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赤眉三老们还犯了愁:“这些奴婢该算作国人还是野人?”
“野人罢,徐公说了,赤眉之中也得有国野区分,说青、徐、兖州话的赤眉是国人,说宛汝及其他话的还是野人。”
且王莽却没算,在富户中产之家,也普遍蓄奴,这道法令将他们彻底得罪了,亏得因为难以落实,出了宛城,就是一份空文,徐宣也叮嘱奉命执行的三老、从事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于是南阳上下,一冬之内,奴婢就不叫奴婢,而称之为“家人,家妇,养子养女”。
共和、废奴、分田,王莽的这三板斧给赤眉带来了一些改变,创造了新的可能,也埋下了许多隐患。但他依旧无法解决迫在眉睫的问题:多了赤眉几十万人吃嚼后,南阳的粮食消耗极快,冬天将结束的时候,徐宣便向樊崇禀告了这个事实。
最后一个坞堡是在上个月打下的,但未能抄出多少粮秣来——赤眉规定,攻克坞堡的营可以将一半粮食自留,另一半归公,称之为“交公粮”,但各营私留可不少。
可就算如数交公,仓库也快见底了。
“战乱数年,豪强家也没有余粮啊,更何况,如今南阳、汝南、颍川已几无大姓可打。”
将三个郡的豪强横扫一空,如此疯狂的事,连第五伦都没决心干,也只有樊崇和王莽的组合,能够办到。
樊崇颔首,别家主公听说没粮了,只怕要愁得睡不着,但赤眉却从不会如此,每每遇到这种情形,樊巨人就会说:
“该挪窝了!”
……
赤眉信奉树挪死人挪活的朴素道理,但和过去动则全体离开做流寇不同,这一回,樊崇决定保住宛、颍、汝的底盘,而派军出征——否则地不就白分了么!
但在往哪打的问题上,赤眉内部产生了争执。
“应该往南打!”
徐宣如是说:“南阳往南就是江夏、南郡,听说是富庶之地,可食江汉之粮,且因距南阳近,西边有三峡之险,南限大江,东边是大别小别山,夺下就能守住。”
“不然,应该往北打!”
王莽却与徐宣唱了反调,他可没忘记,当初是谁背刺了自己,如今第五伦已经快一统北方,是时候让他付出代价了。
但因为王莽不太懂军争,便示意也在赤眉军里混上”军师“的崔发说细节。
崔发应诺,一出口就是惊人之言:“自南阳入武关取关中,这是汉高灭秦故径,赤眉何不效仿?”
徐宣道:“勿要欺我不读书,你只说了汉高成功之道,为何不说楚怀王入武关,被秦军大败于蓝田之事?更何况,那魏将岑彭将武关守得密不透风,吾等打得进去么?”
岑彭成了第五伦安排在南方的方面之将,守着武关,赤眉派出西征军尝试了几次,别说武关城墙,连丹水都没过去就被岑彭撵回来了。
但他也没急着往南阳发展,而是在商於六百里之地慢慢屯田。
崔发反驳:“那徐公所言的南下也不妥,南征军也打到襄阳附近,却被楚黎王及邓奉击败撤回。”
“就算不攻武关,也该自颍川向北,过嵩高上洛!”
“洛阳天下之中,只有夺取河洛,才能震慑天下。”
可这一路也不容易,第五伦留了窦融镇洛阳,郑统守在河洛南部的伊阙等关口,赤眉北征军也没讨到便宜。
还是樊崇敲了敲桌子,叫停了这没有营养的争论:“现在缺的是米粮!赤眉战士空着肚子可没法强攻险关。”
樊巨人讲了他的想法:“依我看,倒不如往东打!”
“从颍川、汝南出击,拿下淮阳、陈留,最后打到梁地去!”
和南、西、北不同,东边是一马平川的大平原,除了几条河流外,没有任何山河之固能阻挡赤眉横扫豫州!
但赤眉不是不走回头路么?
樊崇的想法却与过去略有不同:“吾等在中原绕了一大圈,在兖州、豫州丢下了不少兄弟姊妹,如今在宛、汝才落了脚,分田地有好日子过,但各地赤眉,却被刘姓利用,渠帅做了王侯将相,士卒则为他们争城夺地,冒矢石,流血汗,却什么都得不到。”
他指的就是一起在成昌痛击新莽大军的董宪!如今已成了刘永的鹰犬,手下数万赤眉皆成梁兵。
“我对解救天下人没兴趣。”
“但对昔日兄弟姊妹,却不能抛下不管!”
徐宣沉吟后,赞同了樊崇的计划,东部各郡不但能让赤眉分流就食,若能将落在梁地的赤眉再度收拢回来,他们的势力将更加庞大,届时四面出击,横扫天下也不是不可能!
“我也赞同先击梁地。”王莽亦改变了态度:”既然赤眉要废帝制,而刘永称了汉帝,是该将其先行击灭,以儆效尤!”
为此,王莽还为赤眉军找了一个口号:
“赤伏符,共和兴!”
这所谓的赤伏符,乃是当世在天下流传甚广的谶纬,但大多数人只闻其名,不知其内容。
王莽当初说,赤伏符就是赤帝子汉高皇帝要传位给他的预言,借此令人献赤符金匮而取代了汉家。
然而到新莽末年,赤伏符却被决心反莽复汉的刘歆加入了新的内容:“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
“这是刘子骏为了他改名为‘刘秀’,而编造的谋逆之言,不足为信。”
直到如今,王莽对这条谶纬是拒不承认的,只是偶尔想起那个在昆阳战胜他三十万大军的另一位“刘秀”,心里有些小膈应。
可如今王莽明白了。
“所谓赤伏符,便是赤眉降服天下之符啊!”
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王莽信了。
至于“除帝制,太平现”,则更是王莽单纯的愿望了,好在樊崇同意了这些口号。
正月初,在赤眉十万东征军喊着这句话开拔后,王莽在寸步不离身边的巨毋霸护送下,回到他在宛城居住的简陋庐舍,却遇上了意想不到的人。
“田翁。”
快半年了,郑兴终于逮到徐宣随东征军开拔的机会,借故称病滞留,想方设法跑来见了王莽。
郑兴只是刘歆诸多学生中的一员,小小太学博士,尽管好几次觐见过王莽,但都是夹在人群里,王莽也好,崔发也罢,都没认出他来。
但郑兴却认识王莽,竟赫然下拜,行了君臣之礼,一时间竟泪水盈眶:“陛下!”
……
第435章 末代皇帝
郑兴是被巨毋霸挟进屋内的,如同拎小鸡仔般将他扔到地上,若非王莽制止,郑兴的脑袋早就被巨毋霸拧断了!
“陛下误会了。”
郑兴朝王莽再三朝拜:“臣早在半年前就见到陛下,但一直秘而不宣啊!”
“死人才会缄舌闭口。”巨毋霸恶狠狠地说道,只要老皇帝点个头就行,他杀人,不必见血。
王莽却摇头道:“大可不必,反正予的身份,迟早是要被天下人所知的。”
此言听上去有些奇怪,但郑兴好歹逃过一死,这才扫视起周围环境来。王莽居住的庐舍,不过是间一进小院,所用皆是陶瓦之器,睡的是草席蒲榻。与之相比,徐宣等赤眉三老已经开始占据豪强庄园,过起钟鸣鼎食的生活来。
“陛下还是没变啊。”郑兴如此暗暗感慨。
从个人道德上,老王莽确实极其自律。
郑兴对王莽再拜:“徐宣起疑陛下身份,但只以为是新室大臣,让小臣辨认,臣故作不识。徐宣不曾想到,没人想得到,本以为陛下已驾崩,不料竟易名置身于昔日叛逆赤眉军中,处之泰然……”
皇帝陛下竟在昔日被他通缉盗匪手下打工,确实有些讽刺,但王莽却自有解释。
“盗跖吟口,名声若日月,与舜禹俱传而不息;然而君子不贵者,非礼义之中也。”
王莽说道:“樊崇只是不知道礼,却有义,他的本质还是好的。昔日鲁人公山不钮以费邑叛季氏,召孔子,孔子欲往,子路很不高兴,说:没有可去的地方就算了,何必非去公山氏那里呢?但孔子却说,夫召我者,而岂徒哉?”
“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
利用赤眉在东方复兴周礼,也亏王莽想得出来。
郑兴是大儒,对这些引经据典自是了然,但还是没听明白:“陛下的意思是,助樊崇改制,分田废奴,是想借赤眉之力,重登皇位?再建新室?”
“新室已亡。“王莽居然承认了这个事实:“予不行不可复。”
“至于皇帝?”王莽说起就来气,冷笑:“予当年为诸臣所误,竟取代汉家,践祚为摄皇帝,又一时私心,为门户计,做了真皇帝,欲传国三万六千岁,实在是走错了道。”
“秦崛起西戎,并吞六国,遂称乎始皇帝,这皇帝之制,实乃商鞅张仪吕不韦李斯之邪政也!“
“名不正则实难行,予想靠做皇帝来致太平,实在是南辕北辙!”
王莽笃定,让自己一度忘记初心的,就是”皇帝“这个头衔,那冠冕看似荣耀,却是诅咒,仿佛有种魔力,扭曲他大公无私的心智,最终铸成大错。
老疯子也是憋了许久,今日好不容易遇上个能辩经的,索性就将自己的目的统统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