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山谷, 冷风吹过,数十只透明的灵体漂浮于空, 已将他们包围。
 阵灵, 守护此方阵道秘境,每一只皆不低于金丹初期。
 已是金丹大圆满的滚滚叉腰,飞快点头,扑向第一只袭来的阵灵, 一拳将其打进地里。
 四周乱斗不休, 沉墨清勉强撑坐而起,血迹未干的眼睫微垂,凝视掌心里一团满是血污的小毛绒球。
 蔫蔫的雪白小兽蜷缩着,曾经散发月霜的美丽皮毛黯淡无光, 耷拉垂落,被鲜血染成杂乱的一绺绺。
 他的指尖触碰到小兽腹部,昔日最为柔软温暖的地方,已是一片冰凉。
 ——炼虚中期的全力一击没有一丝余力波及到他身上,皆被妖皇挡下。
 沉墨清神识瞬动,储物袋内所有治伤药物皆作用于这只雪白小兽身上。
 他低声道:“苍舜?”
 那双溜圆明亮的妖瞳紧紧闭着,没有动静。
 沉墨清闭目,再睁开,心沉于胸内,将这只一动不动的雪白小兽轻轻放到自己膝上,开始调息。
 很快,他的周身散发极为淡薄的微光,那是被强行调离体内的灵力,每凝聚出一丝一缕,便飘至昏迷的苍舜身上,织就薄纱,笼住这只虚弱的雪白小兽。
 霜白长发滑过衣袍之间,沉墨清的侧脸比白发还要苍白,额间渗出细密汗水,削瘦肩膀微微颤动。
 数息之后,他忽地吐出一口血,霜白长发泠泠拂落,侧脸如碎裂的薄瓷绽开细纹,气息萎靡,已是灯尽油枯之相。
 沉墨清咬牙咽下喉中血腥,抬指一点毫无血色的额间,鲜红纹路浮于眉心,绽开红枝。
 枯木回春令!
 不知过去多久,染血的衣袍间,静静蜷缩着的雪白小兽慢慢动了动,睁开眼眸。
 那双黯淡的赤色妖瞳映出的第一眼,就是年轻修士落满血衣的霜白长发。
 青丝化就白雪,苍舜一愣,足足定了三秒。
 下一秒,那双赤色眼眸骤然冷厉,苍舜想也不想地跳下沉墨清膝间,一掌打断了输送向自己的灵力脉络。
 外溢的灵力回归,沉墨清身形微晃,向后仰倒——被一团毛茸茸托住了。
 苍舜脑袋抵住那过分削瘦的脊背,微颤妖瞳凝视散乱的白发,心脏剧烈跳动。
 这个人……这个人已无灵力,却一直燃烧精血,强行炼出灵力,为他渡灵!
 刹那间,他气得耷拉下来的毛毛都炸开了一点,出口的声音却压得很低,似乎是怕吵到他:【精血一旦损耗就无法补回!你,你不知道吗?】
 沉墨清闭目,半晌才沙哑道:“妖皇陛下难道不知道,以身挡下炼虚一击,轻则修为尽失,重则魂飞魄散?”
 【……我皮厚,修为也比你高,本就该为你挡】
 苍舜小声地嘀咕出这句,看看沉墨清的侧脸,蔫了下来。
 蔫巴巴地贴在他的肩膀上,小心翼翼地用软趴趴的绒毛蹭蹭他的侧脸,又蹭过他染血的唇角。
 沉墨清还要说什么,忽然脸上一湿——被雪白小兽轻轻舔了一口。
 “……”
 他垂眼,苍舜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别动,我看看其他伤口】
 雪白小兽又舔了舔他的脖颈,上面一小道伤口顷刻愈合。
 沉墨清无言。
 差点忘了,这只妖皇还能这样疗伤。
 他静坐不动,没过多久,就感觉脸上身上到处湿漉漉的。
 雪白小兽爬来爬去,一对圆软兽耳软趴趴地垂着,溜圆的妖瞳也耷拉下来。
 ……怎么到处都是伤。
 又轻轻扒拉他的衣服,往他锁骨之下探探。
 沉墨清闭目。
 一道身影重重砸在他面前,弹了一下,飞快爬起。
 滚滚手臂乱挥,无声地吱哇乱叫,连连指着前方。
 ——刚才它还以金丹大圆满的修为压制周围的阵灵,可现在,那些阵灵忽然分而合一,化作一具小山般高耸的身形,修为暴涨,已然是化神初期!
 沉墨清一把捞起钻入衣袍间的雪白小兽:“走!”
 苍舜直接从他手中脱出,身形瞬间庞大,变成一只染血的妖兽,俯下脊背。
 沉墨清被那条尾巴推上妖皇脊背,呼啸疾风掠起霜白长发,他的手指缠绕在冰凉皮毛之间,目之所及,雪白皮毛皆沾染大块鲜血,触目惊心。
 灵力耗尽,命悬一线的绝境,之前并非没有经历过。
 昔日宗门追杀上万里,哪怕山穷水尽,一人独撑,亦不觉得艰难。
 可这一次,他居然不再是一个人。
 沉墨清早已没有力气,只是强撑着精神,几乎贴俯在苍舜的脊背上,听到那蓬松皮毛包裹着如雷心跳,和他胸腔的跳动重合在一起,化作逃命的风声,向遥远的前方遁去。
 山谷至深之处,一只庞大的妖兽从高空坠落,在即将坠地时扭转身躯,充当肉垫,接住了身上的年轻人族。
 他们被那化神期的阵灵追了足足十个时辰,最终还是靠沉墨清恢复些许灵力,以妖皇皮毛炼制一道隐匿符,彻底隐去二人气息,才摆脱了阵灵。
 耗到此时,无论是他还是苍舜,灵力都已彻底干涸见底,修为暂失,与凡人无异。
 雪白妖兽变成一团脏兮兮的小毛绒球,蔫蔫地趴成一坨小饼,还想抬爪扒拉身边人的衣角。
 沉墨清把这只小毛绒球捞起来,让他窝在自己怀中,抚过那冰凉的脊背,低声道:“你会死吗?”
 【不是现在】
 苍舜的声音虽然低弱,却很平静,过了两秒,他微微抬眼,看着身边的人。
 【若有一日,我到了那个时候,你也会为我引渡轮回吗?】
 沉墨清指尖拂开一绺绺打结的雪白发毛:“若妖皇需要,自然。”
 【那你呢?】
 沉墨清淡淡一笑,笑意几不可察。
 枯木回春令,逆转生死,再无轮回。
 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小毛绒球垂下脑袋,盯着那黯然失光的霜白长发。
 燃烧精血,代价何止是青丝化作白发,亦会影响寿命和本源……甚至大道夭折。
 我要带他回妖界。
 苍舜心底响起一道无比清晰的声音。
 我要为他抢来能够治愈本源之物。
 他开口:【待出此地,我要杀了那人】
 沉墨清抚摸乱糟糟的绒毛:“他暂时进不了这里,以你我的状态,也出不去。”
 他给怀中的雪白小兽顺了半天毛,也没能把乱糟糟的绒毛弄整齐,反而更乱了。
 现在,这只妖皇变成了一团又乱又炸的脏毛绒球。
 沉墨清沉默,仿若无事发生地收回手,摸摸那只小脑袋。
 苍舜毫无察觉,一声不吭地黏着他蹭蹭。
 忽然瞥见那人好看的指节被自己蹭上了一大团血污,连带着袖口皆脏了一片,再看看这个人身上,到处都是被自己蹭上的脏污。
 苍舜沉默,移开视线,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在年轻人族怀里窝成一只乖巧的毛绒球。
 同样狼狈的一人一妖安静地躲在山谷隐秘之处,开始打坐修炼,缓慢恢复灵力。
 妖皇的恢复能力确实非比寻常,没过一会,沉墨清就看着这只雪白小兽自己给自己舔毛了。
 似乎还很疑惑为什么自己的毛变得又乱又炸,难看死了,爪子抹了半天,试图把自己收拾整齐一点——最终以爪子太短,又没有多余灵力,失败告终。
 气呼呼地趴在他腿上,轻轻拉过他的袍角盖在自己毛毛间,藏了起来。
 沉墨清默默从储物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兜,打开,里面装满了小鱼干。
 没过多久,小鱼干旁边多了一只炸炸的毛绒球。
 沉墨清闭目凝神,干涸的灵力缓缓恢复。
 他神识一动,一道闭合的玉雕卷轴浮于半空,散发淡淡光芒,与秘境产生感应。
 行云前辈师兄的阵道秘境,原来是以“奈何”卷轴为钥匙开启的。
 当他能够真正使用这道六品攻伐法宝的那天,秘境自会现世——阴差阳错,反救了他们一命。
 【那魔修为何会盯上我们?】苍舜叼着一根小鱼干,挪到沉墨清手边,【你可知他是谁?】
 “乌皓,以运道踏足大道的魔修,千年来所杀之人,多为尚未成长起来的天之骄子。”
 苍舜冷笑一声:【只敢对比自己弱小之人出手吗?】
 他的爪子轻轻搭在沉墨清膝上,凝望他苍白的侧脸。
 若非他的修为尚未恢复至千年前,若非此前耗尽灵力,也不会让那个炼虚伤到这个人。
 雪白小兽微微垂下脑袋,被一只手轻轻拂过头顶绒毛。
 头顶的兽耳竖起了一点,苍舜又轻轻拉住这个人族的手,道:【如今的上州,是何风貌?】
 沉墨清与他对视,听见这只妖皇冷淡的声音:【荒墟秘境的法阵,不仅困住我的同族,还不断炼化他们神魂,这样便能榨取庞大生机,通过阵眼传送上州】
 妖族受天道气运,生来长寿,也更具生机。数千年前,人族修士还一度掀起猎杀妖族炼魂的风气,引发两族战乱不断——直至五千多年前,妖族之皇诞生,庇护妖界,使妖族在短时间内重复强盛,以致人族再不敢犯。
 沉墨清安静片刻,道:“不过是惯用伎俩。”
 浩然宗,五百余人,以下州子民的血肉为修行根基。
 他来到修真界不足百年,而这些上州大宗,又存在了何止百年千年。
 苍舜周身散发冷冽气息,过了数秒,再次开口:【此州事了,你愿意和我回妖界吗?】
 沉墨清垂眼,苍舜轻轻按着他的手,低沉道:【青鸾州秘境,妖族亦有参与,我要回去查证一些东西,若你不愿意,那我……】
 他刚想说“那我再等一等也行”,就听见那道清沉嗓音:“可以。”
 苍舜不吭声了。
 他,他愿意和我回家。
 毛茸茸的雪白小兽尾巴翘翘,又往那个人族身上挤了挤,紧紧地黏住他。
 秘境灵气充沛,修炼起来比外界更快,还蕴含极为玄妙的阵道气韵。不知多少日过去,一人一妖灵力恢复,伤势渐愈,才踏出隐匿之地。
 重新变得干干净净的雪白小兽跳上沉墨清肩膀,蓬松的绒毛微微发亮,爪子轻轻捧起几缕失色的霜白长发。
 本源受损,纵然灵力恢复,白发依然未成青丝。
 苍舜一言不发地盯着沉墨清仍旧苍白的侧脸,眼角微垂。
 沉墨清刚撤去隐匿符,便有凛冽风声呼啸而至——那追逐他们的化神阵灵赶到,高举灵气凝聚的巨斧,当头劈下。
 苍舜看也不看,一巴掌拍下。
 阵灵当场溃散。
 苍舜再扭过脑袋,一眨不眨地看着身边的人族修士。
 “不愧是妖皇陛下,”沉墨清道,“身姿霸气,威武不凡。”
 苍舜哼哼一声,抖抖绒毛,凑过去蹭蹭他的脸。
 沉墨清发现这只妖皇近来似乎很喜欢拱他,拍拍那又复雪白蓬松的绒毛,向前飞去。
 一路上又有无数阵灵拦路,皆被解决。他感知着此地阵道气韵,很快来到一处山脉。
 此处阵道气韵最为玄妙,沉墨清抱着雪白小兽下落,踩上地面。
 ——眼前场景骤然转变,从起伏山脉,变成一座宽大道场。
 沉墨清怀中一轻,垂眼,那只乖乖趴着的小毛绒球已不见踪影。
 “……”
 他那么大一只咪咪呢?
 沉墨清环顾左右,不见苍舜,只见道场开阔,远处楼阁高耸入云,恢宏大气,似是一座古老大宗。
 秘境之中常有幻境,多为秘境之主生前重要之地。
 沉墨清向前走去,没过几步,原本空无一人的道场渐渐人流如云,是身着各色衣袍的修士,游走于宗门各处,谈笑晏晏。
 “道友!你从何处来?”
 沉墨清的肩膀被轻轻一拍,他回首,那陌生修士见到他的脸庞,当即一愣。
 “……道友果真是风采卓然,金质玉相。”
 沉墨清视线微垂,脚下地砖以整块玉石雕刻,清可鉴人,倒映出他的真容。
 此地幻境似有玄妙之处,伪装无用,显化真容。
 他抬手,符文落成,化作半边黑金面具,覆于脸上。
 那人奇怪:“道友这是何意?”
 沉墨清:“畏光。”
 那人表情古怪,很快就找借口告别了。
 沉墨清独自一人漫步道场,寻找着什么。
 忽然,他的脚步一定。
 风过道场,落叶滑过玉石砖,拂落玄色衣袍。
 玄黑绣有金纹的衣袍掠起,一双长腿迈开,身形高拔的男人长发乌黑,发间缀有银饰,随着日光微微闪烁的银饰之下,是一张俊美张扬的脸庞。
 他意气风发地走到沉墨清面前,站定,微微低下头颅。
 沉墨清抬眼,对上那双不泛波澜,宛若冷质琉璃的眼眸。
 男人低沉地笑了一声。
 “我比你高!”
 语气有点得意洋洋的,好像在摇尾巴。
 沉墨清:“……”
 沉墨清挑眉:“这次不咪咪呜呜了?”
 俊美男人锋锐的赤色妖眸微微睁大了:“你怎么认得出我!”
 明明和化形前一点也不一样!
 沉墨清:“……”
 沉墨清一言不发地向前走去,苍舜一步追上,抓住他的袖子,摇晃摇晃。
 就这么一步步跟着他走了。
 妖皇轻轻揪着年轻人族的袖口, 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摇晃。
 沉墨清目视前方:“此地幻境,应有解法。”
 话音刚落,他的发间微沉。
 ——苍舜微微低头, 下颌压住沉墨清发顶,轻轻磨蹭了一下。
 沉墨清无言停步。
 苍舜又垂眼, 这个人族下半张脸皆覆面具,露出一双清绝眉目, 他盯着那眼尾的泪痣,一眨不眨地凑近一点。
 沉墨清直接后退一步。
 苍舜:“?”
 苍舜不明所以:“怎么了?”
 沉墨清不紧不慢地说:“这话该我问你,妖皇大庭广众之下是要做什么?”
 他们不远处,已有修士微微睁大了眼睛, 和三两好友缩成一团, 对着他们窃窃私语。
 苍舜:“……你以前都不躲着我的!”
 沉墨清抬手, 两根手指微微靠拢:“这是妖皇陛下之前。”
 言外之意,以前是毛茸茸一小只, 现在是黑漆漆一大坨。
 苍舜:“……”
 苍舜低头看看自己。
 是他不好看吗?
 ……不管。
 闷着脸抓住这个人的袖子。
 沉墨清看看他,再向前走去。
 垂落腰侧的霜白发尾, 被轻揪一下。
 束腰腰带, 被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拂过。
 削瘦脊背,被掌心贴着摸两下。
 沉墨清再停步:“妖皇陛下怎么对人动手动脚。”
 苍舜大声地说:“我没有!”
 过了一会,又揪揪沉墨清的袖子,拨一下他的手指。
 沉墨清微微按住额角。
 “怎么了?”额间轻轻贴近一张英俊脸庞, “不舒服吗?”
 沉墨清放下手:“无事。”
 苍舜看看他沉静苍白的侧脸, 一眨不眨。
 又瘦了。
 等回到妖界,给他好好补一下。
 想到这个人族很快就会和自己回家,他的嘴角微微扬起,脑袋又轻轻往下一压——
 沉墨清快走几步, 走到前面去了。
 苍舜:“?”
 他飞快跟上,这次不抓袖子了,紧紧抓住年轻人族纤瘦的手腕。
 沉墨清带着这只喜欢动来动去的妖皇,走过宽阔道场。
 此地宗门应当是一个大宗,既有人族亦有妖族,彼此为友,不分高低,随处可见互相请教切磋。
 “快看,二师兄和三师兄又在切磋!”
 道场一处,众人汇聚,沉墨清和苍舜站在外围,见高空之中一黑一白两位年轻男子相对而立,白衣男子身边环绕无数符文,黑衣男子脚下有大阵而起。
 符道,阵道。
 沉墨清目光凝聚,无论是符文还是阵法,皆蕴含极深造诣,仅是旁观,便令他又有所明悟。
 “居然将师尊之道化分为两道,不知此二道何名!”
 身边有修士惊语,他听见苍舜的声音,紧贴着他的耳畔响起:“看来,此地是遥远上古。”
 沉墨清侧首,对上那双近在咫尺的赤红妖瞳。
 “妖皇陛下说话也要挨得如此近吗?”
 苍舜:“?”
 苍舜大声叭叭:“我一直如此和你说话!”
 气呼呼地垂着脑袋,盯着那双漂亮的眼睛。
 明明之前都是这样的,为何现在不行?
 这个人,这个人是不是嫌弃他化形的样子!
 更气了,又往前凑了一点,紧紧贴着沉墨清,高大的身躯几乎将这个削瘦人族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沉墨清无言,再转过目光,投向前方的对战。
 上古时期,符阵同源,这对师兄弟,应当就是最初将符阵分开的大能。
 他的目光落在那白衣符修之上,张扬的年轻面庞,与行云前辈一模一样。
 一场对战打得方圆数十里震动不已,天地日月无光,直至最后亦未分出胜负,那师兄弟二人便相视一笑,结伴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