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奇怪,那是谁在说话?
辛禾雪头顶一个问号。
从火车站出来的那条街上,有摊主推着炉子架着油锅,向行人吆喝着。
大人给小孩两个买了热腾腾的萝卜糕,一人一个脆花生饼,都是刚出锅的煎炸物。
这个钟点没公交车了,直到坐到人力三轮车上,辛禾雪还捧着萝卜糕,呼呼地吹。
辛芝英和庄平两人都是在菱州电厂上班的职工,辛芝英是厂医院的护士,庄平是厂里锅炉班的工人。
他们单位是国营工厂,地方电力局直管,属于“铁饭碗”高福利单位,子女教育医疗都有保障,治病上课都不用出厂区,配套的幼儿园、电影院和体育馆厂区内都有。
一家人就住在厂里分的房子里,庄同光在电厂附小上二年级。
一栋栋筒子楼,楼底地坪上还是年后没来得及清扫的火红鞭炮衣,红红点点的铺满空地,碎片跟着来来往往的鞋底上了楼梯。
他好奇地打量周围环境,楼道灯泡昏黄,每层楼走廊都有一堆堆蜂窝黑漆漆地靠墙垒着。
上楼的时候有同一栋楼的邻居,下楼正撞上他们一家。
“呦,英姐,这是哪家的小孩?”
“我外甥,从荔城带回来的。”
“真是你外甥?我看他长得像你,这不会是……”年轻女人声音压低了,“我跟你说,咱们国营单位,现在上头正严抓计划生育呢,你可别乱来啊。遭人举报就完了,趁没人发现,这孩子还能送回去吗?”
“真是我外甥,我姐姐的孩子。”
辛芝英不知道这么说,叹了一口气,“我姐姐四年前因为边疆那边地震去世了。”
“孩子也大了,不能还丢外公外婆家,要上学的。”
庄平用钥匙打开邮差绿的大门,两边是红对联,门边一个鞋架子,上方的一双白球鞋吸引了辛禾雪的眼睛。
去年小虎的舅舅进城给外甥买了一双这样的,之后小虎炫耀了很久,结果下雨天跑出去踩了一池塘泥巴,白鞋变黑鞋,被小虎妈一顿好打。
一进门,室内暖乎乎的。
庄同光扯下了棉手套,又解开了围巾,脱掉棉袄外套。
辛禾雪瞥了一眼他的动作,也把棉袄脱下来挂到架子上。
庄平忙活着去端饭菜,“芝英,我去公共厨房热一热菜。”
辛芝英:“诶好!”
她忙着整理行李包里东西,头也没抬道:“同光,拿蛇油冻疮膏帮弟弟涂涂,路上忘了戴棉手套,别给弟弟手冻得生冻疮了。”
“嗯。”
辛禾雪向周围看了看,谨慎地坐到了沙发上。
桌椅衣橱立柜沙发茶几,家具满满当当,对面五斗柜上是一个电视机,角落还放一张大床,显然又是卧室又是客厅。
福利分房要论资排辈,辛芝英和庄平申请换两室一厅双职工房的申请一直还没批下来,依旧住着一室一厅,孩子大了,里边的小卧室让庄同光睡。
“小雪,姨妈家里就这么大,你以后和哥哥住一间房,可以不?”辛芝英把衣服叠好,转身塞进了衣橱里。
辛禾雪低着头,“嗯,哥哥不介意就好。”
“真乖。”
庄同光从卧室里找到了冻疮膏,揭开扁扁圆圆的绿色铁盒子,里面就是乳白的膏体。
正要帮辛禾雪擦的时候,辛禾雪却缩了缩手,“不要。”
庄同光:“为什么?”
辛禾雪抿了抿嘴巴,慢吞吞地问:“里边有蛇是不是?”
“蛇油……冻疮膏。”
他笃定地重复这个药的名字,说话像是嘴巴里有年糕,绵软的。
庄同光皱着乌浓浓的眉,“没有。”
辛禾雪问他,“那为什么要叫蛇油冻疮膏?蛇油是什么?”
脑袋想了想,庄同光闷闷道:“我也不知道,总之没有蛇。”
“……噢。”
他妥协地伸出手。
手指像是小白葱,和那些萝卜头的萝卜手不一样。
小脸白净,就手指和耳垂泛红,庄同光给他的手和耳珠子都抹了蛇油,惊得辛禾雪起一身鸡皮疙瘩,乌发翘翘炸了毛。
夜深了,客厅的小灯还亮着。
“明天你去一趟幼儿园,说什么让小雪先入学。”
“芝英,我知道你急,但是户口还没迁进来,现在抓一胎化,万一那些人拿变相超生当由头卡你……”
“吱嘎”轻响,庄同光关上了小卧室的房门,外面大人们的声音就低了下来,听不太清了。
“我明天就去找计生办主任说清楚,到派出所办手续。我给荔城的人送了两条牡丹烟,他们才肯开我姐姐的死亡证明和这孩子的父亲缺失证明,那些都什么人!孩子我也带回来了,不管怎么样,孩子以亲属投靠的理由落户不成,就改过继、改收养!”
“怎么样我也要保证这孩子的生活教育环境!”
“阿平,你要是有意见你就提出来,但这孩子非跟着我不可。我以前能够读书,能够上卫校,都是我姐姐辍学供我上学,不然我也进不了电厂医院。”
辛芝英说着,嗓子哽了哽,“我一看到他,就想起姐姐……”
“我知道,我知道,这孩子我也喜欢。”庄平把爱人揽在怀里,两人拥作一团,“明天我先陪你去办落户手续,然后再去幼儿园。”
“别哭了,孩子们要睡了,一会儿他们听见。”
房子里安静下来,筒子楼隔音不好,能听见楼上楼下的邻居趿拉鞋子去水房的脚步声。
床头的小灯亮着,庄同光板着脸,再抱来一床被子,塞给辛禾雪。
“你睡里边,我睡外边。”庄同光顿了顿,看向辛禾雪,声音低了,“我划条三八线,谁也不准越过。”
“哦。”
辛禾雪点点头。
庄同光一脸严肃地,虚空划了一条线。
“哥哥,你这是三七线。”辛禾雪看了看,很有空间思维地说,“还是我七你三。”
庄同光一拉床头小灯,蒙头盖上了被子。
辛禾雪撩开帘子,窗户开了一点儿透气,外面是菱州市的月亮,黄澄澄,大概和姥姥看的没什么不一样。
他低下头,像蚕宝宝一样缩进被子里了。
[弟弟……弟弟……]
[弟弟你是一个棉花糖。]
谁在说话?
辛禾雪在黑暗里瞪着猫儿眼。
作者有话说:
【钟情妄想】:患者坚信自己被某人或多人深深爱着,即便在缺乏对方明确表达爱意或明显证据支持的情况下,这种信念依然坚定不移。患者可能会无中生有地相信对方通过各种方式如眼神、动作、信件等向自己传达爱意,并对此深信不疑。
表面上是这个设定,其实小雪猫以为是妄想症状的心音,就是狗狗们的心声
辛芝英和庄平跑了一天,手续也没办下来。
菱州市抓一胎化抓得很严,超生一个罚款两万,相当于近五年工资都没了,尤其国营单位,罚款和取消员工福利不说,严重的还有可能直接开除。
这样一来,前几年就有许多超生家庭,拖着没给第二个孩子报户口,对外说是“亲戚家孩子寄养”,想钻空子,但没户口就不能上学,没身份证长大后也没法就业,直接把路堵死了。
辛芝英突然抱回来一个小孩,工厂计生办第一反应就是“变相超生”,和夫妻俩扯皮了大半天,气得辛芝英险些将孩子的母亲死亡和父亲缺失证明摁到主任脑门上。
主任哼哧两声,扶正了酒瓶底厚的眼镜,手一推桌上的鸳鸯搪瓷杯,“小唐,去给我冲壶龙井来。”
办公室的门一关,主任语重心长地对辛芝英道。
“亲属投靠这个理由肯定是不行了……”他点了点辛芝英带来的户口本,“户籍政策这么严,这孩子是农业户口出生子女……”
他特意地敲了敲上面的字眼。
主任:“辛芝英,我知道你,你是当年卫校的优秀毕业生,是电厂医院向卫校要了定向指标,否则你那会儿按照‘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分配原则,工作也得分配回荔城。你自己是这么过来的,你不会不清楚城乡户口限制有多严格。”
辛芝英摇摇欲坠,庄平揽住她的肩膀。
“我姐姐就留下这么一个孩子,那我怎么可能不管呢?!”
主任叹了一口气,“家家都难,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那些菱州出去下乡的知青,好多在当地定了工作结婚落了户,就回不来了!前些年政策放宽了些,他们把子女送回来,父母子女分离,就图个好的教育条件,结果那么多孩子到了菱州,不也得排队等户口?”
“要不先这样,再等两年,说不定城乡户口放宽了就好了。”
辛芝英:“不行!再等孩子都要上小学了,白白耽误两年,我怎么敢赌这个政策什么时候变?”
庄平想了想,恳切道:“主任,我和芝英也是头一回办这事,就想问问你的意见,你看要是户口上‘外甥’登记不了,写‘养子’行不行?”
天冷,主任搓了搓手,“这样,你们先去……”
“呵”一口气,窗户上就蒙了白白的雾。
两只立耳,一个椭圆鼻子,两粒豆豆眼,就是荔城姥姥家养的大黄。
辛禾雪抿了抿唇,他坐在窗旁,被子底下把双腿抱紧了。
辛芝英和庄平忙了许多天,也没把手续办完,年后的假期却已经休完了,从前两天开始大人上班,小孩上学,各家各户又投入新一年热火朝天的日子里。
辛禾雪听不懂姨妈姨父说的地址,什么办公室,什么街道办,还要姥姥把村委会的盖章寄过来。
他好几天没见到姥姥姥爷,也没见到大黄,有点儿想荔城。
辛禾雪呼了一口气。
没什么大不了,他也不是很想留在菱州市,留不下来正好回去陪姥姥姥爷。
大黄好像喜欢村口的小花,不知道他离开家这么多天,有没有和小花轧朋友……
可是临行前姥姥反复叮嘱他,到这边要好好上学,认真读书,如果没能留下来,说不定姥姥和姨妈比他还难过。
而且……
姨妈做的咸菜烧小鱼好吃,莴笋炒香肠好吃,姨父载他坐自行车后座到菱州市好多地方玩了,同光哥哥还会睡前给他讲故事。
“唉!”
他小大人似的叹了一口气。
小孩子的烦恼太多了。
庄同光推开门,“怎么了?起床了吗?”
“哥哥。”
他自然而然地把脸躲进庄同光的颈窝里。
[亲亲。]
辛禾雪悄悄竖起耳朵。
他没听错,这个声音就是庄同光的,但是哥哥分明没有张开口。
[亲亲。]
他试探地用嘴巴碰了庄同光的侧脸。
庄同光闷着嘴巴,拍拍他的背,“醒了就起床吧,妈妈刚下夜班回来,我帮你穿毛衣。”
辛禾雪在心里“嘁”了一声,他还以为会有什么有意思的反应呢。
比如夸他是读心侠,可以明年参加春节联欢晚会。
真没意思。
新毛衣是前几天辛芝英给买的,款式和庄同光过年的一样,看来是菱州市今年很时髦的款。
辛禾雪的毛衣是红色,庄同光帮忙扯着两个袖穿过手臂,他的脑袋从领口钻出来,乌泱泱发丝被静电顺过,贴着脸颊,像是刚出窝的猫崽子。
又穿一件厚棉袄,他被衣服挤得圆滚滚地努力给自己套上棉袜,穿进鞋里,小跳到地上。
电厂工作是三班倒,辛芝英最近排的是夜班,回家就得倒床上睡觉,庄平又是早班,干脆给两个孩子留了钱去早餐档口买着吃。
“妈,我带小雪出门了。”
辛芝英躺在床上,蒙着被子,她夜里在急诊困得不行,“嗯,去吧去吧。”
时候还早,人世间已经热气腾腾的一片。
筒子楼里锅碗瓢盆响,清脆鸟鸣伴着早晨日光,“叮铃铃”自行车转着轮子,“嘟嘟嘟”摩托车发动。
庄同光牵着弟弟走街串巷。
电厂在菱州市东郊,平原地带三座高大晾水塔格外显眼的地方,就是菱州电厂。
改革开放后,厂区早就不是封闭式的了,围墙敲了,租给个体户开店,各种小商店和春笋似的围着电厂开了一圈。
这些小商店买东西不要票,价格还便宜,厂里的职工吃穿用度都往这边来,方便许多。
早餐档自然也少不了,档口揭开锅,吹来白雾一大片。
“今天还想吃油条和豆花吗?”
庄同光抓着庄平留的早餐钱,低头问辛禾雪。
“嗯!”
这家早餐档口生意很红火,庄同光让辛禾雪先去搬小板凳坐好,他来排队。
队伍没多久排到他。
“老板,要两碗甜豆腐花,一根油条。”
“诶,豆花两碗八毛,油条一根两毛钱,一共一块。”
正好够庄平留的钱。
老板利落地将金黄的油条用粗草纸一捆,从木桶里舀出冒白气的嫩豆花,两个蓝边粗瓷碗盛好,一碗各加一勺白糖。
“来,端好嘞!”
辛禾雪上前端了自己的一碗豆花,“哥哥,坐那边。”
他们坐到档口前的一张矮方桌前,两个小板凳。
油条放到辛禾雪跟前。
庄同光道:“吃吧。”
辛禾雪瞥了他一眼,把油条从中间撕了两半,另一半泡庄同光碗里。
庄同光着急说:“我昨天吃过了,今天不吃。”
“你吃。”他想用勺子拌回辛禾雪碗里。
“不行。”辛禾雪眨了眨眼睛,“我不爱吃泡过豆腐花的油条,都软了。你吃不吃?不吃就是浪费,我要告诉姨妈。”
就庄同光爱吃泡软的,他就喜欢香香脆脆的。
再说了,咸油条和甜豆腐花一起泡,不就窜味了吗?
他喜欢一口油条,嚼嚼嚼吞下去,再一勺豆腐花。
辛禾雪虽然才五岁,但对于美食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讲究。
“哥哥要去上学了,你知道怎么原路走回去吧?”
庄同光表情严肃,他更像他的爸爸庄平,不善言辞。
“你在家里自己看电视,黑猫警长上午有重播,等到中午妈妈就起来做午饭了。”
电厂附小有食堂,庄同光有饭票,中午不回家吃,白天家里就辛芝英和辛禾雪两个人。
“哦。”
辛禾雪点点头。
庄同光:“回去吧。”
背着书包,庄同光往附小的方向走,走出几步还回头去看弟弟的背影,确认辛禾雪往回走的是正确的路。
确认之后,庄同光继续向学校走。
他现在上二年级,电厂附小不像外头管得那么严格,一定要到七岁才上一年级,他六岁多的年头就上小学了。
附中就在附小的隔壁,路上有高年级的学生蹬着自行车。
走到半路,庄同光忽然老气横秋地叹息一口。
猛地转身跑,三下五除二地从树后揪出小尾巴。
庄同光紧绷着脸,质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他大两岁,个子能比辛禾雪高一个头,揪人就像是提溜小猫儿一样简单。
辛禾雪小声说:“哥哥,我也想去上学。”
姥姥和他说了,没文化很吃亏,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走得最远是到镇上,大了只能找个村里人结婚,继续生黄土小子。
所以在家里姥姥姥爷都不带他下地干活,白天把他送到隔壁以前做乡村教师的舅爷爷家玩。
他能认字,九九乘法表都会背了,舅爷爷夸他聪明,以后能考大学。
辛禾雪想,他还是想留在菱州市上学,就怕长大了嫁给村里的小虎,然后生几只小小虎。
想到那个画面,辛禾雪打了个哆嗦。
“你的户口还没办下来,很快了。”
庄同光提着他往回送,辛禾雪挣了挣,“我知道了,哥哥,你去上学吧。”
“我等姨妈送我入学。”他说,“到时候你要带我一起去学校。”
两只小手拉了勾勾,地上影子晃了晃。
“骗人是小狗。”
辛禾雪挪着步子往回走,这一片都是电厂的职工和附近的小商户,倒是不用担心有掳了漂亮孩子就跑的拐子佬。
姨妈不知道有没有睡熟,一会儿他开门又吵。
他拖慢了走回去的步调,时不时踩踩黄叶子,看看牵牛花,直把一步路掰成两步走。
“小朋友,你怎么在外面逛?”
辛禾雪抬起头,是一个容貌端正的叔叔,四方脸,头发浓黑茂密,戴一副眼镜,挺文质儒雅的样子。
他提着个公文包,旁边还有差不多打扮的人跟着。
那个叔叔问他,“其他小朋友都去幼儿园了,你家大人呢?吃过早饭了吗?”
怎么这么多问题呀?
辛禾雪背过手,手指绕着圈,皱着眉头看向陌生人,“我没学上,叔叔你呢,你没班上吗?”
中年男人身后的跟随者憋得连声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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