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遥望高空中的那人,声音轻如落下的飞鸿:“师……姐……”
 仅此一眼,圣雀残魂终于执念了却,随大阵覆盖的千万妖魂一起淡却身形,顷刻消弭于人间。
 云不晚袍袖下的手指微微一颤,是个略微抬起的动作,但因为太过轻微,连她自己都未曾发觉。
 也许是因为此地杀戮之气太重,连风都冰冷如霜刀。
 五百年前,新入门的小师妹整天跟在她身后,喊她师姐。
 她教之以阵道,教她自创的阵法——转眼,荒墟秘境,小师妹摇身一变成了妖族卧底,以她所传之阵法重创她本源,一连斩杀她的数十同门,最终消失在秘境深处,遍寻不得。
 那一日,终成她无法斩去的心魔。
 凛冽如刀的寒风,卷来年轻弟子沉缓的声音:“她说,五百年前,她刚入此地便因妖族血脉遭阵灵吞噬,种种行为,皆身不由己,血海深仇,唯有用自己一死,向师姐谢罪。”
 多年心魔,于此刻裂开一丝细纹。
 云不晚冰凉的手指缓缓抬起,摸到发尾金绿发簪,沿着簪首一路抚至簪尾雀羽,冷玉沉甸而细腻,一如许多年前,昔日的小师妹触碰到她掌心的力度。
 “师姐,此物赠你。”
 ……原来,已是五百年前。
 云不晚重重闭目,无人窥见她此刻情绪,再睁开时,又是昔日冰冷无情的万化宗长老。
 “你来我万化宗,又有何目的。”
 凛风吹起修长衣摆,沉墨清身姿如松,平静坦然:“为求阵道。”
 “你走吧。”
 没有多余的询问,高空落下云不晚的声音。
 “不要再调查此地之事,走。”
 “贼子何在!”
 苍老的怒喝掀起气浪,传送大阵覆盖天空,数十道气势凛然的身影从大阵内落下,宛若乌云蔽日。
 十位元婴,两位化神!
 青鸾州三大化神,已有两位齐聚于此!
 【呵,好小的阵仗】
 苍舜轻轻按住沉墨清的肩膀,直视天空,眼神宛若睥睨地面的虫豸。
 【难怪此地血煞之气如此浓郁,果然蛇鼠一窝】
 沉墨清脸上波澜不起,脚踩黑金交织的大阵,任由狂风四面呼啸,岿然不动。
 凛风之中,众人只听得他清淡无波的嗓音:“妖魂就在眼前,诸位还要指鹿为马?”
 “果然是魔修,颠倒黑白的本事一绝,此地镇压的明明就是魔物!”
 “正是!我们青鸾州镇压魔物已有千年!此等功绩,岂容你亵渎!”
 沉墨清笑着点头:“劳苦功高,为何魔渊一战未闻此州之名?”
 昔日魔渊现世,祸害人间苍生,有小州悍然应战,亦有大州闭门不出。
 “我们要镇守此地,哪有余力应付其他!”
 “休听这魔修胡言乱语,速速斩杀!”
 “诸位!”云不晚朗声道,“既是我弟子,便由我亲自清理门户!”
 一众青鸾州大能高居云端,冷眼默许。
 云不晚落至深谷之下,墨绿长衣猎猎飘动,居高临下俯视自己那年轻的弟子。
 苍舜眼眸冷淡,一丝电光爆开——被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按住脑袋。
 沉墨清平静抬眼,与云不晚对视,听见她冷淡开口:“交出护心鳞,我留你全尸。”
 话音未落,沉墨清神识瞬动,毫不犹豫地掐碎一枚华光流转的鳞片——正是护心鳞!
 刹那间,他因为超度上万妖魂而耗尽的灵力回复圆满!
 黑金交织的大阵再动,通天撼地,最后的魂灵引渡——终成!
 荒墟秘境,数万妖魂皆随风而散,前往黄泉幽冥,不再留于世间。
 此刻,留给青鸾州一众大能的,是一片空地荒野。
 “你做了什么?!”
 “云不晚!还不杀了他!”
 云不晚反手起阵,沉墨清和苍舜的身影瞬间消失在阵内——被移出百里之外!
 “记住。”
 疾风卷来她模糊的声音,飘散在沉墨清耳畔。
 “此阵是我自创的第二阵,名为——打不过就跑不丢人。”
 沉墨清默然。
 他袖间的跨空遁地符隐去,终是没有用出的机会。
 深谷上方,冷风幽幽,吹过一众青鸾州大能青紫交加的脸庞。
 两道瞬间而起的大阵,一道送走了徒弟,一道让师父自己也跑了。
 这对遭瘟的师徒就这么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罢了,秘境已经封锁,他们不过是笼中困兽,逃不出此地。当务之急是修复大阵,看是否有补救可能。”
 一化神修士沉声说着,缓缓飘落而下——
 电光火石间,他身后一元婴猛地出手:“老匹夫!受死!”
 全力一击,毫无防备的化神当场身死!神魂俱灭!
 剩下的修士甚至没能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那出手的元婴头皮被陡然撕裂,一对洁白鹤翅从血肉之中肆意伸展而出,将血淋淋的皮囊搅碎成千万块——一个狞笑的男人就在他们眼皮底下,从那元婴的躯体里钻出了出来。
 背生鹤翅,是为鹤妖。当着瞠目结舌的众人之面,那鹤妖浑身鲜血,披头散发,哈哈大笑。
 “我道侣凌霄,乃炼道宗宗主弟子!为救家人以千年圣雀羽换得一五品符方,才请得避世已久的神医出手相助,谁料炼道宗皆是畜生,竟杀人夺宝!害得她尸骨无存!”
 “老匹夫,你害死凌霄,便为她偿命吧!”
 鹤妖时笑时哭,一张脸庞半悲半喜,声音响彻荒墟秘境。
 “凌霄,我为你报仇了……你等等我,别孤零零一个人走……”
 话音未落,这只鹤妖身形急涨——当场自爆!不留残躯!
 从那炼道宗的化神身陨,到鹤妖自爆,一切只发生在短短数息之间,如此突兀离奇的转折,剩下的元婴大能皆不敢相信自己眼睛,还以为是中了什么幻境,唯有另一个化神修士却是瞬间脸色阴沉到了极点:“……魂灵献祭!”
 魂灵献祭,邪修之法,将自身肉.体和灵魂一同献祭他人,以死后魂魄受对方所拘、永不入轮回为代价,借得他人之力!
 此等邪法不仅代价惨烈,结成之法也极为苛刻,就算在魔修之中亦只有寥寥数人掌握。
 那鹤妖不过金丹巅峰,方才却爆发出了足以击杀化神的战力,支撑不到片刻就身陨道消——说明他至少向一位化神巅峰的魔修献祭了!
 “是谁!胆敢在青鸾州放肆!”
 “正是本座!”
 朗朗大笑响彻长空,虚空被破开一道深长裂缝,一口漆黑棺椁直坠而下,周身缠绕着的森黑气息如火焰吞噬而开。
 其他元婴当场色变,从那棺椁之中感受到了逼人的死意,转身欲逃——下一刻,他们所有人的身形皆被定在原地,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棺椁之上,墨绿长发在空中飞扬,英俊的男人袍袖翻飞,如睥睨蝼蚁般俯视那唯一的化神,笑意玩味。
 “好痴情的鹤妖,既然主动向我献祭,我怎能不允?”
 在场修士无一人敢动,亦无法从那恐怖的威压中挣脱,一元婴面如死灰,颤声道:“黑棺为座,厄运缠身,难道……难道你是乌——”
 墨绿长发的男人轻笑一声。
 元婴巅峰爆开一团鲜红血雾,当场陨落!
 疾风卷起衣摆,沉墨清抬起宽袖,笼住怀中的雪白小兽,向远处疾飞而去。
 他已将身上大部分灵石都喂给苍舜,却依然如石沉大海——这只妖皇消耗的灵力太多,一时半会还无法脱离虚弱状态。
 一团小毛绒球软趴趴地躺在他的手上,倒并不怎么担心:【只要十日,我的灵力就会全部恢复】
 【到那时,这里的人一个都跑不了,你不准拦我】
 沉墨清拨拨那只软软的兽耳:“我为何要拦?”
 苍舜不吭声,也没捂住耳朵。
 沉墨清又拨拨另一只毛茸茸的兽耳。
 苍舜:“……”
 他,他怎么总喜欢碰我。
 雪白小兽慢吞吞翻了个身,小脑袋埋进年轻人族胸口,慢吞吞地把兽耳藏了起来。
 然后他就感觉那只带着淡淡香气的手又开始摸他脊背上的绒毛了。
 小毛绒球一动不动,安安静静地被摸了一会,绒毛变得软软的,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沉墨清垂眼。
 灵力见底,这只妖皇连身形都缩水了一些,变成一只小小的糯米团子。
 不到巴掌大一坨,比之前更圆滚滚了。
 他又多摸了两下。
 小毛绒球咕噜噜得更响了。
 沉墨清心想,居然虚弱至此。
 再喂了苍舜一袋灵石,担心这只小毛绒球会支撑不住昏睡过去,笑道:“一击斩炼虚,妖皇陛下果然不凡,若是昔日的我在你面前,也要被斩了。”
 苍舜立刻仰起脑袋:【我为什么要对你出手】
 又补了一句:【你不一样,就算那阵灵本体前来,比你再高两个小境界,也不敌你】
 纵然修为相同,此人在人族之中亦是同境界内最强的那个。若是五千年前他们敌对,他一定是难缠的对手。
 雪白小兽的下颌被那只好看的手轻轻挠过,眯起溜圆妖瞳,下意识蹭了蹭他的指尖。
 不过,如果真的在五千年前见到这人,他们未必会做对手。
 苍舜一声不吭地抬爪,悄悄抓住那人的修长手指,压在软软的绒毛底下。
 沉墨清任由这只妖皇的小动作,抬眼——一道癫狂愤怒的男声响彻秘境上方,怒骂炼道宗,揭开道侣之死的真相。
 苍舜安静听完,沉默片刻,说:【倒是痴情】
 妖族与人相恋,却未得善终。
 他偷瞄了身边的人族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下一秒,那双赤红妖瞳陡然冷厉,一把抓住沉墨清衣袖:【走!】
 几乎他刚开口,沉墨清已催动了跨空遁地符,带着苍舜的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再度横移出百里之外。
 ——这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底牌,就算灵力耗尽,面对青鸾州一众化神和元婴围攻亦能当场逃离。之后再借隐匿符掩盖气息,哪怕秘境已被封锁,只要等待一段时间,灵力自然恢复,便可与那些青鸾州修士一战。
 然而,就在他落地的下一刻,天空被撕裂为两半,露出深长虚空裂缝,一口数米长的漆黑棺椁破空而降,墨绿长发的男人脚踩棺椁,黑袍如魔焰滔天。
 “呵呵……本座嗅到了命运的气味,又一个气运之子……”
 “本座已拥有九十九个气运之子的命魂,你就是最后一个——”
 “江逾!”
 他肆意的笑声,传遍荒墟秘境。
 沉墨清毫不犹豫,直接甩出数道符箓,再度消失于原地。
 刚闪现落地,天空又有漆黑棺椁高悬,数道符箓飞扬,沉墨清和苍舜的身形如被寸寸抹除,消隐不见。
 “呵。”
 一声冷笑自耳畔炸响,远在天边,又仿若近在眼前。
 沉墨清再取出一叠符箓,心如止水,乌沉眸底一片清明。
 几乎是第一眼,他就凭借那人的外貌和气息断定了对方身份。
 ——乌皓,九千州最臭名昭著的魔修之一,千年前,以运道踏上炼虚!
 运道是所有修行之道中极为特殊的一道,据说可篡天道之因果,改命定之气运——因涉及天道权能,一度被视为禁忌,凡修运道者,皆死于非命。
 放眼九千州,唯有一位以运道登临高位的大能,便是乌皓。
 他千年前现世,屠戮数万性命,卷起无数血雨腥风,直至七百年前,各大修真宗门要联手将之诛杀,乌皓忽然失踪,此后只是偶尔出现,再无人能探查其行踪。
 此刻,无边的荒墟秘境之上,一场生死追逐正在上演。
 借由之前炼就的符箓,沉墨清的身形时隐时现,每一步皆横跨至少千丈——然而,每步落定,那口漆黑棺椁都如影随形,挥之不散。
 怀中的雪白小兽忽然挣动着要跳出,沉墨清迅速以手按住那只毛茸茸的脑袋,又啪地将一道符箓贴在那对兽耳间。
 忽然就无法动弹的苍舜:“……”
 若非灵力消耗见底,昔日的妖皇也不可能被这道符箓困住,他紧紧盯着身边的年轻人族,沉声道:【放手,我去拦着他】
 沉墨清一言不发,顺手将这只小毛绒球用宽袖拢住了,护在胸口。
 苍舜视线一暗,已埋入那人锁骨之间,贴上温热肌肤,嗅到他身上好闻的香气。
 “……”
 这只雪白小兽开始非常小幅度地挣动,抖抖兽耳,似乎很想将那张符箓抖下来。
 沉墨清按住那只小脑袋,急速扫过灵海。
 灵海内的枯木回春令高悬,纵然是乌皓也无法以他之气运看穿他真正的身份,只能停留于“江逾”。
 然而,就算他还留有底牌以应对那些化神元婴,炼虚一出,一切皆是虚妄。
 化神突破炼虚,引发的雷劫可以毁灭千里之地,只要跨过天劫,便拥有真正通天之能,甚至能够掌握部分天地法则,与化神的差距犹如仙凡之隔。
 哪怕数个化神大圆满叠在一起,也挡不住炼虚初期一击——更何况,乌皓已然踏足中期。
 最后一张符箓用尽,灵力见底,山穷水尽,正是此时。
 何等熟悉的一幕,亦如曾经,宗门万里追杀。
 沉墨清眼眸沉凝如水,仍然未停下脚步,抱着一团雪白小兽向前疾飞,等待灵气缓慢恢复,等待一个时机。
 “不必跑了。”
 不知何时,那漆黑棺椁上,乌皓已悠闲地翘腿而坐:“遇到本座,是你时运不济。”
 他曲起手指,轻敲一下身下棺椁。
 “岂不知——运去英雄不自由?”
 刹那间,沉墨清指间最后一张符箓无风自燃,周身灵力凝滞,如断翅之鸟急坠高空!
 他抬手就要绘符,然而,昔日一笔就成的符文当场失败!
 运道手段!
 乌皓轻笑,再扬起手。
 四面青铜拔地而起,燃烧森森黑焰,高达百丈,如一具棺椁,将沉墨清困在其中!
 他再翻手摁下,一面黑焰燃烧的青铜自天而降,百丈遮天,如棺椁封顶,砸向那个渺小的金丹修士。
 炼虚中期,全力一击!
 沉墨清猛然回身,毫不犹豫地单手掐诀,正面应敌!
 既躲不过,便战!
 古朴至简的灿金符文泛于乌沉眼眸之中,游走全身,为他镀上一尊无悲无喜的神明金身。
 无数符文撕裂身躯,他的嘴角溢出血迹,墨袍染血,仰望那压顶的遮天青铜,不避不躲,踏前一步!
 归墟引!
 ——这一刻,一道庞大的身影跃上高空,挡在了沉墨清面前!
 他的速度太快,沉墨清只来得及看见一抹雪白撞上了漆黑的烈焰,一瞬之间,雪色溢出大片鲜红——
 妖皇以身为盾,为他挡下炼虚中期全力一击!
 鲜红飞溅,撕裂沉墨清的视野,他的脸庞泼洒大片温热的液体,直到一秒后才反应过来——
 那是血。
 刹那间,那双永远沉淡冷静的眼眸笼上最刺骨的寒霜。
 一滴鲜血自沉墨清眉间凝成,朱砂般鲜红欲滴。
 以心血为祭,献祭此身,燃烧神魂!
 眨眼间,沉墨清乌发散落,紧闭的双目滚下鲜血,染红苍白侧脸,满头青丝,化为霜白。
 他的修为在此刻暴涨,修长双指并起,遥空悍然一指!
 ——一道玉雕卷轴于他上方浮现,紧闭的卷轴缓缓向两侧打开,露出幽玄浩渺的黄泉之下,一道通往幽冥的长桥。
 奈何桥上,不见生魂!
 六品攻伐法宝“奈何”,此刻终于展现其威!
 乌皓脸上的笑意微敛,眯起眼眸,抬手——
 一瞬间,天地震动,日月失光!
 一道青铜古门破开秘境,拔地而起,厚重门扉雕刻着的繁复花纹一寸寸亮起,与半空之中的“奈何”卷轴遥遥相对,仿若产生了无声而古老的感应!
 ——那是一座阵道秘境!
 奈何卷轴翻转,面朝青铜古门,散发出的光芒与门扉连接成桥梁,下一刻,青铜古门缓缓开启,其后幽深一片,翻涌着玄妙的阵道气韵。
 白发沐血的沉墨清抱住血淋淋的雪白小兽,如长星直坠,坠入开启的青铜古门,坠入那片幽深之中——
 消隐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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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今天留言的小天使发个小红包嗷~
 满是泥污的身躯从高处坠落,砸进山谷凹陷处, 血迹斑斑的霜白长发散乱在衣袍间,宛若泥地里的一捧白雪。
 沉墨清发白的指尖撑住地面, 另一只手护住胸前的血色毛绒球,吐出一口血, 哑声道:“滚滚。”
 黑色丝线于空中爆开,迅速勾勒为符妖身形。滚滚落地,跑到沉墨清身边,捧着头无声大叫。
 沉墨清又吐出一口血, 鲜血滚过削白下颌, 他没有理会, 颤着抬手,捧起一团脏兮兮的小毛绒球:“为我护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