛下有请。”
 随后有福又道:“各位大人,今日罢朝。”
 沈原殷跟着有福一路走,他没有问去哪儿、做什么,只是无言地跟在有福身后。
 许久,沈原殷抬眼望去。
 这条大道一路走下去,是通往宫里专门的皇子居所。
 士兵来报……是崔元嘉出事了?
 他在心底猜测道。
 果不其然,他们停在了崔元嘉在出宫建府之前在宫里的居所。
 “一群废物!”
 隔着一扇门,都听见了和锦帝在里面的怒斥。
 有福恭恭敬敬地推开门,请沈原殷进去,之后小声道:“陛下,丞相大人到了。”
 “呜呜——!呜!”
 崔元嘉狼狈的被麻绳捆着四肢,口中还塞着麻布,在床上四处扭动,最终“咚”的一下,落在了地上,宫人们手足无措地跪在一边,一时没人敢动。
 “说你们是废物还真是废物?!”和锦帝大骂,“都愣着干什么?!”
 宫人们闻言,这才敢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哆哆嗦嗦的去将地上的二皇子抬至床上。
 可是也没有用。
 崔元嘉仍然在扭动,四肢发力,想要将麻绳扯断。
 可终是无疾而终,手上已经被挣脱出了红痕。
 崔元嘉的动作幅度太大,不一会儿,又再一次掉落地上,宫人们手忙脚乱的涌上去。
 沈原殷饶有趣味地看着。
 崔元嘉动作间已经将头发弄乱,脸上青灰,眼神看上去神志不清又癫狂。
 他大概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崔元嘉来来回回落地,和锦帝看着就气极。
 和锦帝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呼吸都粗重得带着怒气,道:“你们最好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
 崔元嘉的随身太监将头磕在地上,不停磕头,额头早已渗出血迹,浸在地板上。
 他们声音里都带着害怕,道:“刚开始在幽崖关的时候,一切都挺正常的,二殿下一直在寻找阿芙蓉的踪迹,也一直在想方设法地找出百姓们为何会上瘾阿芙蓉……”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直接说重点!”和锦帝不耐烦听这些,直接打断他们。
 太监的牙齿都打着颤,道:“……有、有一天,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二殿下突然就……就身体变得瘫软无力,动作迟缓不协调,对周围人的话语情绪毫无回应,甚至昏昏欲睡,像是完全丧失了正常的感知和判断能力。”
 “奴婢们一开始只以为是二殿下困了累了,就没有过多在意,谁知……谁知……”
 太监又再次重重将头磕在地上,道:“谁知第二日,殿下就开始发狂,神志不清……再后来就……”
 太监话到于此,不敢再说下去。
 “……奴婢们这才发觉不对劲,于是连忙带着二殿下返回京城。”
 四周静默,只余崔元嘉不停的支吾声。
 终于在崔元嘉断断续续的动作中,他口中的白布被吐了出来。
 “好冷,好冷……好冷!!!”
 崔元嘉的嘴唇发白,脸上神经痉挛。
 “砰——!”
 房门被用力推开,紧接着,一身锦衣的皇后直冲崔元嘉面前。
 皇后捧着崔元嘉的脸,嘴里念叨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怎么就突然这样了?”
 “冷……冷……”
 崔元嘉仿佛认不出面前的皇后,一直摇着头,口中只一味的说冷。
 “他说他冷!你们愣着干什么?拿被褥来啊!”皇后呵斥着周围的宫人。
 宫人都不敢说话,也不敢有动作。
 最后还是地上的小太监小声地道:“殿下可能是出现了幻觉,不是真的冷……”
 皇后猛地起身,狠狠踹了小太监一脚。
 她一字一句道:“本宫说,拿被褥来给二殿下裹上!”
 宫人如梦似醒,翻箱倒柜将厚被褥找出来,层层裹在崔元嘉身上。
 太医这时也赶到了,正想要把脉,但崔元嘉一直乱动。
 宫人们只能死死攥住崔元嘉的手,这才让太医成功把上脉。
 沈原殷一直低眉顺眼地站在旁边。
 和锦帝在一旁看着这一切,许久,他道:“丞相,你跟朕出来。”
第68章 
 沈原殷随和锦帝移步到殿外,屋内的声响不能完全被遮盖,隐约之间仍然能够听见挣扎声。
 和锦帝本就不悦的脸色更加阴沉。
 和锦帝默了片刻,沈原殷见此,思索片刻后,道:“二皇子因水土不服而得病,三日后到达京城,因病情严重,暂时不能见风见人,需得在府中静养。”
 和锦帝的脸色终于好看了许多。
 和锦帝在此之前虽未亲眼见到吸食阿芙蓉的人是何种样子,但观下面送来的信件中所描述,以及古书中的介绍,本就对阿芙蓉有些毛骨悚然。
 如今见了崔元嘉的样子,简直可以说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这绝对算得上是丑事一庄。
 且这丑事还不能让其余多人知晓,一点风声都不能传出去,一旦传出去,众人虽不敢公然议论,但私底下绝对少不了传扬,那将会动摇皇家颜面。
 和锦帝一直沉默不语,不过是面子有些扯不下来。
 沈原殷看明白了这点,他很明白和锦帝就是这样一个昏聩虚荣,庸碌好名的人,所以他便像方才那般说道。
 正是因为他很清楚和锦帝的本事和为人,所以心里总觉得十几年前和锦帝的功劳就如同昙花一现一般,短暂开过,之后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和锦帝能够这么信任沈原殷远不只是因为顾松,还因为沈原殷能够在时时刻刻说出他心坎上的话。
 和锦帝沉吟片刻后道:“就这样做。”
 “那臣就先去安排了。”沈原殷道完,便离开了。
 和锦帝没有进去,他站在殿外,目光沉沉地盯着门,心里想着事情。
 说到底他方才那么生气,但气得更多的并不是因为他的那个“二儿子”出了事,而是因为“二皇子”出了事。
 他可没那么爱他的二儿子。
 和锦帝面无表情地想道。
 “动作都轻点,”里面皇后呵斥道,“没看到二皇子的手腕成什么样了,还不把绳子松了!”
 下人唯唯诺诺的声音穿过木门透进和锦帝的耳中。
 和锦帝招了招手,有福低顺地凑过去。
 他的唇瓣微动,道:“待二皇子回了府上,这里的人,斩草除根。”
 “喏。”
 今日早朝事出突然,虽然各个大臣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观和锦帝的表情,也知道这事情不小。
 大事不敢放在明面上来提,就私底下说道说道。
 于是不少大臣都还聚在宫门口,没有离开,就等着丞相出来。
 各个大臣都装作在聊天,只是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有些心不在焉的瞥向宫门口。
 简然蹲在丞相府的马车上,看着这些大人的眼睛都要抽搐出问题了。
 等着无聊,他从怀里掏出了包装过的小话本,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简然聚精会神地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前面传来一阵喧哗声,他从小话本的世界里拔出来,见到丞相的影子后,立马跳下马车,将小话本往怀里一揣,就要往那边而去。
 “丞相大人,听说最近醉喜楼出了新品,那烧鸡味道可好了,不知可否一同前往醉喜楼品鉴一二?”
 “丞相大人……”
 一群臣子围了过来,沈原殷没有停下步履,只是视线将周围的人都扫视了一遍,将这些人的脸庞都记在了心中。
 上梁不正下梁歪。
 围在这里的基本都是一群见风使舵的墙头草。
 沈原殷没有搭理任何人,兀自上马车离开了。
 马车缓慢起步,逐渐加速,驶离了此处。
 简然被沈原殷叫进了马车内,沈原殷将崔元嘉后续的一些安排给他吩咐明白。
 “崔元嘉的事情该知道的人还是会知道,不可能能够瞒住所有人,我们这边不需要刻意隐瞒,明面上隐瞒一下就够了。”
 “宫里的人和锦帝不会留下,崔元嘉府上他应该也会插手,再往崔元嘉府上安插点人,不要让我们的人被筛下去了。”
 沈原殷眯着眼,道:“崔元嘉基本上是废了……让宫里的人盯着崔文彦和安贵人,不要让他们出事,也盯着别让他们整出一些幺蛾子来。”
 简然点头道是。
 马车已经驶出许久,晃晃悠悠的。
 沈原殷扶着额,眼睛阖上养神。
 道路两边的嘈杂声在慢慢消失,从宫门口到丞相府的路沈原殷已经走过许多次,有时不用看着外面,心里大概也能知道到哪了。
 人声鼎沸的道路过去,之后便是一段人迹罕至的巷子。
 沈原殷只是闭着眼,并没有睡着,猛然间感受到马车一沉,明显是有人跳上了马车。
 他睁开眼时,简然已经拔出腰间软剑,向着惟帘。
 惟帘被轻轻挑起一个角,露出来人的半边身子。
 简然认出了人,松了一口气,将软剑收回腰中。
 来人是崔肆归,身着黑棕色,衣摆上穿插着一些暗红的线条。
 沈原殷挑眼看过去。
 马车内的空间不小,但要容纳三个大男人还是有些勉强它了。
 简然低低咳了几声,溜了出去。
 “沈大人。”崔肆归缓声道。
 “不行。”沈原殷一眼就看出了崔肆归要做什么,直接拒绝了。
 “我不去就没人能顶上去了,崔元嘉和崔华温,他俩像是能行的人么?”
 崔肆归仍然惦记着边关的事情。
 沈原殷平静道:“狄将军可以。”
 若只看单纯的两军对垒,有狄珲坐镇幽崖关,这必然是个肥差事,可这下又掺和进了阿芙蓉的事情,崔元嘉和崔华温反而不想去幽崖关了。
 “边关的事我有经验,我去最好的。”崔肆归道。
 这话不假,战场上的伤亡太多,若能减少一点,哪怕是几个人,都是好的。
 如今有阿芙蓉的意外在,大萧除了狄珲也没有能顶的上去的武将,选项似乎只剩下崔肆归。
 沈原殷何尝不知道崔肆归是最好的人选,只是有些犹豫罢了。
 他刚从宫里出来,才看见了崔元嘉的样子。
 云常国的那位太子永,手段阴毒狡诈,若说崔元嘉的事情没有他的手笔,那必然是不可能的。
 上一世崔肆归都在太子永的手上吃了暗亏,这一世太子永还有阿芙蓉的加持,更不好对付。
 狄珲已经在整兵列队了,不知何时就会出发返回幽崖关了。
 若崔元嘉没有出事,没有特殊情况,可能崔元嘉就会一直待在幽崖关。
 可现在崔元嘉出事了,据尹颂的研究,吸食了阿芙蓉的人,很难能够戒掉,它的成瘾性太厉害了。
 其实他们两个都知道只有崔肆归这一个选项。
 但是和锦帝和百官不知道,崔肆归没有契机去幽崖关,只狄珲一人提议没有太大的作用,还是需要沈原殷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