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剧烈抖动,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十分愉悦的事情,笑得弯下了腰:“告诉你们吧,此界的天道早已不是最初的天道!它腐蚀了此界,遁逃而去!你们的大道已然崩塌,世间法则不全——纵有飞升,无力回天!”
 “除非!你想身陨道消!”
 沉墨清不语,水墨长袍随风轻扬,山河人间皆氤氲流淌在一袍之间,灿金眼眸俯视之下,一道符箓缓缓燃起。
 他无波无澜的嗓音,响彻大地:“此符名为,山河见晦。”
 折烛笑声戛然而止,死死凝视那道符箓,忽觉不对,立即出手,直接就是全力一击——
 半透明的符箓飘摇,灿金的符文四溢而出,纷洒大地!
 刹那间,山河静止,天地静默,流淌的光阴长河——就此定格!
 无论是折烛,还是苍舜,亦或九千州众生,皆凝止不动!折烛身后,十一位道皇身影,亦停驻在绿骨殿堂之内!
 燃烧的烈烈符光映照沉金眼眸,沉墨清平静垂眼,霜白与青金两把长剑出现在他身侧,剑刃微微震鸣。
 宽袖飘起,他抬指一点尘芥,魂道造诣,皆入剑身。
 “护我道侣。”他平静地说。
 尘芥停驻在他面前,一息,两息,三息,遁空而去,悬立苍舜身边。
 染苍则毫不犹豫地没入他的眉心,化为一点炽烈的青金光芒,融没眉间。
 沉墨清再一翻手,又有一符燃于掌心之上。
 此符名为——天地即明!
 凝固九千州的光阴长河在这一刻掀起滔天骇浪,大道震颤,长河怒号,却还是抵不过仙人拨转光阴的一指——刹那间,九千州所有的时间,向后倒退一刻!
 天地间的一刻!苍生漫长的一生!
 一刻之内,九千州所有陨落之人,随着倒流的光阴长河——重现天幕之下!
 他们不约而同地仰首,望见了高阔无边的长空上方,那位背悬炽烈大日的白发仙人!
 符箓燃尽,沉墨清缓缓闭目,青丝化作如雪霜白!
 折烛猛然后退一步,两步,三步,身后的虚空裂缝已然消失,十一位道皇和绿骨殿堂皆隐没不见!
 “……时间法则?你竟然掌握了时间法则?!”他的声音第一次开始变形,黑袍之下的枯瘦身躯第一次出现了剧烈抖动,“这是何符!”
 沉墨清再度睁开眼眸,眸底灿金平静流淌,无澜的嗓音天地皆闻:“此界符道第一人,行云之符。”
 “……无名小儿,从未听过!”
 折烛高高扬起枯瘦手臂,怒声咆哮。
 “你不过是个下界的飞升,看你如何来补这世间残缺大道!如何堵住天道崩陷的缺口!”
 “本道改主意了!今日此界必陨,你,也要陨落——!”
 血海再度沸腾,裹挟着一位道皇的怒火与全盛之力,从天空直坠大地,要碾碎这方山河人间!
 瞬间吞没九千州的滔天血色中,沉墨清回首,隔着无尽血海,与苍舜遥遥对望。
 苍舜从他的眼中读出了什么,刹那间神情俱震,精血与神魂同时燃起,跨过血海,跨过一位道皇威压,拼尽全力向他而来——
 轻淡的二字,随风飘落妖皇耳畔,如一粒洒落荒芜大地的种子。
 “等我。”
 水墨长袍覆盖血海,仙人不再留恋,转身,直面倾颓的人间。
 那一日,九千州众生,皆见一幕——
 白发墨袍的仙人抬手摘星辰,封天裂,以己身,堵残缺大道!
 塌陷的大道重筑,崩裂的天空合拢,异界而来的道皇随魔渊一起被仙人斩落,血洒荒芜大地!
 泼天的血雨之中,一点新绿悄然破土而出——是一株向上舒展的绿芽。
 新生的幼芽微微摇曳,晕开一层青绿色的光晕,飘飘摇摇,如散开的青纱,迅速蔓延向遥远的天际,化作肆意飞扬的青纱。
 青纱越过山川,越过长河,所到之处,点点绿意纷扬如雨,铺满大地。荒芜的沙漠上,凡间的田埂边,上州没落的宗门废墟,下州遥远的小小城镇,皆绽开了星子般的春芽。
 轻缓而悠长的春风吹过大地,吹散漫天阴霾,明耀天光穿云而过,再次长照九千州,万物染春,一场漫长的春景降临人间。
 仙力燃尽的最后一刻,身躯逐渐消散的沉墨清在漫漫虚空中驻足停望,望见春和景明,望见他的大妖泣血。
 仙人回首,赠予人间一片春。
 当春风衔着一枚含翠的新叶落入妖皇冰凉的掌心时,天地之间,已不见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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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今天留言的小天使发个小红包嗷~
第71章 
 无尽的虚空之外还有一片混沌之地, 无光无日,也并非纯粹的黑暗,而是天地无数种颜色杂糅在一起的晦暗——古往今来, 只有寥寥几人踏足过此地。
 混沌向前延伸,忽然出现了一道异常巨大的深崖, 不见其长,不见其深, 更是有不知几万里之宽,仿佛环绕了整个九千州,将此界与其他世界彻底分隔而开。
 “曾经的界壁所在,如今也变成虚无了。”
 凌万空飞过深崖上方, 俯视下方的无底深崖, 一时间还生出了几分感慨。
 若天道仍在, 这道深崖上会筑起高耸结界,连绵无边, 是世间最为宏伟壮观之景。
 无论何方世界,都要遵循同一法则——界壁不可越, 只要界壁在, 哪怕幽界位于九千州上方,实力足以碾碎好几个九千州,依然无法真正侵入此界,只能在漫长的数十万年里, 寻得偶尔几个间隙。
 好在, 此方世界天道有缺,所以幽界总能找到机会钻一钻界壁漏洞——魔渊也由此而来。
 就在凌万空和玉百即将横向越过深崖时,四周的空间忽然剧烈震颤,深崖之底涌出澎湃灵气, 源源不绝,仿若深海潮起,掀起巨浪,顷刻间填满深崖,再向上堆砌,眼看就要筑成不可望见其顶的高墙。
 饶是见多识广的凌万空,此刻也神情微变:“界壁再起了?”
 “有人补齐了残缺的大道!是那妖皇?”
 他回头看了眼玉百,两人直接加快速度,化作两道虹光冲过了深崖。
 ——他们刚刚落地,身后便有无边结界支撑而起,重筑的界壁通天,宛若上古时代支撑天地的巨人,果然是世间最为宏伟壮观之景。
 一过界壁,便是彻底脱离了原本的大道,多年心愿已然达成,凌万空的脸色却没那么好看了。
 九千州的天道已遁逃,此界命运清晰可见,迟早会沦为幽界附属——这个原本落定的事实,随着新界壁的筑起,彻底破灭。
 一切回归原点,幽界的十二位道皇无法再降临九千州,数十万年筹谋,算是功亏一篑。
 凌万空的目光落在前方,望见一片晦暗,声音没有一点情绪:“果然,我们还是低估了那妖皇。”
 他没听到身边的玉百回应,瞥了一眼,只见这个九千州的仙尊深深地仰望那通天的界壁,似乎从中看出了什么。
 身后又听到什么动静,凌万空回头,他们后方,一截烧焦的枯木悬空而立,转眼又化作枯瘦细长的身躯,黑袍随之飘落。
 幽界十二道皇之一,折烛。
 “那个符剑双修的人族是谁!”
 再次相见,折烛状态似乎十分不好,黑袍之下的身躯剧烈颤动,嗓音嘶哑,每次开口便有森森黑气从嘴里吐出,连四周的空气都被腐蚀。
 “他竟然得了寰尘传承!小小下界居然真能诞生道皇之资!可恨不生在我幽界,可恨!”
 听到这话,凌万空神情再变,旁边又响起一道淡淡的声音:“沉墨清,生来即拥有十二道剑道根骨,九千州剑道第一人。”
 凌万空扭过头,只见玉百说完就闭口不言,脸上依然是没什么表情的神色。
 “十二道根骨?!”折烛的声音一下拔高了,“这等天资你怎么不早点抹杀!或是直接将他送我幽界!”
 他冷冷地盯着玉百,并未得到他的回答,倒是凌万空呵了一声:“此人站在道皇面前时,已是死而复生的第二轮了。”
 他说着,微微一顿,再次开口:“不过,道皇下次本体而来,必诛杀此子。”
 折烛听完沉默了半晌,幽幽地笑了起来:“下次再来,可就见不到他了……”
 “以凡人之躯,逆行天道,承接仙命——到这一步,尚且能活。”
 “可,以己身填补残缺大道,补齐界壁,越行天道之责,纵然是道皇,也只有身陨道消一条路了。”
 “今日起,世间再无沉墨清,只可惜了一个道皇苗子,居然糟蹋在这么一个蛮荒下界……”
 听到这话,玉百眸中似有某种涟漪一划而过,转眼又归于平静。
 折烛瞥了他一眼,黑袍甩动,转身。
 “罢了,随本道来吧,从今日起,尔等就是我上界……幽墟学院的弟子了。”
 “学院弟子?”凌万空微微眯起了眼睛,“道皇的意思是,让我们两个一宗之主,去做那什么初级弟子?”
 “哟呵,你们下界之人长于法则不全的天地间,一生所学皆是残缺道则,入我幽界,自然要重头再来,还以为那幽墟圣院是你们下界的什么破烂宗门不成?”
 “放心,那里比你们年龄大者不知凡几,天骄怪物更是一个接一个。修行数千年,归来仍是入门弟子,不失为一桩美谈,哈哈哈哈!”
 折烛笑完,在凌万空黑了的脸色之中,颇为自得地摇头:“哎哎,本道真是性子最好的道皇了,若是其他道皇听了你这破话,早一巴掌拍死你了——还不谢谢本道?”
 “……”
 混沌深处,与虚空交接的无光之地,一点数十万年来未曾出现过的微光,静静漂浮。
 那是只婴儿掌心大小的光团,莹白无暇,却十分微弱,时闪时灭,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被一阵惊起的风浪压灭。
 但,小小的光团身边还隐隐约约萦绕着三颗光点,形成一层外圈屏障,护住了这团微光,伴随着它在漫漫无边的混沌里飘行。
 过了不知道多久,一道意识才从里面苏醒。
 ……我是谁?
 新生的意识十分懵然,环顾四周,却什么也没看到。
 我好像忘了很多事情,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人。
 光团忽然黯淡下来,停在原地一动不动,一丝光亮也无,似乎变得十分难过。
 就在这时,萦绕着光团的三颗光点之中,一颗青金色的光点飘了出来,微微凑近了他,在圆滚滚的光团顶部碰了一碰。
 光团里的意识怔了一下。
 我记得你……你是……一把剑?
 青金色的光点悠悠上下漂浮,没说话,当然也不会说话。
 光团原地转了一圈,又看了看另外两颗小小的光点——一朵晶莹剔透的莲花,一株新绽的浅绿色幼芽。
 还有呢?
 还有什么,他忘记了?
 那似乎是一个更重要的……一个他无法割舍的人。
 光团又沉寂了下来,但这一次,他没有再停下,而是向前方飞去,飞向无边的混沌。
 他要找回忘却的一切。
 混沌空间渺远无边,微弱的光团一路向前,哪怕疲惫也不曾停歇,仿佛在攀登一座世间至高的高山,不到山巅,绝不停步。
 不知过去多久,他看到一片朦胧微光泛起,毫不犹豫地向那飘去,飘着飘着,原本的微光忽然扩大一片,变成了无边的光亮。
 ——那是一大片云层,如海翻涌,轻软而洁白。
 光团直坠而下,穿过云层,看见云海向两侧散开,露出一片宽阔渺远、无边无际的大陆,大陆中央矗立着一座恢宏古老的宗门,辉煌灿烂,如天上降临的太阳。
 仅仅是宗门的山门,就有近万丈高,从大地耸立而起,笔直没入高空的云霄。光团努力地飞了半天,才飞到山门之顶,看见龙纹玉石之间,以遒劲的笔迹刻下三个大字。
 长耀宗。
 简单的三个字,却蕴含着无上澎湃的道韵。
 光团悬停云间,微微颤动,似乎有某种记忆浮上心头,令他回想起了一些模糊的往事旧影。
 很快,这团闪烁的洁白光团再度飞向前方,掠过长长的宗门广场,路过一座高耸而灵光缥缈的山峰。
 山峰之顶,一位须发皆白,鹤袍飘飘的老者独坐山巅,提着一杆青竹,垂钓云海。
 光团默默地飘近了几分,一闪一闪,散发更加明亮的光泽,那老者并未理会他,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
 忽然,老者身形往后一仰,竹竿绷紧,云海之上,一条百丈长的金色蛟龙跃起,被他钓了起来!
 风起云涌,刮得圆滚滚的光团往后滚了几圈,老者哈哈一笑,手腕向上一抬,金蛟出云,凌空而起,搅动百里云海,似要挣脱那薄薄金丝的鱼线,却怎么也无法挣开,被老者伸手一招,向他飞来。
 金蛟原本近百丈的庞大身形急剧收缩,待落入老者掌心之上,已变成了只有几寸的金色小鱼。
 老者拎着这条左右扑腾的金鱼,乐呵呵地扭头,这才看向那颗好奇地追着云浪的小小光团。
 “小友,你从何处来啊?”
 一语震碎混沌,灵台长明!
 刹那间,沉墨清神识清醒,重归此界!
 九垓州。
 一场魔渊改变了九垓州的地貌,曾经一处山峦起伏之地,百里皆为平地,唯有一道巨大石壁拔地而起,如利剑直指苍天。
 鲜红禁制遮蔽天幕,五十里内,生灵禁入。并没什么修士对此表示反对,只是在路过此地时,偶尔会叹息一声。
 这里,是那位拯救了九千州的仙人陨落之地。
 ——亦是妖皇为自己的道侣筑起的墓碑。
 璇玑和往常一样来到禁制边缘,以神识遥望那渺远的石壁。
 “陛下只怕是要把自己也埋在里面了。”旁边的玄武道,“你们要不要去劝劝他?”
 “没用的,你想想朱雀当年便知道了。”璇玑叹息着,狐尾低垂着摇摆一下,“妖族一生只会选择一位道侣,只是……他们连道侣大典都没赶上啊……”
 轻微的叹息随风飘远,还未落地就被卷散了。
 平原之上的石壁,开凿出一个坑坑洼洼的巨大山洞,狗啃似的凌乱,冷风呼呼灌进洞口,掀起满地灰尘。
 一大团灰扑扑的毛茸茸趴在山洞深处,曾经光洁漂亮的绒毛不再柔顺,而是沾染大片大片脏污,血迹干涸,凝结暗色,又与污灰混合在一起,打结成杂乱的一绺绺。
 庞大的妖兽一动不动地趴着,好像失去了所有生机,唯有那双黯淡的妖瞳尚未合上,在昏暗之中,死寂地盯着自己的爪子。
 他的爪子里抓着一只小小的布兜,曾经,那里装满了那个人给他买的小鱼干。
 布兜正面还画了一条摆动尾巴的小鱼,被一只毛茸茸的炸毛小兽叼在嘴里。
 苍舜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幅画,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
 雪白小兽趴在年轻人族腿上,脑袋探进小布兜里,叼着一根小鱼干钻出来时,就会有一只带着好闻气息的手落在头顶,温柔地摸摸他微乱的绒毛。
 然后,那只手拎起小布兜,掌心一翻,指间多了枝笔,修长手指微动,几笔勾勒出一幅“咪咪扑鱼”图。
 雪白小兽一下跳了起来,咪咪呜呜地乱叫,用爪子不停扒拉那人袖子,听见他轻笑起来,一本正经地说:“这是妖皇镇恶图。”
 布兜忽然晕开一点水迹,层层叠叠,像碎乱绽开的花,也许是外面的雨飘了进来,很快将整只小布兜都浸湿了。
 狂风灌进山洞,冰冷地锤凿石壁。脏兮兮的妖皇抱着一只小布兜,孤零零地缩在山洞深处,在漫天的雨幕中,无声呜咽起来。
第72章 
 一轮灿金大日自云海间升起, 和煦的日光照得寒凉的身躯微微发暖,驱散了灵海间不断渗出的丝丝寒意。
 沉墨清垂眼,看见了自己微泛灵光的冰凉身躯, 此刻的他肉.身尽毁,已是灵体状态。
 一身修为皆如流水散去, 直跌炼气初期。
 此前修行再度功亏一篑,但他并不灰心, 反而有几分超出意料之外的欣喜。
 能活下来就还有希望,依然站在攀登大道的路上。
 “小友行路迢迢,何不坐下饮杯茶先?”
 悠悠之声落入耳畔,沉墨清抬首, 身前的鹤袍老者仍在笑望自己。
 昔年他和他的妖皇游历虚空, 偶遇一座遗失殿堂, 亲历天枢宗旧事,自然也记得眼前这位老者的面庞——
 长耀宗太上长老, 此界第一次魔渊降临时,率众长老以身镇魔渊, 为天下而陨。
 沉墨清双手交叠, 长作一揖:“拜见长老。”
 鹤袍老者掌心微抬,一道微风悠悠环过沉墨清周身,将他托起,又从云海里卷起两朵白云, 化为两杯茶盏, 洁白茶盏高高飞起,正对太阳,让日光落入杯底,沉淀为淡金茶液, 蕴开缥缈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