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深处,幽暗压顶,微弱的烛火跃动,火光寸寸描绘出一把铁剑铸就的高大王座,将冰冷王座映出暗沉的血色,也映出那道高居王座之上挺拔锋锐的身影。
妖界之皇斜倚在王座之上,单手支着下颌,冰冷的乌发随意散落玄金衣袍之间,发间银饰微微闪烁,散发锐利的光泽,与赤色眼眸中的冷光互相映照,如一把劈开黑暗的利剑。
李踏凡僵在了原地。
踏入这座大殿前,他还满心欢喜,自以为如此轻易就能见到妖皇,自以为靠着这张脸,他已经胜券在握……然而,此刻,他站在黑暗的大殿中,犹如坠入了满是冰刺的寒窟。
妖皇高居王座,居高临下地睥睨他,像看着一只腐烂的虫子。
那双猩红如血的妖眸盯上他的一瞬间,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他当即想要逃跑,想要尖叫着离开这里——下一刻,脸上突如其来的极致剧痛,令他发出了不成人声的惨叫。
就好像,被撕下了整张脸庞。
妖界边境,无人在意的一处深山里,一个人颤抖着,用血淋淋的双指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脸庞。
“宿主……”
从剧痛中醒来,李踏凡发现自己并没有死,但,他也永远失去了某种东西——
他的脸。
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五官,只有一片血红,哪怕抹上了系统给的丹药也无法恢复……就像一个怪物!
系统和他说,这是妖皇赦令,无法破解,除非用高额积分兑换一种道具。
他已经没有半点积分了,好在他还有系统,在他的连声哀求下,系统最终给他提供了一个方法。
“您可以押注您的灵魂,兑换三万积分。”系统的声音流淌在他的耳边,虽然语气和以前一样没什么波澜,他却觉得充满了温暖,“您是这个世界的主角,是气运之子,因此,您的灵魂是很珍贵的——但我不建议您这么做,一旦押注了灵魂,您就永远和我绑定,再也不能回家了。”
“……不需要!”
仅仅是片刻,李踏凡就下定了决心。
“三万积分,足够我再兑换不少道具了!系统,帮帮我,帮帮我!我想要一张脸,一张……和沉墨清一样好看的脸!”
“不需要和他一模一样,只要差不多好看就行了!”
他绝不能容许自己像个怪物一样苟活于世,但他也不想变回原来那个普通的样子了!他要……成为不输给那个沉墨清的存在!
妖皇没有杀他,不就是看在他这张脸的份上!有了一张新脸,有了十一道剑道根骨,下次再以“李踏凡”这个身份站在妖皇面前时,说不定,说不定他真的能……
李踏凡死死捂住脸庞,浑身微微战栗,听着系统反复确认三次的声音,每一次都毫不犹豫地点头。
“来吧,系统,押注我的未来!”
“交易达成。”
当系统的声音落下时,他的眼前一黑,好像真的覆盖上了一张新脸。
再然后,他的视线恢复,看见了自己的“身体”……不知为何倒在了地上。
视角不受控制地向上移动,好像漂浮在了空中,而他的“身体”旁边,毫无征兆地多了一个人。
一个样貌普通,身量普通,平平无奇的人,微笑着对上他的视线,发出一声欣喜的喟叹:“终于等到这天了……”
那个人全身上下都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只有一点——他的声音,和系统一样。
李踏凡眼睁睁看着那个拥有系统声音的人站在他面前,对他伸出右手:“你好,我的第一百九十二个宿主。”
“……你是谁……”过了许久,李踏凡才再次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
他的对面,那人笑容依然灿烂:“我吗,我叫……黎途。”
黎途,多么陌生又熟悉的名字,李踏凡一下想起来了,这是他原来的世界,属于他的名字!
“不!你不是!”如果李踏凡现在有手脚,他已经抱头尖叫,但魂魄状态下的他只能上下颠动,如一团疯狂的火,“我才是!那是我的名字!”
“你不可能是黎途!如果你是黎途,那我又是谁?!”
他咆哮着,怒吼着,同样也恐惧着,让他恐惧的并不只是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人,而是一个隐约的、之前从未有过的猜测——
“你是这具身体的原主。”他听见系统轻缓地说着,给他下了死刑,让那个猜测落实,“没有什么穿越,你就是原原本本的李踏凡,真正的气运之子。”
“……不可能!不可能!我明明已经想起了过去!我记得我爸妈,我记得那个世界的一切——这些记忆……这些都是谁的记忆?!”
系统,或者说黎途静静地看着对面癫狂的鬼火,咧嘴一笑:“我的。”
话音刚落,那团鬼火停止了跳动,如被冻结。
“很抱歉骗了你,但,世上的确有个叫黎途的人,也的确是个穿越者,被拉到了这个世界,被迫成为一个叫‘系统’的存在,只有吞噬了九十九个气运之子的灵魂,才能拥有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
“当然,必须要气运之子自愿献上的灵魂才有效,不然也没用。”
“所以,我的第一百九十二个宿主,你看,我其实也已经失败过很多次啦。”
“好啦,别哭得那么大声,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不是吗?我劝过你了……虽然,我可能也给你下过一点小小的暗示,但我真的劝过你了。”
黎途微笑着抬手,捧起眼前这团剧烈颤动的、微不足道的魂火,张开嘴——吞了下去。
气运之子,受天道垂青的灵魂,真是……大补啊。
可惜,这个世界的伪劣天道所偏爱的气运之子,大多都是本就伪劣的人,灵魂格外难吃。
他曾经疑惑,后面才明白,这就是此方天道的恶趣味,就喜欢看一些烂人拥有逆天气运,登临高位,肆意搅弄这方世界,将这里的人间毁得一塌糊涂。
像他这样卑劣的骗子,不也是被天道选中才拉到了这里,害得一百九十二个天骄或是家破人亡、或是身陨道消,还顺口吞了九十九个天骄魂魄,都没受到什么惩罚。
甚至,他还有奖励,九十九个目标已满,他可以携带所有积分,回家去了。
黎途慢悠悠地走出山洞,直接化作一抹长光,遁空而去。
这个世界没人能拦住他,因为他的能力体系本就不属于此界,更不归此界管——似乎,这也是此方天道给他的特权。
舒朗的长风拂面,黎途愉悦地眯起眼睛,喃喃说:“终于可以回家了……”
“哦,是吗?”
没有一丝温度的嗓音压顶而下,天色大变,四面八方皆坠血红!
黎途身形骤停,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股撕裂身体的剧痛吞没,当场惨叫出声——他刚刚凝聚出的身体,在他骇然的眼珠里,被碾碎为血雾!
一团孱弱的魂灵漂浮在高空,仓皇四逃,却无法逃出一双猩红眼眸的凝视!
乌发玄衣,俊美阴戾的妖皇踏凌高空,在漫天血色里,漠然地俯视那只虫子。
魂灵剧烈颤抖,在这个世间埋伏不知多少岁月的“系统”,此刻已然心神大乱。
……难怪,难怪他的上任宿主没有被妖皇当场镇杀!
他们出现在妖皇面前的那一刻起,他就被发现了!
下一刻,孱弱魂灵毫不犹豫,直接自爆!
妖皇表情毫无波动,眼眸一扫,直接锁住另一个地方——
妖界上空,一道虚空裂缝爆开,一团几乎透明的魂灵直接出现在裂缝前方,钻入虚空!
只要横跨虚空,抵达界壁,就能回家!
积分护体,这里没人能够拦他!
魂灵光芒大盛,几乎成了黑暗里一方指引前路的明灯,他只觉眼前的宇宙广阔,任他遨游——
虚空深处,一道青金剑光斩下!
苍青染金的剑光撕裂幽邃黑暗,居然劈裂了虚空,直接横断了他的前路!
魂灵骤然急刹,从一团耀耀明跃的火光,变成了凝固的冰块。
黎途悚然的视线里,只见无边黑暗中飘下一角水墨染金的衣袍,出现了一道他死也不会忘记的身影。
那是……大乘大圆满!
是此界剑尊!
三百年不见,三百年,已是半步渡劫!
“哦?是你啊。”
他听见那人的清悦笑声,每一个字都令他如坠冰窟。
“多谢,为我引路。”
话音刚落,虚空再次震动,又被撕开深长裂缝,露出一片血红的妖界!
在那血色的背景里,伫立着一道高大深黑的身影,携滔天杀气而来,却仅仅一眼,就定格在原地。
沉墨清转身,时隔三百年,投往虚空之外的第一眼,再次看见了人间。
看见了他的大妖。
下一刻,妖皇的玄黑衣摆高高掠起,仿若化作一尾奔流的黑焰,烈烈烧灼虚空,不顾一切地向那道身影冲去。
时隔三百年,苍舜伸开双臂,终于将他的月亮困在了怀中。
——一如当初。
幽邃虚空, 仿若有一颗漆黑流星强硬地划开长空,坠落至沉墨清面前。
他嗅到了冷冽而血腥的气息,劈头将他淹没, 几乎是同时,一股近乎蛮横的力道将他箍进了双臂之间, 脸庞撞上一道冷铁般的胸膛。
那道与他相抵的胸膛僵硬而冰冷,仿佛寒冬腊月里失去生机的枯木, 唯有耳畔一声声急促、混乱、擂鼓般的心跳,提醒着他,他的大妖依然还活着。
咚、咚、咚。
没有人说话,沉墨清静静地听着那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跳声, 自己的胸口好像也敲下锋利的凿锤, 破开封冻骨髓的冰层, 让寒冰消融,融化为无声的水流。
他说:“我回来了。”
依然清沉的声音, 上次再听见时,已是三百年前。
苍舜的身躯一震, 而后, 无法遏制地剧烈颤抖了起来。
他艰难地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但话语涌到舌尖,已经凝固不动, 最终, 只是流露出一声轻微的呜咽。
像是被遗弃多年,终于又被捡了回去,却因为长久流浪已然遍体鳞伤的妖兽,说不出话, 只是呜咽。
他深深地将脸埋进这个人温暖的肩侧,颤抖着嗅闻那熟悉而久远的香气,感觉他的人族抬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依然是曾经温柔的力度。
一切好像都没有变,一切都回来了。
这一刻,苍舜只觉自己就像是被困在万丈冰层之下、被意识清醒地封冻了好几万年的人,终于眼睁睁看到冰层裂开一丝缝隙,终于从缝隙之间,投照进来一缕足以融化寒冰的微光。
而他要做的,就是拼尽一切撞碎冰层,抓住那缕随时可能会从指缝间流走的光。
手腕忽然被一只毫无温度的手紧紧扣住,铁箍般锁在指间,沉墨清还没说什么,就觉腕间一沉,坚硬沉坠的触感擦过皮肤——一条真正的锁链缠住了他的手腕,再绕过他的腰间。
已是半步渡劫的人族仙尊垂眼看着这点小链条,再抬起眼帘,对上面前那双发红的眼睛,没有挣动,只是轻晃一下手腕,银白锁链发出沉甸响动。
苍舜一言不发,手指重重点下,银白链条化作一抹微光,融入他的人族体内。
妖皇禁制,寸步牢笼。
然后他又紧紧抓着沉墨清的手,缓缓开口:“我们回去。”
他的嗓音沙哑,宛若被粗糙铁块磨砺而过,落在沉墨清耳畔,也擦起微涩的疼。
“好。”
沉墨清的指腹蹭过苍舜手腕,感觉这只妖皇抓住他的手的力道又重了几分,还在轻微地颤抖,心底叹息了一声。
而后,他随意地往旁边一瞥,袍袖微扬,不远处那团被禁锢的魂火朝他飞来,颤抖地缩在一旁。
苍舜阴冷的视线扫过,魂火抖得更厉害了。
虚空再破开裂缝,人族仙尊牵着他的妖皇,重归人间。
妖界——妖皇洞府。
重新回到这里,沉墨清发现宽阔的洞府已经被重新布置了一番,完全变成了他熟悉的人族居所,温暖而舒适。
他被苍舜紧紧拉着手,踩过地面的柔软毛毯,来到覆落轻纱的床榻边,床榻同样铺着蓬松轻密的软毯,松软得像陷进了云间。
沉墨清刚刚坐下,就见他的大妖一言不发地半跪在他面前,仰着头,双手搭在他的两侧,静静地凝望他。
三百年不见,苍舜的眼眸里多了一些东西,深深地沉淀在那汪不见底的赤红海洋深处,仿佛无光之处的寒渊,随时会掀起一场最凛冽的风暴,倾覆这个世间。
然而,当他凝望他的人族时,原本的深海有什么渐渐浮出水面,主动袒露在天光之下。
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眸一寸寸描绘过沉墨清一如往昔的眉目,苍舜始终没有开口,只是拉起他的右手,贴在自己脸侧,偏过头去无声地亲吻他的掌心。
不可一世的妖皇,为他的人族虔诚俯首。
沉墨清垂下眼睫,无声之中,心底又泛起层层叠叠的涟漪,细流汇成长溪,奔涌而下,汹涌千里。
他揪住苍舜衣角,轻轻晃了一下,他的大妖便乖乖起身,坐到他身边。
沉墨清凝望那双比昔年更加深沉的眉目,笑了起来:“咪咪变成大咪了。”
苍舜依然没有说话,只有在那道熟悉的笑声落过耳畔时,眸底有光泽一闪而过,微微俯身,贴近了他的人族,抵住额角磨蹭一下,低头亲吻他眼角的泪痣。
细碎的吻落在眼角,眉心,鼻梁,脸侧,起初带着几分急切,很快又变得小心翼翼、黏黏糊糊,像是从未吃过糖的孩子得到了一颗最甜蜜的糖,含在嘴里也不舍得化了。
沉墨清抬手,掌心覆过苍舜后脑,往下一按,与他唇瓣相贴。
“……”
很大一只的妖皇愣住了。
变成了一块木头。
过了足足数息,木头才活了过来,开始咬人了。
“不准咬。”
“……噢。”
木头又冒出了一个字,哑哑的。
小心翼翼地舔了他几下。
沉墨清闭上眼睛,主动往前靠了一些,和他的大妖脸贴着脸,气息纠缠。
脸侧毫无征兆地落下一滴微烫的液体,很快变得冰凉,相抵的肩膀微微颤动,又一滴液体砸落到鼻梁间。
沉墨清身形一顿,刚想抬头,后脑就被一只手用力按住,苍舜紧紧地将脸贴在他的脸侧,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有不断颤动的肩膀,以及落在他脸上的微雨。
沉墨清安静地靠在苍舜肩上,缓缓抬手,掌心贴上他的大妖脊背,一下一下,温柔地抚摸。
他在无声地说,我回来了。
我不会再走了。
不知过去多久,埋在他身上的妖皇才不再颤动,慢慢地抬起一只手,想碰碰他的脸。
结果摸到了一脸水。
“……”
苍舜头埋得很低,乌发遮住大半张俊美的脸庞,一声不吭地扯起床上软毯,要给他的人族擦擦脸。
沉墨清并没有开口,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任由苍舜为他擦去脸上的湿迹,再抬眼,对上一双哭红了的眼睛。
他的心脏不可遏制地泛起刺痛,控制着表情没有变化,对他的大妖笑了笑:“还要再亲一下吗?”
“……”
苍舜眼睛红红地看着他,又没忍住低头,碰一碰他的唇,隔了几息,又碰一碰,恋恋不舍,还想要亲。
沉墨清被黏糊糊地亲了片刻,再度抬指,拉住苍舜衣领,往前一拽。
木头飞快凑近,开始轻咬他的嘴唇,这次比刚才进步了一点,知道连舔带咬了。
沉墨清道:“这是在吃桂花糕吗。”
苍舜停顿一下,小声地说:“我很久没有吃过了。”
“小鱼干也是。”
妖皇坐拥一界,要天下之物都易如反掌。
只是,无论是小鱼干还是桂花糕,都没有那个人给他了。
沉墨清低头,掩住眸底神色,轻而温和地说:“我给你做。”
话音刚落,他的唇角又被轻咬一下,而后是湿漉漉的舔.舐,沙哑的嗓音紧贴着他的耳畔响起,带着几分急切:“这是你答应我的,不准反悔。”
不等沉墨清说什么,苍舜又掀起眼帘,眸底也是湿漉漉的,带着些许祈求地看着他:“可以和我说说……你这些年吗?”
“……好。”
沉墨清轻浅地笑了起来,掌心温柔地覆落苍舜侧脸:“我很幸运,有仙人和染苍庇护,也遇到了长耀宗那位太上长老……”
在他清悦的嗓音里,三百年没有一刻停歇的修炼便如流水,缓缓淌过。
苍舜安静地听着,下颌压在沉墨清肩上,双手搂着他的腰,沿着腰际线缓缓往上,恋恋不舍地抚过那削瘦脊背,用自己的掌心感受着他的人族每一寸的温度。
再漫长的等待,也在此刻迎来了终结,成为萦绕心间的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