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压抑的闷哼后,房间重归寂静,乐晗望着空气中虚无的那点,怔然许久,终于一头栽进软被。
先前梦见过对方的身材也就罢了,只有身材不对上脸,怎么都好说。
但现在,他居然前脚还在对人家搞侦查行动,后脚就能想着对方的眼睛……
乐晗深切唾弃自己。
不,一定是因为刚才一直观察凌逸,在心灵窗户里找蛛丝马迹,还有拍卖会那颗红钻,确实漂亮,以至于现在满脑子都是那双眼睛。
乐晗慢慢低下头,看向被他留下痕迹的洁白睡袍,表情复杂。
第二天,这件睡袍被洗净烘干后,送回房间。
乐晗打开抽屉,盯着它看了足有半分钟,才逐层展开折叠整齐的布料……
瞳孔光亮一点点扩大,骤然收缩。
他指尖开始僵硬发抖。
其实有心理准备,不然乐晗也不会导演昨晚那场暧昧戏码,亲自色诱都觉得坦然,毫无心理负担,只有满满的求知欲。
可当猜测被彻底证实,一股寒意还是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他从睡袍暗绣纹路中挑出来、作为标记的两处特殊线头,在这件“一模一样”的睡袍上,消失了。
……不是同一件衣服。
季希的邀约来得突然,却正中下怀,乐晗确实需要暂时离开。
电话挂断时,都还能感觉身后那道目光,如有实质,紧密缠在后背。
“少爷?”凌逸没等到乐晗说话,以为他在考虑出游事项,便主动来到轮椅侧方,单手轻搭上靠背,“我陪您一起去。”
乐晗莫名记起凌逸最初到他身边时,对他说话的语气,似乎应该说“是否需要我陪您一起去”更合适吧?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
乐晗没有抬头,他微直起身,这个动作让他后背脱离倚靠,也同时分开与凌逸手部的接触。
他现在完全不能去想那双白手套。
“不用了。”乐晗指尖摩挲了下手机,“我自己去。”
凌逸:“……”
乐晗调整好表情,转过身,脸上还是那种轻松笑意,只和凌逸目光对视一瞬,就调转轮椅,滑向房间门口。
“你刚回总部任职,多少双眼睛盯着,这时候陪我出去散心,不合适。”
凌逸没有立刻回答,他向前迈了半步,紧跟上轮椅节奏。
这个距离,乐晗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清冽气息。
“少爷一个人在外面,我不放心。”那双暗红眼眸从上往下凝视他,像撑开一把专注温柔、又无形避光的伞。
“庄园虽然是季少的,但您的起居习惯,外人不清楚。”
乐晗却终于感觉到,那种以往从没注意过的压迫感和占有欲。
他几乎就想脱口说出:我自己去,还需要跟你解释理由?
但话到嘴边,变成了:“…哪是一个人,还有季希呢,再说也只是两三天而已。”
乐晗表面平静,侧身从凌逸与门框形成的狭小空间挪开,抬眉弯起点唇角,“凌管家总不能…连我喘口气的机会都不给吧?”
“……”凌逸眸光一顿。
其实乐晗用了调侃语气,那句话的针对性被冲淡大半,99%等同于开玩笑。
但偏偏就是那1%,让凌逸搭在椅背上的手指,勾子似的弯折弧度,从横杆一点点松开。
眼神中几乎要藏不住的东西缓缓沉淀,宛如被食物吸引、正垂涎蔓延的触须,陡然间被看不见的手强行拉扯,拽回安全距离。
他沉默片刻,视线轻轻拂过乐晗侧脸、脖颈,落在他绷紧的肩线上,后退一步,恢复站位。
“是,那请您务必注意安全,我会…随时等您的消息。”
随时,像承诺,又像在他们之间连起一根线。
当凌逸目送乐晗离去,那根线的两头开始无限延展、拉长。
直至坐上季希的车,驶离宅院,乐晗都还能感觉,有什么东西一直锁在他背后,如影随形。
窗外风景飞速后退,他闭上眼,季希在身边唠唠叨叨说什么,他偶尔答应两句,实际并没太听进去。
但乐晗也没打断季希,他需要一点别人的声音。
“你这家伙,出来玩就知道睡觉,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能睡?”
季希还在碎碎念,乐晗揉了揉眉心,确实,昨天在车上睡了一路,到房间又倒头就睡。
不停地做梦,梦里总萦绕着一个身影。
童年,少年,过去,现在,片段清晰或模糊,面容熟悉又陌生,怎么也拼不出完整的脉络和轮廓。
醒了也来不及细想,就被季希风风火火拽起来。
洗漱,吃早餐,乐晗端起牛奶抿了一口又放下,不是那个温度,也不是那个味道。
当习惯成为习惯,才觉得真是麻烦。
季希却不知道好友心里正堵着多大一团乱麻,早就迫不及待展示自己的作品,这座不对外开放的私人庄园,其实是出自他的设计。
乐晗上辈子就听季希提起过,只是那时,他没能亲眼见它落成的模样。
“看见这条石阶的坡度了吗?”两人穿过一片竹林,季希得意道,“我硬是改了七版图纸,就是要让轮椅也能轻松上来。”
乐晗抬眼望去,青石板路确实平缓,每一处风景还都足够别致,感觉不到正在上升。
“那边,”季希指向远处一座玻璃建筑,“那原本可是个破仓库,我就稍微改了外墙,看不出来吧?”
“还有那个湖,所有人都说在岩石层上造湖是异想天开,结果呢?现在它倒成了整个庄园最点睛的一笔。”
轮椅转过弯,一片湛蓝湖水撞入眼帘,水面如镜,倒映流云与天色。
季希蹲下身,与乐晗视线平齐,“你不是想构思一个‘能看见天空的地方’吗?就是这儿,从这里望出去,每个角度都能看见完整天空,晚上你来试试,更是一绝。”
乐晗记得这事,季希曾说毕业要当园林设计师,还问他什么样的设计最酷,他当时确实答了这么一句。
而轮到自己被反问时,乐晗的选择是:毕业进入集团,站在乐暥身边,为他分担家族重任。
乐晗觉得自己好笑,他摇摇头,“我记得你提过这个项目,当初不是谁都不看好?还有什么可行性报告,一直通不过,季叔叔没给你拨款。”
“可不是嘛!那报告简直是我的噩梦,全是规范条文和数据,熬了几个通宵都搞不定,要不是凌逸…”
乐晗神情一顿。
“那么厚的规范,他都像全印在脑子里似的,只花两天就帮我整理得清清楚楚,我爸愣是没挑出毛病,当场就签字了!”
季希越说越激动,“说真的,这项目能落地一半功劳都归他,后续好多施工许可、材料审批,都是他替我搞定的…”
他兴致勃勃,却没注意乐晗渐渐沉默下来,直到发现好友始终没回应,季希才停下话头,“发什么呆呢?还没睡醒?”
乐晗垂下眼帘,“没什么…对了,你不是说有高尔夫球场吗?去看看。”
阳光正好,草坪绿得晃眼,但乐晗挥了几杆子,就没了兴致。
“瞧你懒得,”季希一副早有准备的样子,推住轮椅,“走,带你去个好地方,绝对量身定制,包君满意~”
两人穿过草坪,来到一处临湖而建的观景亭。
亭子看似普通,里面却别有洞天,一套顶配游戏设备架在桌面,连接线都被固定在下方,轮椅碾过绝对安全,正面看则是最佳观景角度。
“怎么样?我特意让人整的,在这儿既能吹风看景,又能打游戏,可够惬意吧?”
乐晗不由失笑,“这么周到,可不像你的风格?”
季希一噎,下意识摸摸鼻子,眼神飘忽,“那、那可不嘛!凌逸平时把你照顾得那么好,我既然带你出来了,总得伺候好你才能交差啊,不然下次他还能放心让你跟着我?”
乐晗但笑不语。
那笑容太通透,季希被看得心里发毛,觉得自己像是彻底穿帮。
乐晗当然了解季希,这家伙不爱玩游戏,嫌累又懒得动脑子,是绝对想不到准备这些的,何况他那点心眼根本藏不住事,全都明晃晃写在脸上。
也正因了解季希,知道他不是有意,否则这三句话不离“凌逸”,乐晗真要怀疑是某人买通了他,在自己面前刷存在感。
“哎呦差点忘了!”季希忽然想起什么,又一拍脑门。
“什么?”
“你先闭上眼。”
乐晗心里笑他幼稚,却还是闭了眼,听到季希数到“三”后,跟着传来一声猫叫。
“阿逸!”乐晗惊喜地睁眼,小猫已经从箱门窜出来,跳上他膝盖。
季希震惊,“你管这猫叫啥?!”
乐晗心一跳,唤过多少遍的名字,从来都是自然脱口,这会儿被季希那眼神一瞪,莫名其妙觉得烫嘴。
“要你管!”他回瞪季希,将轮椅转过半圈。
那颗毛茸茸的黑脑袋蹭着他,乐晗拨弄小猫蓬松的颈毛,亲昵地逗着它玩儿。
季希皱眉看了会儿,犹豫又犹豫,还是决定坦白,“那个…游戏设备是凌逸让我准备的。”
“我知道。”乐晗垂着眼帘,揉捏小猫柔软冰凉的肉垫,语气平静。
季希摸了摸后颈,视线飘向那只猫,实在叫不出口那个名字,只觉得肉麻兮兮,“你这…咳咳,猫,也是凌逸送来的,说它能陪你解闷。”
乐晗沉默着,毫无意外。
除了凌逸,还能有谁?
“他还说,让你不用急着回去,就在这边多住一段时间,好好散散心。”
“……”
乐晗意识到什么,“你刚才说他…送来?”
季希表情一僵,满脸“糟了又说漏嘴了这人怎么这么敏锐”的心虚,眼神四处游移。
“凌逸来过这里?”
知道瞒不住,季希只好挠着头,和盘托出,“是啊,来了,又走了,我让他过来坐坐他也不来,说是总部事忙,可要说忙吧,他还亲自跑一趟,这种事明明吩咐个人就能办…”
季希并没察觉乐晗异样,大大咧咧继续说,“他还特意让我别告诉你,把猫和这一大堆东西送到就走了。”
箱子里那些宠物用品,猫窝、猫粮、玩具、零食……
“我说你这是打算在这儿常住啊?那我可得收租金了!”
“…你这抠门嗖嗖的劲儿!”
乐晗压下心头震动,嫌弃地虚踹了季希一脚,被他灵活跳开。
“不错不错!腿脚是真利索多了!有本事起来追我啊!”
“你赶紧给我边儿去!”
乐晗被逗得没脾气,笑骂,但经这么一通嬉闹,心情倒轻松不少。
季希被工程队的人叫走,刚走两步又回头,认真地提醒,“你一上午都没喝水了。”
“…你连这也管?”
“不是我要管,你自己看看,从起床到现在,连口水都没主动喝过,我的小少爷哎,水非得递到你跟前才记得?”
乐晗张了张嘴,竟无法反驳。
确实,即便凌逸离开青棠湾的那几天,他在书房时,也总有人准时敲门,为他送来温度刚好的白开水。
他好像真的…在那人细致入微的照顾下,失去了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
季希终于离开,他一走,周遭立刻安静,乐晗抱着小猫,听着怀里呼噜呼噜的声音,目光投向山峦,思绪飘往远方。
这座山庄离乐家主宅两百多公里,与青棠湾也相距百余公里,三个地方在地图上恰好构成三角。
凌逸就这样往返,却一面都不露。
是那句“连喘口气的机会都不给吗”,被听进去了…所以才用这种方式,留出空间吗?
心里那股因无处不在的“注视”而产生的沉重感,似乎减轻了些,但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却又沉甸甸压上来。
体贴无处不在,关怀无孔不入,如今看来,真是编的一手好网,让他不知不觉深陷,轻易触动软肋。
却也因为窥见网后那双偏执的眼睛,而本能感到危险。
他“纯情”、“斯文”又——“禁欲”的好管家,与那个满嘴骚话的恋爱脑斐尔,怎么想也不该画上等号。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那件睡袍,乐晗到现在还无法相信。
凌逸实在太谨慎,藏得太深了,可即便通过先前重重考验,终究还是做了最后这件偷偷摸摸、极可能暴露自己的事。
他是鬼迷心窍了吗?
不,或许斐尔才是真实的他,而那个完美管家,不过是一张面具。
斐尔真正的“假面”。
一旦接受这个设定,所有曾被忽略的线索瞬间串联,严丝合缝,一锤定音。
斐尔是《Sadan》的幕后创始人,所以凌逸既想通过游戏让他记起“往事”,又害怕被发现“斐尔”这个身份,至少,暂时不想被发现。
也正因为是凌逸,游戏里那些隐藏细节才都与他息息相关。
他们一起捡过的黑猫、反复出现的玫瑰意象、直播露脸时第一时间冲进来的异常反应……
服务器突然停服更新一整天,更新后所有随行NPC数据维护,无法唤醒。
乐晗起初只觉得不对劲,现在才恍然。
斐尔消失的时间与凌逸离开的时间高度重叠,是凌逸故意制造了为期一天的停服更新,用这个时间差,避免他产生联想。
以及,让乐晗直接开始怀疑的——乐暥非常熟悉的人、乐暥能掌握连自己都无法获取的信息、凌逸对乐暥隐隐的敌意。
违抗他的指令,丢掉他送的礼物,在他面前故意营造亲近。
建模形象为什么要戴面具,并且调整露出那些细节,因为那张脸他太熟悉了,只要看到就绝不可能认不出。
还有那场阵营战。
临危不乱、高效调度、最大化利用资源的能力,信手拈来,浑然天成。
这分明是一位……习惯于在现实世界中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首席特助。
好样的。
凌逸,你可真是好样的!
乐晗几乎想恶狠狠对着空气说出这句话。
如果换作其他任何人,他只会觉得被严重冒犯,并有的是办法让对方知道敢戏弄他的代价。
如果不是凌逸,事情会非常简单,就像最初打算的那样,让那家伙吃点苦头,惩罚他,再视情况决定是否“转正”。
重活一世,乐晗自认活得通透,甭管好的坏的,自己爽了痛快了最重要。
快刀斩乱麻是他的强项,做出决断从不需要太多犹豫。
可在凌逸这里,他碰了壁。
为什么偏偏是他?
偏偏是这个人,即便到了此刻,仍以他的情绪为先,克制,沉默。
五十米大刀已然出鞘,却斩不出去,乐晗真的宁愿对方是个彻彻底底的变态,在明面上做出更过分的行为,也好过现在这样,让他像一记铁拳砸在棉花上,只感到无力。
偏偏是凌逸……
“阿逸…”乐晗低声唤着,小猫仰起脑袋,晶亮的眼睛凝视他,软软地“喵”了一声,像在回应。
他整张脸都埋进猫咪颈窝里,感受温暖蓬松的起伏,和心脏震动。
山庄僻静处,凌逸隐在一面花岗岩浮雕后。
这个位置,既能确保不被发现,又能离乐晗更近,即便如此,他们之间也隔着足足三十米的距离,无法跨越,每一米都在磋磨他的理智。
指尖传来刺痛。
凌逸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忍不住想要往前探身,攥住了浮雕边缘,锋利石面划破手套,伤口渗出血,在纯白布料上洇开一小团暗红。
他没管它,再次抬起眼,目光像是暗处不受控制的菌丝,愈发紧密地缠绕上乐晗。
看着青年抱着那只猫,姿态表情全然放松。
他嫉妒。
嫉妒到几乎发疯,刚刚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就要不顾一切出现。
把所有不甘和愤怒付诸行动,如果那个人不愿意,就强行入侵,用上他能用的阴暗手段。
本该如此,乐晗的一切都应由他操心,事无巨细,都经由他手。
他希望少爷去哪里都有他随行,希望随时随地、无时无刻,看着他,亲近他。
可少爷拒绝了他。
他说的那些话,如同冰锥,毫不留情刺破他的心脏。
可凌逸到现在也无法确定,乐晗究竟发现了什么,发现到什么程度。
他只是感觉到,他的少爷正像一只察觉危险的猫,看他的眼神,开始审视、警惕,甚至防备。
像在看着……潜在的敌人。
掌心猛然用力,伤口深深嵌入岩石棱角。
刚凝固的伤处被再次破开,更多鲜血涌出,迅速浸染整个掌心,黏腻感透过布料传来,凌逸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血液流失,似乎让他获得片刻平静。
也或许是因为听到那声“阿逸”,他恍惚了一瞬,觉得是在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