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瓶中往事(二)
就留下馆里陪我吧,这样的念头不止一次闪过冼观脑海,每次被按捺下去,下次萌生时又会变得更加清晰、强烈。
就留下馆里陪我吧,反正即使离开,也不见得有什么好事,毕竟脚下不断躁动的强大外神就快要按捺不住,待祂吸食足够的力量醒来,灭世的神罚将会降临,所有人类都会被迫参与到一场最为疯狂的祭典之中,无论是馆内馆外。邪恶将笼罩在整个大洋上空,谁也逃不掉,世间森罗万象,最终归于一寂,这就是他所能看见的未来。
所以,为什么不能就留在这里陪我呢?
他盯着人类男孩儿的头顶——他的头发又黑又亮,看起来手感很好,他动来动去的时候发尾会跟着一蹦一跳,紧张害怕的时候会变得毛炸炸的,安静下来的时候又妥帖顺滑,好像头发就能体现他的心情,十分有趣。
比如此刻,在看见了总机房的拟态巢穴之后,男孩儿明显炸毛了,他盯着主控台上的怪物,不自觉弓起了背。冼观随手扔了一个东西出去,他就回头看过来,然后立刻把目光落回藤壶巢穴上,似乎不紧盯着,那怪物就会突然张嘴把他吃掉。但自己再扔一个东西,他又忍不住看过来。
说实在的,冼观已经对着这个藤壶巢穴发愁很久了,因为自从和深海之心融为了一体之后,他也受到了其程序核心逻辑的制约,所有被检测到可能破坏亚特兰蒂斯核心设施的行为统统会被强制锁定。于是在他找出能够有效绕开限制的方法之前,变异的古神爪牙就已惊人的速度深深嵌入了亚特兰蒂斯所有电力系统之中,变成如今这种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
但男孩儿是一个外人,是第三方,是不受亚特兰蒂斯规则限制的人,而且他聪明又勇敢,所以冼观才会临时起意:或许他可以帮我把这玩意儿收拾掉……
男孩儿很明显被他的提议吓着了,惊疑不定地来回看,结结巴巴地反复和自己确认。可他哪能想到,身边唯一可以求助的队友,竟然就是一切的始作俑者,他是那么地信任自己、依赖自己,在这偌大馆中,他就只有自己这一个同伴。对此,冼观甘之如饴。
被毫无防备砍中核心的藤壶巢穴发出刺耳的锐鸣,冼观虽然早已习惯,但这噪音之于人类显然难以忍受。于是他帮对方捂住了耳朵,并且趁机贴上了那些他觊觎已久的柔顺头发——男孩儿头顶的高度用来搁下巴刚刚好,圆圆的后脑勺完美地贴着自己的咽喉,让他有一种温暖又安心的感觉,好像自己脆弱的部位被好好地保护起来了。
对于他的这番体验,男孩儿显然无法感同身受——他的肩膀内扣着,肌肉紧张地绷直,双手死死攥着斧柄,满头冷汗,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太可怜了,又有点可爱。
男孩儿也很争气,连冼观本来都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带他过来的,没想到居然真的将藤壶巢穴成功砍杀,实在可谓意外之喜。那种能量从身体里被源源不断吸食的无力感几乎是立刻就消失了,他放开怀里的人,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细细体会着那种能够随心所欲操控力量的久违感觉。
其实起初,这种感觉曾让他很恐惧——他怎么能轻易做到只有神才能做到的事呢?肯定会出问题的、肯定会遭报应的,可是时间久了之后,他已习惯在亚特兰蒂斯畅通无阻、招风唤雨、点石成金,直到这些讨厌的藤壶缠了上来。
那头,男孩儿兴奋地绕着巢穴尸体转来转去,明明刚才还怕得不敢靠近,现在立马一副双眼亮晶晶的邀功表情,明显在期待着夸赞。冼观看在眼里,当然也不打算吝啬一点好听话,而他的大意也立刻迎来了恶果——那明明看起来毫无攻击力的怪物竟然没有死透,男孩儿最后望向自己的目光中满是诧异,还带着一丝无助的求救,说出来的话却是“你快跑”。
冼观感觉自己已经好久没有这么生气过了。
其实只要确认巢穴死亡就可以了,但他还是控制不住地补了好多刀,几处甚至深入操作控制台——饶是主控系统已被判断为作废,深海之心还是立刻响起了警报,害他的身体被锁定住不能动十分钟。
不能让他再死了,冼观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因为他深知无尽的循环和死亡会对一个人造成何种影响。他开始有些害怕了,他害怕某一次循环醒来之后,那些他喜欢的热情、生动、鲜活就这样悄然流逝,他害怕对方变得和自己一样,好像一个在冥河上漂浮的水鬼,麻木地追随着河面上反射的点点光亮。
他的心思四处游离,说的话自然也漏洞百出,于是不出所料地,他暴露了。
这也是难免的事,这也是迟早的事,这样也好。
他脑子里明明是这样想的,可心头的感受却为何大相径庭呢?
男孩儿看向自己的眼神,从原本的信任和依赖,变成了不可置信的震惊,再到害怕和提防。即使内心早有准备,他终究还是觉得有些刺眼。
他不喜欢这样,于是他再次选择了逃避。
独自走上楼的时候,冼观心中计划着——好了,相对棘手的总机房巢穴已经死亡,现在只要把上三层的藤壶都清理干净,等它们重新从B4繁殖出来之前,也够时间将馆里的这一批人全部放走。目前这一轮的食粮已采集得差不多,没有什么理由继续这场游戏了。
走吧走吧,不想再看见你们,反正最后也都是剩我自己,和海底其他亡灵游魂躺在一起。
可如果就这样一直这样循环下去,又将如何呢?或者我可以趁着他还被关着,放其他人离开,唯独留下他。
之后再随便编个什么借口就好了。
我可以一直把他关起来,就算不是关在那个探索舱里,也可以一直关在馆里。在这有限的4层楼、267个房间里,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似乎也会很有趣。
就算害怕我,也不可以离开我。
这样想着,冼观切换视角去看深渊探索舱的情况,并且见到了让他心脏骤停的一幕。
破败荒废的游乐园里,男孩儿像一面破碎的旗帜,毫无生气,孤零零地悬挂着。
这一幕瞬间击碎了他所有尚未成型的阴暗想法,打破了他所有萌于私心的可笑念头,这一刻,他忽然就看清了自己最真实的愿望。
我不是希望他和我一起受困于这漆黑的海底,我是想和他一起,走到有阳光的地方去。
可惜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只有一个选择。
我必须放他自由。
即使这是又一次叠加在重重谎言之上的欺骗,没关系的,我只是他人生中的一个小小污点,只要我能在馆中再多坚持些年月,他在外面就还有大把美好青春可以享用。不用太久,他就会将我抛之脑后,而这些痛苦的记忆,也终将被时间所抹平。
可是冼观好不甘心,他甚至有一点想哭。
只是他的内心和眼眶都无比干涩,没有一丝水份,他身体中的所有湿度都被深海吸走了,只留下一具干瘪的灵魂。即使现在把他放到海岸上,太阳一晒,他会像火烧过的木柴一样变得又干又脆,而后风吹扬尘,他的存在也会彻底湮灭。
“等我们都离开这里之后,你再带我去你学校周围吃好吃的吧。”
冼观觉得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演技一定很好,因为男孩儿立刻显出十分高兴的样子。即使自己信用不佳,故而对方用尽各种方法试探这份苍白的许诺,但最终还是被自己说服,而后真心实意地开心了起来。
真好啊,真想多看看这样的表情。
可冼观深知自己的懦弱和卑劣,每多挽留对方一秒,每多触碰对方一次,他就更不想放他离开了。甚至男孩儿还没跨出门,他就已经开始后悔。
他选择告诉对方自己的“真名”,仿佛把自己作为“人”的一部分也一并交付了出去。
带他走吧,就带着被我舍弃的那一部分的自己离开这里吧。冼观心想,等到男孩儿离开之时,剩余的这个躯壳,也再就没什么好留恋的了。不要再想起那些身为人的事了,而留在馆中的将彻底不再是我。
于是他目送男孩儿走进电梯,在阖上的门隔绝二人视线的一刹那,他几乎是毫无迟疑地立刻杀死了自己这具身体。他的意识回到深海之心中,好像被诅咒的冤魂无法离开被杀死之地,又回到了B4层的底部。
他再也不想离开这个房间了,当初离开这个房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可他还是忍不住将视角切换到游客中心去——男孩儿坐在长椅上,头发乱蓬蓬的,盯着巨幅的地图,表情一片空白,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冼观看着他,也很难说明自己在想些什么。
不久后,有人来叫他,男孩儿站起身,越过拱门,走到了阳光下面。
他从海面平台一跃而起,落到接驳船的甲板上,好像是一只小猫路过监狱的狭窄铁窗,为阴冷的牢房带来了片刻的惊喜,而后又踩着冼观的心脏,就这么跳走了。
世界,就要毁灭了吗?童昭珩茫然地重复着他的话,似乎完全不能理解。
一个小时之前,他还短暂地离开了馆片刻,吹到了海风、见到了日头——外面的世界平平无奇,和过去的每一天没有任何不同,但冼观说这就是最后了,他们马上即将迎来结局。
对此,童昭珩实在没有一丝实感。
他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只知道冼观此时周身充斥着消沉沮丧的气息,于是他张开双臂,抱了抱冼观以示亲昵。
冼观立刻回抱住了他,下巴搁在他头顶蹭了蹭,像搂着一个安抚用的大玩具。童昭珩其实觉得那些晶体的尖角膈着有点疼,但他什么也没说,努力扮演好一个抱枕,安安静静地窝着。
但只过了一小会儿,他就呆不住了,开始不安分地挪来挪去,问:“那我们现在做什么呢,干等着深渊老妖出来把我们都吃掉吗?”
“你想做什么呢?”冼观问,“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
“哈哈,”童昭珩干笑了两声,“那也只能在亚特兰蒂斯的范围里不是吗。”
“是的,不过你要有什么不满意的,我也可以把它变成别的样子,”冼观抬起手来,“你喜欢什么样的房间,医疗室吗,还是游乐园,喜欢游客大厅的地图吗,我看你一直盯着瞧……”
“别别别,”童昭珩把他胳膊按下来,“你省省力气吧。”
童昭珩记得从学生时代开始,每隔几年就会有一次关于“世界末日”的谣言,一会儿是日本大地震,一会儿是玛雅预言。那些不以为意的人暂且不谈,信以为真的人会极端地开始造避难所和堡垒,亿万富豪会给自己买一个“诺亚方舟”的席位。童昭珩也曾想过,如果知道明天就是世界末日的话,他要做些什么?
这个答案他一直没有得出过,因为似乎到了那个时候,一切也都不重要了。
就如同现在,什么邪神降世,什么世界毁灭,这一切仿佛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世界的命运总归也不是他能左右的。
这大概就是他和冼观的区别吧,童昭珩心想——面临一样的困境,冼观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献祭自己,迎接痛苦轮回的命运,不止他这样做了,他的父亲也这样做了。
“你的身体好凉,需要换一具吗?”他问,“这些身体是怎么来的,是存放在哪吗,我去帮你拿?”
“又不是外套,你以为在柜子里挂了一排?”冼观哭笑不得,又露出一丝小心翼翼的疑惑神色,“而且你怎么能这么快接受这一切啊?你到底听明白了吗?一切就要完蛋了,而且我也根本不是人类,我是一个怪物啊,你之前自己也说过了。”
“听明白了听明白了,”童昭珩敷衍地答,又亲亲他的额头,“冼观是怪物,冼青学不是,我知道的。还说我记仇呢,当时被你吓到了随口一说的。”
“没记仇,毕竟你说的是事实。”冼观平静地说。
童昭珩突然又想到:“那你原本的身体呢,还在吗?”
“在的,”冼观顿了顿,小声道,“可是不想给你看。”
不说还好,童昭珩顿时好奇了:“在?在哪,我想看。”
冼观不应声,童昭珩有些好笑地戳了戳他的脸颊:“小观老师,你在害羞吗?你不是说世界都要毁灭了吗?给我看看也没什么吧,就算很丑我也不会嫌弃你的。”
冼观眼珠转过来,有些埋怨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童昭珩用手指捏起他的脸颊:“这是穿的谁的皮囊啊?还是深海之心生成的?我就说嘛,怎么可能真的有人长得和建模一样。”
冼观嘴角抽搐了一下,欲言又止,童昭珩不住闹他,给他闹得实在没办法,想了想,只能答应道:“你真想看?”
童昭珩猛猛点头。
冼观站起来,示意他让让,童昭珩退了两步,见冼观把小山一样的残体全部推到一边——被废弃的“冼观”们折手断脚地摔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声,童昭珩看了有点心疼,但又好奇裸露出来的这个圆形平台究竟是做什么的。
下一刻,圆台的中心凭空出现了一条细缝,童昭珩这才注意到那其实是一道门,只不过闭合处太过严丝合缝,几乎像一整块材料。
细缝逐渐开裂,透出幽幽的绿光,童昭珩终于联想起来了——这种绿色很像是小时候那些黑客电影的代码页面,从老式计算机的低帧屏幕中发散出来,这是亚特兰蒂斯每道门验证通过的信号光,也是冼观“外神之眼”的颜色。光芒之下,童昭珩似乎瞥见了水。
他上前两步,终于看清,原来他们原本坐着的地方,是一个“水池”的盖子,而池体内部注满了某种高密度的液体,浓稠到几乎无法流动,带着微光流转的纹理,如同液态的电波。一具青年男性悬浮在其中,全身赤裸,四肢修长舒展,但肌肉已经萎缩得厉害,简直是一具皮包骨。他的脸被一层极薄的透明膜覆盖,仅露出闭合的眼睑。他的口鼻都淹没在水平面之下,没有任何在呼吸的迹象。
不同于童昭珩此前的猜测,这就是冼观的脸,毫无疑问。只是他的表情并不痛苦,也不平静,介于一种复杂的半梦半醒状态。童昭珩抬起头来看了看眼前活动的冼观,又低头看了看缸中之人,感觉十分奇异。
缸体内散发出微弱的冷雾,盖子打开不久,侧壁就覆盖了一层细小的“汗珠”。童昭珩下意识想要伸手摸摸看,却被冼观一把拉住手腕,指了指液体上漂浮着的粒粒细小蓝色孢子。
童昭珩这才注意到,有数十条镀铬的细缆从缸体底部放射出去,延伸至整座囊室地面接口,想必就是这些脉络将他大脑的输出同步给整个亚特兰蒂斯。然而每一根细缆又都被藤壶的蛛丝紧紧缠绕、渗透着,几乎不分彼此。
童昭珩新奇地盯着缸中之人,头也不抬地伸出手说:“给我捏一个水母抱枕。”
冼观虽然疑惑,但还是照做了,递出一个水母抱枕放在他手上,和深渊探索区扭蛋机里的设计一模一样。而在他做这一番事情的时候,缸中之脑的信号显然反馈给了深海之心,那些细缆亮起了绿莹莹的光,如神经末梢抽搐般闪动着,而缸中之人的手指也条件反射般地微微痉挛。
“哇,好神奇。”童昭珩惊叹道。
冼观想要阖上盖子:“你不觉得很难看吗?神奇什么。”
“哪里难看了,这不还是你吗?”童昭珩奇怪道,“我以为这是你随便AI生成的美男脸呢,结果居然本人就长这样?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冼观有些无奈又有些莫名地笑了:“都什么时候了,你关注的重点还是这么奇怪。”
其实二人都知道,童昭珩强打精神插科打诨,无非也就是苦中作乐罢了。他坐在水池边沿,感慨道:“谁能想到呢,这就是深海之心的主脑,这就是量子计算机的人格核心,是一具活生生的人。”他又仰起脖子——巨大的藤壶心脏悬挂在其正上方,血肉般的丝线已经和那些脉络完全纠缠生长在了一起,根本无法剥离。
“无论再怎么更换身体,本体的我都拿不出来了。我已经和深海之心长在了一起,也和藤壶巢穴长在了一起,如果要破坏其一,势必将三者全部毁灭。”冼观总结道。
童昭珩点点头——他其实早已想到了,又问:“如果你强行把自己剥离出来,会怎么样呢?深海之心会炸掉?”
“亚特兰蒂斯也会随之沉没,而邪神也会彻底复苏。”冼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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