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的刘子穆未曾接受虞廷的招安,所以说,有一些东西已经变了。
景谡敢以三十万兵马对战刘子穆的五十万大军,那是因为他了解刘子穆,能猜到他的军事部署。
可若他的对手是一个未知的人,又或者,那个人很了解他……
景谡当即下令,“传令宛城,务必严防河西之地,不可松懈。”
“是!”
但已经迟了。
在河西安静了近一个月后,对岸防守的士兵渐渐放松了警惕。
在一个雨后的深夜,河面雾气弥漫,河西沉寂多日的虞兵骤然发动突袭。他们连夜架设浮桥,近二十万人成功渡河,在河东守军最松懈的时刻,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河东守军仓促应战,损失惨重,不得已边战边退。
段令闻与邓桐在宛城接到急报,立刻率兵赶去接应。
撤退途中,场面混乱不堪。段令闻忽然感觉身旁一名亲卫反应总是稍慢一些。他心下一凛,正欲呵斥他生死关头,不要自乱阵脚。
话音未落,那名亲卫眼中凶光毕露,一直隐在袖中的手骤然探出,握着一把弓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段令闻心□□去。
这双眼睛,他似乎在哪……见过。
段令闻反应已是极快,险险侧身避让,但那弩箭来势太猛太快,也太近了,“噗”的一声,仍是狠狠刺入了他的左肩下方,离心口仅有寸许距离。
剧痛瞬间传来,段令闻闷哼一声,额头沁出冷汗,脱力地伏在马上。
那人见一击未能毙命,毫不恋战,身形如同鬼魅般向后一缩,趁乱混入溃退的士兵人群中,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踪影。
“将军!”身旁的亲卫这才反应过来,惊骇地牵住受惊的战马。
邓桐闻声回头,看到段令闻肩头迅速漫开的血迹,脸色骤变。
然而,虞兵的这次突袭是蓄谋已久。主将中箭受伤的消息很快传遍了虞兵阵营,段令闻瞬间成为了虞兵重点围攻的目标。
“撤!快撤!”邓桐大声吼道。
段令闻忍着肩头钻心的剧痛,试图挥剑,但左臂已几乎抬不起来,视线因失血和剧痛开始阵阵发黑。
他伏在马背上,熟悉的痛楚袭来。
那支箭,有毒。他走不远了。
虞兵已经在收缩包围圈,就在段令闻试图规避侧翼包抄时,一阵眩晕袭来,随即重心不稳从马背上摔落,重重地摔在泥泞的地上,溅起一片泥水。
这一摔,几乎将他最后一丝意识摔散,剧痛从伤口和撞击处蔓延至全身,他眼前一黑,呛咳出几口血,挣扎了几下,周遭的亲卫连忙将他扶起。
就是这么一瞬间的耽搁,如狼似虎的虞兵已经抓住了这个机会,迅速合拢,将落马的段令闻与正在撤退的队伍切割开来。
邓桐率军返身救援,却被更多的虞兵死死挡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倒在泥水中的身影被敌人的刀枪团团围住。
此役终成景家军起兵以来最惨痛的败绩。河西没有守住,士兵死伤上千,尤其是上将段令闻阵前被俘。
…………
阴冷潮湿的空气裹挟着霉味与血腥气钻入鼻腔,段令闻在一阵剧烈的钝痛中恢复意识。
他正躺在一堆散发着腐味的干草上,左肩下方的箭已经被拔出,伤口用不知名的草药糊住,再用脏污的布条随意捆扎,手法潦草,仅仅止住了出血。
他强忍痛楚,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
石砌的墙壁上布满暗褐色的陈旧血渍,角落里隐约可见老鼠吱呀窸窣声。这是一间地牢,唯一的光亮来自走廊上摇曳的火把,将铁栏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地上。
他回想着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那个他很信任的亲卫是景氏的人,跟随了景家多年,不可能背叛他们的。
段令闻的脑海中不断地闪现着那个人的眼神。
冷酷、嗜杀,还有强烈的恨意。
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在他脑袋回荡,唯一不一样的就是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他见过的。
他到底是谁?
思绪沉浸间,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地回荡在幽深的牢廊中,那脚步声最终停在了他的牢门外。
铁锁链发出哐当的碰撞声,牢门被推开。
借着走廊投进来的火光,段令闻看清了来人的面容。
刹那间,他瞳孔骤缩,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站在牢门外的是陈焕, 他脸上带着一种复杂难辨的神情。
段令闻想撑起身子,却因伤口钝痛而失了力。
陈焕又道:“你这伤不轻, 还是别乱动好些。”
“你……不是去探亲了吗?”段令闻艰难地抬起头看向他,眼底充斥着不解,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秘,陈焕怎么会转而投靠在虞朝阵营了?
陈焕避开了他的目光,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中也多了几分施恩,“以前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我今天来, 是念在昔日的情分上。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或是什么遗言要带给什么人?我……会尽量替你办到。”
确信陈焕真的投靠了虞朝,段令闻扯了扯嘴角,他无意说什么叙旧的话,便直言道:“既然要杀我, 为何要等到现在?”
在战场上就可以给他一个痛快了。
陈焕背过身去, “是……太师的意思。他要留你性命, 用你的命, 去换景谡投降, 交出兵权。”
段令闻几乎要笑出声, 却牵动了伤口,额头沁出细密的薄汗。
陈焕所说的太师应当就是辛貂,他只觉可笑, 那辛貂会不会太看得起他了,凭什么认为,景谡会为了他一个人而放弃身后数十万将士和半壁江山。
“这不可能。”段令闻笑着道。
“是啊,这根本就不可能。”陈焕接话道, 他的声音冷静得过于薄凉,“所以,你必死无疑。”
他缓缓转过头来,火光照亮了他半边脸,另一半隐在黑暗中,显得格外诡异,“你天生异瞳,乃妖邪降世,蛊惑景谡及一众叛军,祸乱天下。待景谡拒降的消息传来,你就会被当众处死。”
“他们会说,只要诛杀了你这‘祸源’,天道就会降下恩泽,让所有被妖邪蛊惑的军民恢复神智,幡然醒悟,重归虞朝正统的统治。”
段令闻听着这番荒谬的言论,脸上并无惧色,反而扯出一抹极淡的讥笑。他忍着肩头的剧痛,微微直起些身子,“我的生死,于这天下大势而言,微不足道。但人心向背,从不由一个‘妖邪’之说所能扭转。”
“陈焕,你用这样的手段来维系一个昏聩腐朽的王朝,不觉得可笑吗?”
“我不在乎结果如何。”陈焕的手一摊,“忠奸善恶又如何,流芳百世也好,遗臭万年也罢,若能在史书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也算是不愧于在这个世上走一遭,你说对吧?”
段令闻无法苟同他这一想法,他只想知道一件事情,“……你到底是谁?”
陈焕这个人,在前世中可从未出现过。而且,他表面上说是能未卜先知的术士,可从很多事情来看,他的未卜先知,更多的是照本宣科。
他以前总觉得陈焕这个人奇怪,自他恢复了前世的记忆后,他才发现,陈焕对他说的每一句话,几乎都是站在了前世既定的结局来看。
“你可以叫我陈焕,也可以叫我……陈国师。”陈焕笑了笑,现在的他,可不是景家军中一个小小司马,他是当朝国师,陈焕。
段令闻捂着肩上的伤,艰难地站了起来,“朝廷招安刘子穆,背后的人是你?”
陈焕神眸光掠过一抹诧异,他倒是没想到,段令闻能猜到这个。不过,他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便大方承认了下来,“没错。”
正因他促成了招安之事,为穷途末路的虞朝谋了几分喘息之机,他这才被皇帝封为了国师。
“为何?”段令闻实在是想不通,在军营中的那段日子,他们未曾有半分亏待过陈焕,陈焕又为何处处针对他们?
“原因我已经说过了。”陈焕的想法很单纯,既然无法成为景谡的朋友,那么就成为他的敌人。
也许,运气好了,他还真能成为挽狂澜于既倒的能臣,是再造虞朝社稷的栋梁,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名留青史。
陈焕上前了几步,或许是为了让内心少一些负罪感,他开口道:“要怪就怪你的父母,给了你一副这样的相貌,你想想,你这二十几年来,因为这双异瞳受了多少不公,你就不想来世做个普普通通的人?”
段令闻没有说话,他悄无声息地靠近陈焕,正欲挟持他逃出牢狱,然而这时,一道身影走了进来,在陈焕耳旁低声说了些什么。
而后,陈焕甚至来不及看段令闻一眼,便匆忙转身离开。
牢门锁紧,周遭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段令闻艰难地倚靠着墙壁坐下,手指紧紧掐住了掌心,他僵硬地抬眸看向四周,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他没死在战场,却将死在信任的人手上。
他不怕死,只是多少有些遗憾。
昏暗的地牢中,段令闻慢慢将自己蜷缩起来,缓慢地脑袋埋在膝盖上。
…………
上郡帅府内。
“景谡愿意用宛城几地换段令闻?”陈焕一脸不可置信。
这其中,更是包含了粮草、马匹,景家军退守荥阳,只为让双方交换战俘。
刘子穆行军作战多年,交换战俘的事情也见过不少,敌方这般退让,对他们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仅是送一个无足轻重的双儿回去,便可兵不血刃夺取宛城,何乐而不为。
“我不同意。”陈焕开口道。
刘子穆不悦,“陈国师是何意?”
段令闻在景谡心中的分量,的确超过陈焕心中所想,但这依旧无法动摇他的决定。刘子穆站在战争立场上,要释放战俘换取粮草和城池,这无可厚非。
但陈焕深知,论人心,刘子穆比不上景谡,论谋略,他更加比不上。
现在,他们唯一的优势在于,他们是虞朝正统,而景家军是反贼、叛军。
陈焕不疾不徐道:“虞朝动荡,人心惶惶,不是因为君主失德,而是有妖邪作祟,扰乱天命。我们要做的,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什么交代?”
“肃清妖邪,匡扶正统。”陈焕意味深长道:“献祭一个蛊惑叛军的妖邪,让天下人都知道,天命重归正统。届时人人都会说,景谡是受了妖人蛊惑才会造反。”
刘子穆怔在原地,一股寒意猝不及防地从脚底窜起。他征战半生,见过尸山血海,却从未听过如此……诛心之论。
若说,他们的战场在于刀光剑影的肉身搏斗,而陈焕所说的便是人心。
“妖邪”二字好比瘟疫,可杀人于无形。
“……国师好手段。”刘子穆不由地佩服起来。之前他主张佯攻渡河,然后大军从东郡直入突袭。但陈焕信誓旦旦,景谡轻易便能看穿他的计谋,
果不其然,陈焕说对了。
上郡的信传到了宛城。
景谡的脸色冷得吓人,他当即命人再拟信,任由敌方开出条件,这样的做法显然是将自己的软肋明晃晃地告诉别人,但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公子!”邓桐急切道:“此举万万不可!此例一开,我军将彻底陷入被动!”
见景谡紧绷着脸,显然已听不进任何劝谏。邓桐心中又急又痛,更是涌起无边愧疚,他跪地请罪,沉声道:“末将无能!未能护住夫人周全,致使夫人陷于敌手,末将万死难辞其咎!但请公子……以大局为重。”
景谡何尝不知邓桐所言句句在理,但他的心已经冷静不下来了,“邓桐,你先下去吧……”
“公子。”
邓桐还想说些什么,却见景谡背过身去,摆了摆手。无奈之下,他只好躬身退下。
屋内,景谡脸色难看至极,他握紧了拳头,一拳砸在石柱上,任由鲜血从手背上沿着柱身缓缓落下。
他早该想到的……
从刘子穆接受招安的那一刻起,事情就已经脱离了掌控。
他一直将刘子穆视为主要的对手,所有的战术推演、兵力部署,都是基于对刘子穆用兵习惯的了解。他以为看透了对方的棋路,却万万没想到,执棋的人,早已悄然变换。
他的对手,不止是刘子穆一人。
军营中。
邓桐面色沉重地朝营帐走去,还没走近,便有人急匆匆跑了过来,“将军,您可算是回来了!飞羽营的人和先锵营的人打起来了!”
邓桐面色一沉,立刻加快了脚步。还没走到营帐前,就听见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先锵营的文腾脸上多了几道淤青,他额上青筋暴起,他怒声道:“我说了,不是我!我文腾对天发誓,绝不可能对夫人动手!那晚我一直在左翼阻击敌军,多少兄弟都看着!”
他不明白,为什么都说是他害夫人被俘。
“放屁!”阿侬双眼赤红,“有人亲眼所见,是你拿出弩箭,对着段将军射了一箭,事后遁入人群中,你以为,这样就能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吗?”
撤退回来后,文腾便受了几日审讯,但有人能作证,他当晚确实换到了左翼阻击敌军,而且,那天晚上,他手臂上还受了点伤,好些人能作证。
事情因而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忽然,人群中,有另一道声音插了进来,带着不确定和惊恐:“我……我好像……在右翼看见他了……”
按照阵营来看,当晚右翼阻击敌军的营伍是另一个营的人,文腾作为景氏老兵,哪怕是阵营一时散乱,也不可能跑到右边去。
众人的目光看向了说话那人。
“不可能,除非我有分身之术!”文腾一口咬定,那个人绝不是他。
阿侬怒喝道:“你还狡辩!”
说罢,他气得想要拔剑出来。
就在这时,邓桐厉喝一声:“放肆!军中私斗,是什么罪名,还需要我提醒你们吗?”
“来人,将今日参与斗殴者,无论缘由,各领十五军棍!”邓桐下令道。
阿侬咬着牙,“邓将军,这罚,我认!但我们飞羽营的人和段将军情同手足,今日,我们只是要一个说法。”
旁人纷纷附和,谁也不想怀疑自己人,但事实就是如此。若不是段令闻没有对身旁人设防,怎么会中箭受伤,又怎么会落入敌军手上。
文腾猛地推开身旁搀扶他的人,踉跄一步,“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将军!暗害夫人,我绝没做过!夫人待我们如何,我文腾心里清楚!他如今身陷敌营,我……我恨不得代他去受罪!”
他猛地用拳头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眼眶骤然红了:“我恨不得当时就死在战场上,也好过现在背着这口黑锅,被大伙儿当成叛徒!”
他抬头看向邓桐,请求道:“将军!这军棍,我认!要罚,就罚我一个!只求将军,早日查明真相,抓住那个真正害夫人的奸细!”
话音落地,众人都沉默了下来。
邓桐沉声道:“军纪就是军纪,岂是儿戏?今日参与斗殴者,一律按军法处置,一棍都不能少!都带下去,行刑!”
“是!”
“哎哟, 轻点轻点!”
阿侬龇牙咧嘴地趴在大通铺上,背上刚挨完的十五军棍火辣辣的疼, 感觉身上哪哪都疼。旁边几个一起挨了军棍的人也哼哼唧唧。
就在这时,郭韧走了进来。
他看了眼众人,随即道:“将军有令,今日违反军纪、参与私斗者,自明日起,编入后勤辎重队,过两日负责随军押送粮草至河东大营。”
“什么?!”阿侬猛地抬起头, 牵动了背上的伤, 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却还是急声道:“这罚我们都挨过了,怎么还罚?我们要上阵杀敌 ……”
郭韧撇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乱说话,只强调道:“这是军令。”
阿侬满腔的不服和委屈顿时卡在喉咙里, 他咬了咬牙, 把头埋回臂弯里, 闷声道:“……是。”
等其他人都离开, 帐内只剩下他们几人时, 阿侬才忍着痛, 压低了声音问道:“郭大校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将军……将军是不是另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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