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山道人扒开丹丘子的眼皮看了一眼,略微松了口气,“不打紧,只是一时气血攻心,年纪大了,扛不住情绪大开大合了。”
甘衡心还没落回去,“你要不再仔细看看,可别出了什么问题……”
鹤山道人就笑了笑:“不用担心,道长的大限,他自己都算到了,不在今日。”
甘衡这才松了口气。
鹤山道人问他:“就是不知道道长同你说了些什么,竟是激动成这样。”
甘衡想了想,没想明白,“他统共就跟我说了两句话。”
鹤山道人:“哪两句?”
“‘快了’,‘大厦将倾’。”
鹤山道人一愣,“没了?”
甘衡又想到了什么:“噢,那‘大厦将倾’后面还有个‘啊’字。”
鹤山道人沉默了半响,无言地看了甘衡一眼。
甘衡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们这些修道的都挺玄的,一字一句都有深意,我怕掉了个字,理解的意思就不同了。”
鹤山道人:“……”
很快丹丘道长就悠悠转醒了,醒来一见到甘衡,就死死地抓住他,瞪着眼睛看了他好一会。
甘衡心颤,没忍住说了一句:“道长,你先别急……”道长抗不抗得住晕过去第二次他不知道,他觉得自己应该有点扛不住,太费心脏了。
丹丘道长这才缓了口气,缓缓地合了片刻眼,问他:“小施主……从哪儿来的?”
甘衡:“岐山。”
丹丘道长又问:“是往奉先城去的?”
甘衡点点头。
丹丘道长睁开眼,混浊苍老的眼底隐隐含着泪,他神情悲怆地抬手,掐指算了半天,最终悲凉哽咽道:“命数如此啊……”
甘衡和鹤山道人对视了一眼,不明白丹丘道长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鹤山道人:“道长,你这是算到了什么?”
丹丘道长却只是摇摇头,他又细细端详了甘衡片刻,言辞恳切道:“此行奉先,万望珍重。”
甘衡一愣,这才见面第一次的人便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突然想到他从岐山离开时,那个不认识的女鬼也是瞧着他,说要他下山之后一路平安。
他不由地追问:“道长……能说具体些么?”
丹丘道长垂下眼,沉默了几息,而后伸手点在了甘衡眉间,“梦来……”
那一瞬甘衡只觉得自己被抽离了,起先他还不知道自己在哪,直到有人一声唤。
“丹丘子!”
甘衡猛地一惊,环顾四周,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丹丘道长的意识里,这是丹丘道长的记忆,现如今入梦,是在同他共享记忆呢。
这时候的丹丘子也不过才十几二十岁的模样,一眼看过去真的很难同三百多岁油尽灯枯的老人关联到一起,实在是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还坐在这呢?岐山的大人都已经被请回来了。”唤丹丘子的那人,两人穿着打扮相似,看起来也是相仿的年纪。
“请回来的?”丹丘子有些错愕。
那人就朝他挤眉弄眼,耸了耸肩,“嗐,都心知肚明呢,哪里是还能请回来的。”他说着四处打量了一下,见没有旁人,这才凑到丹丘子耳边道:“我听说那岐山上的血都从山顶流到山脚下了……”
只一句话就让丹丘子瞪大了眼睛。这怎么请的,自然是不言而喻了。
“只是这些旁的就不该是我们能操心的了,快些算你的卦吧。”那人催促他。
“春生……”丹丘子抬头看着这敞亮广阔的大殿,地上铺的都是光可照人的金砖,他说:“我倒是不希望这位大人回来,我总疑心……”
逢春生听他这话就笑,他伸手掐了丹丘子的鼻子一把,“你疑心什么?你那巴掌大点的心倒是还操心起别人了?”
丹丘子皱了皱鼻子,嫌他捏得有几分痒,“你忘了师傅是怎么死的了么?”
逢春生一听这话,眼底神色也黯淡了,“你何苦记这些,我们能把自己过好就很不容易了。”
丹丘子点点头,也上前开始帮衬他烧丹炉,只是还是没忍住轻声道:“我怕哪一天,那位大人也被活活逼死了……”
仿若一语成谶。
甘衡眼前画面一转,就看到是一个下雨天,阴雨绵绵,像剪不断的线,天际黑压压一片,压抑阴沉,就好像预示着有什么事情会发生一样。
“丹丘子!”逢春生浑身湿淋淋地从外面跑进来。
“怎么了?”
“快!把占星的东西都准备好!”逢春生大喜,激动得握着丹丘子的手都在抖。
丹丘子闻言也不多问,急忙去整理占卜的用具。
两人就这样提着箱子打着伞,深一脚浅一脚的在大雨里奔行。
逢春生掩不住欢喜,隔着大雨还冲丹丘子喊道:“我也没想到大人会突然提出要占卜了!还是在摘星楼里!”
雨势太大,丹丘子听到的话音也断断续续的,他就听到了话尾的“摘星楼”三个字。
然后丹丘子慢慢地放缓了脚步。
逢春生察觉到他停下来,不解地皱眉问他:“愣着干嘛?快走啊!可别让陛下等久了。”
可丹丘子却只是摇头,他抱着箱子甚至还后退了一步。
逢春生皱着眉,正想说他两句,这都什么紧急关头了,还耍脾气?
丹丘子先他一步开口了,“春生……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
“哪句?”
丹丘子抬眼朝摘星楼的方向看去,那摘星楼高耸巍峨,在阴沉的雨幕里,仿佛穿透了天。
“那天……”丹丘子唇色苍白,气息哽咽,“我记得清清楚楚,师傅……便是从那高楼之上跳下来……活生生地摔死在了我的面前……师傅是你和我一起下葬的……你知道的,那样高的楼……摔下来就连个全尸也没有……”
他们两相对峙地站在雨幕里,雨越下越大,两人浑身都湿透了,却谁也没想让谁。
丹丘子恳求道:“春生,我们走吧,这占星的器物我不想送了……我怕……”
“丹丘子……”逢春生缓缓地抬起伞,他面无表情地隔着雨幕看向他,脸上还残留着冰冷的雨水,他说:“你以为我们有选择么?国师大人一日不占星,我们的日子便一日不得好过,我们所有人,包括岐山那些,不过都只是陛下放在天秤上威胁大人的砝码罢了,送不送这玩意,我们根本就没得选。”
他说着朝丹丘子步步逼近,“你若是不想送,那你就将箱子给我,你回去。”
丹丘子摇摇头,抿着唇抱着箱子死不撒手。
逢春生也不知道他在犟什么,他垂眼说了一句狠绝的话,“我倒是希望那位大人也硬气一点,他最好是也从高楼上跳下来,步师傅的后尘。”
丹丘子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他自小同逢春生一起长大,却从未想过这个比自己大一岁,处处照顾自己的同门,竟会是个如此恶毒的人,他只觉得这雨幕将眼前这人淋湿,淋得身形不稳、淋得越来越诡异。
逢春生冷冷地继续道:“最好是……摔死在陛下面前……陛下不是要拿我们做这杆秤的砝码么?那便叫这杆秤失衡,被砝码压垮!”
他说到最后笑了起来,他甚至还反问:“丹丘子不想么?”
突然天际划过一道巨亮的闪电,这闪电如同将天幕撕裂了一般,露出一个巨大的缺口,雨水由此倒灌而出。
闪电映照在了两人的脸上,也将他们两人都吓了一跳。
逢春生收敛了几分神色,朝丹丘子伸出手,“箱子给我吧。”
“春生……”丹丘子喃喃地唤了他一声,最终还是犹豫着将箱子交了出去。
逢春生一把接过箱子,他站在雨幕里,一字一句同丹丘子道:“丹丘子你听好了,不管谁生谁死,我只要我们两个好好活着,你听明白了么?”
他说完也不待丹丘子回应,提着箱子就朝摘星楼跑,那一路连泥带水,扑腾了一身,而站在那的丹丘子浑身却干干净净的。
不一会儿雨幕里突然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夹杂在大雨和闪电里,一时间吵闹荒诞得如同梦境。
丹丘子站在那,浑身都好像被雨水浸湿了,整个人凉得厉害,甚至还忍不住开始打摆子。
道是很玄妙、很机缘的事,可那天丹丘子就是悟了,就像他师傅说的,他于修道一事上有天赋,所以给他取名也偏了心,逢春生的名字寓意虽好,可却不是“子”字结尾,他丹丘子不一样,同他师傅一样带个“子”字,生来就是要修道的,所以逢春生炼丹,他修术。
他知道远处是因何而喧闹、因何而嘈杂,他甚至都能闻到雨水里的血腥气,以及大雨短时间之内不会停歇的讯息。
大厦将倾。
丹丘子扔下伞,什么也顾不上了,他只想找到逢春生,他想起逢春生最后同他说的那句话:“不管谁生谁死,我只要我们两个好好活着。”
第36章 长生观(三)
一片混乱的大雨里,到处都是乱哄哄的,所有人都在雨里慌乱挣扎,丹丘子瞪大了眼睛,试图在这些人中找到逢春生。
他突然听到一旁有人悲戚高呼:“天要亡我大晏朝啊!”
这话说得实在是放肆。
下一秒一双冰冷的手捂上了他的眼睛,紧接着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溅到了他的脸上。
丹丘子脸色煞白,他猜到了那是什么东西,经不住又打了个摆子。
背后那人凑近他,轻声同他道:“丹丘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是逢春生的声音。
丹丘子抿着唇不敢开口,他既疑心脸上的血会落到嘴里,又带着几分惶惑,他该如何同逢春生说呢?
说他悟道了?而在悟道之前所有事情都有迹可循,他甚至能预测到很多事情的结局。
一如此刻,他预感到了一个王朝的覆灭。
他开不了口,他只是伸出手,死死地拽着逢春生哀求道:“春生……我们走……”
可逢春生收回手,细细地替他将脸上的血迹擦干,他捧着丹丘子的脸,隐隐有些激动:“他跳下去了!他当真跳下去了!”
他察觉到丹丘子一直冷到打摆子,便搓了搓他的脸颊替他回暖,“我不走,我要站在这好好看着……”
逢春生压低了声音,跟丹丘子额头相抵:“他从前是如何折磨我们的,现在这杆秤终于塌了……我当然要好好看着……”
丹丘子探出头看向摘星楼的方向,而后缓缓地瞪大了眼睛。
他看到了他此生中最可怖的一幕。
那摘星楼上猩红闪烁,高处之上的人仿佛要被猩红吞没了,明明死的人在地上,可高处那人浑身也像是被血浸透了,只那一点,怨气横溢、恶鬼缠身。
丹丘子低头,无数恶鬼涌现,他们从地底爬出,攀附在人的躯体上,仿佛国师之死对于他们来说是一场新生。
交缠错综的恶意和阴气,一个个都阴恻恻地盯着那地上血肉模糊的尸块。
这是丹丘子从未见过的,就连恶鬼,他都是第一次见,也不知是因为他得了道,还是因着这位国师大人的死去……
甘衡也被眼前这一幕吓得直起鸡皮疙瘩,阴雨密布之下,好似被深重的鬼气充盈着,直叫人喘不上来气,落到身上的雨水也让人错觉得跟血似的,湿滑粘腻,直犯恶心。
“丹丘子,你回去吧,若是见了这些,你又会做噩梦了。”逢春生轻声催促他。
丹丘子闻言收回视线,他正想冲逢春生说些什么,抬眼却看到他湿漉漉的肩头正缠绕着一具面容模糊的恶鬼!
“春生!”丹丘子大惊。
逢春生却捂住了他的嘴,低声问他:“你的道……是不是成了?”
丹丘子缓缓地瞪大了眼睛。
逢春生低声笑了起来,“果然是我天资愚钝,你且等等,等我再修行个几年,定能追上你的。”
丹丘子应不了声,便眨了眨眼。
“现如今听我的话,回去,别等我了。”
丹丘子听话地点点头,却不想他这一转身,便是世道混乱的百年。
甘衡跟着丹丘子的身影,见到了恶鬼元年之后的惨状,家国四分五裂,恶鬼当道,民不聊生。
丹丘子一直奔走在人间,他的道不是悟在脑子里,是在一举一动上,他一身布衣、一双草鞋,遇世人拯救世人、遇愚众开化愚众,遇恶鬼超度恶鬼。
这便是他的道。
山川河流间,到处遍布了他的足迹,等到世间终于平稳,祁朝建立,他这才在这吴昌城停驻下来,建立了长生观。
一场大梦,甘衡从中脱离时还有几分醒不过神来。
“道长。”鹤山道人蹙眉看着丹丘子,不太赞同他这个做法,“入梦太消耗心力了,你现如今哪还能逞能?”
丹丘子只是摇摇头,抬手冲他示意了一下。
鹤山道人立马坐过来,将他扶起,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你都见到了?”丹丘子问甘衡。
甘衡点点头,还有几分怔忪,“我……不明白……”
他不明白丹丘道长让他看这些是何目的,也不明白对方到底想让他知道些什么。
丹丘子握住他的手:“祁朝现如今……步的便是三百年前晏朝的后尘……”
甘衡还有些发愣,可他不知道这其中同他又有何关联。
丹丘子似乎知晓他的不解,又缓缓道:“你同那位大人一样,都是引。”
甘衡一听这话,立马劝慰道:“道长不用担心,我怕死、怕高、怕疼,我还要好好活着呢,引不了一点。”
丹丘子微微一愣,也没想到他会是这么个答法,他笑了起来,“兴许此次会有不同……”
甘衡从偏殿出来的时候,就瞧见鹤山道人正服侍着丹丘道长,替他擦身、替他喂药,甚至药水吐出来,他也丝毫不介意地拿手去接。
甘衡经不住感叹,哪怕是亲生的儿子,只怕都没有这么亲力亲为,事无巨细的照应。
他眼珠子一转又想到了什么,特地在偏殿门口等了鹤山道人一会。
待鹤山道人一出来,甘衡便摇头晃脑道:“鹤山道人同道长关系也是非比寻常的好呀。”
不为别的,他还惦记着被这小道人嘲笑到耳热的事呢。
鹤山道人没想到这人等自己半天就为了说这么一句话,一时间也沉默了。
甘衡想不到这小道人不经逗,只好自己给他找台阶下,他拍了拍鹤山道人的肩:“哎呀,不用不好意思,你这是把道长当生父一样伺候呢,孝顺!”
只是他没注意到,鹤山道人听到这话时神情一僵,隐隐有些气不顺。
夜里到了睡觉的时候,甘衡眼睁睁看着苛丑要往床上爬,这鬼简直就是要造反!
这么小一个床,苛丑那么大一个偏要挤上来,甘衡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被这鬼挤得都要贴着墙了。
甘衡压着火,“你上来干嘛!”
苛丑理直气壮:“睡觉。”
甘衡:“给我滚下去,你几时老老实实睡过觉了?”
苛丑:“那小鬼都睡,我就睡不得?”
甘衡:“小曰者可是睡在棺木里,你要想睡觉,那你就去找个坟头睡!”
苛丑:“……”
甘衡抬腿冲他就是一脚,直接给人踹到了床下。
苛丑从地上爬起来,委委屈屈地趴在床榻边上,幽怨地唤了一声:“甘衡……”
甘衡抿着唇,这回克制住了自己的心软。
“甘衡……”苛丑又唤了他一声,他整个身子都伏在床边,脑袋枕着自己的手,“你若是嫌挤,我便这样趴着。”
甘衡看着他,他是真弄不懂这鬼了,一时气得他要死,一时又如此乖巧,“你真要这样趴一夜么?”
苛丑垂着眼不做声。
甘衡枕着自己的手臂,没什么睡意,他想起白日里在丹丘道长梦里见到的那些,经不住问苛丑:“我如果没记错的话,你最开始喜欢叫我‘大人’。”
苛丑见卖乖卖惨都没有效果,就开始暴露本性了,他懒洋洋地趴在床边,“你喜欢我唤你什么我就唤你什么,甘衡也好、大人也好或者说……”他凑近了些,眼底带了几分促狭的笑意,“叫得更亲密些?”
甘衡瞥了他一眼,他算是看清了,这恶鬼卖乖每次都是在他身上讨便宜,讨不到就索性不装了。
“我只是好奇,我同那位‘大人’真的有这么像么?”
苛丑表情一僵,一时间不知道该回什么好。
甘衡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道:“他应当是很尊贵的人,那么多人敬仰尊崇他,是我哪里能比得上的,我不过就是个出生就没了爹娘的苦命人,何德何能。”他说着说着还忍不住嗤笑了一声,“我都觉得好笑。”
苛丑垂着眼,“不是这样的。”
“什么?”甘衡翻身面对苛丑,“那是什么样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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