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张掖、酒泉交界处的汉长城,汉武帝时所修,隶属于一个叫”肩水金关“的都尉,放眼望去,尽是黄色的夯土长城和一座座凸起的烽燧,据说它一直绵延到居延城去。
“河西的长城不行,只能防得住马,防不住人。”高武统趴在沙子里,如此吐槽,说比起上郡的长城差远了。但这也是意料中的事,据说汉武帝城发十余万人到河西,可如此广袤的土地上,人力物力缺乏,连长城也只能修成廉价的。
但它们亦意味着,汉家的统治,已经波及到了这偏僻之地。
第八矫只能给自己打气:“汉家长城烽燧,是跟着张骞脚步抵达河西的,而我,便是武德皇帝的先行使者!”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但第八矫和高武统却顾不上欣赏这美景,他们只蛰伏在河流边,等到夜深人静时,才悄悄摸过去,借助高武统的肩膀,翻过了高不过一丈的长城。
等过了长城,第八矫才发现自己多此一举,完全可以大摇大摆走过来。
因为这千里塞防,如今竟已空空如也,再没人站在烽燧上守望异域,当匈奴的马队逼近河西时,也再无人燃起烟火,通知军民和朝廷了。
内战如火如荼,边民无人保护,大多逃散。
这让第八矫更感紧迫,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他们并不知道,酒泉是否已经像张掖那样,被陇右派兵控制,毕竟距第八矫等人遭到袭击,已经过去近一月,说不定连敦煌都没了。
这个疑虑,在他们因缺乏食物,跑到屯田区找食时得到了解答。
一群乡卒听说里闾中来了两个饥肠辘辘的陌生人,立刻冲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这群脸上似乎永远沾着沙土的人冲第八矫不断呵斥,高武统听不明白他们的河西土话,只宁死不肯放下自己的弓刀。
倒是来之前突击学过点凉州话的第八矫闻言,却哈哈大笑起来。
高武统奇了:“使君为何发笑?”
第八矫道:“他们在质问,吾等是否是陇右的奸细!”
“这意味着,酒泉,尚未屈从于陇右!”
第八矫的眼泪淌了下来,在沾满灰土的脸上划出了两道印痕:
“陛下,臣找到‘大月氏’了!”
……
第八矫再现凿空之事的同时,五月底的陇右,已是战云密布。
西汉“大司马大将军“隗嚣脸上的神情也是阴郁的,今日他招来谋主方望,为陇右的前途做最后的决策。
“第五伦称帝,并发檄文,痛斥陇右,而陇山以东陈仓等地大军云集,看来是真要西征了!“
距离上一次陇魏交兵,已经过去一年半,但对于在那场仗里损失上万人马的,这短短时间根本不够恢复,顶多饮鸩止渴,招募羌胡骑入军。
反倒是第五伦横扫幽冀,国富兵强,就算最保守估计,魏之实力,已经十数倍于陇!
所以隗嚣是有些踌躇的:“有人劝我,说如若献出元统皇帝降伦,则陇右民安,四可保矣,先生以为如何?”
方望见隗嚣直到如今还在犹豫,不免有些失望:“主公尊意若何?”
隗嚣摇头:“明面上未有定论,但嚣心中,不愿屈从于第五伦。”
他依然在做战国并争,天下分裂,数世然后定的迷梦,希望保住一方诸侯的地位,只是形式确实太难了,隗嚣只执方望手再请求:“还望先生知无不言!”
方望遂道:“那些口口声声说请降可保陇右四郡者,所言确实不虚,但彼辈却唯独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方望发诛心之言:“投降可保陇地诸豪、民众,能保将军么?”
隗嚣顿时大震,确实啊,方望继而冷笑道:”如陇地十余家豪右降魏,依然能保全乡党,累官不失郡县,而唯独将军降魏,又会被如何安置?”
“第五伦虽在手书中口口声声说什么‘若以礼来降,不失封侯之位’,但以其心胸狭隘,定会令将军入朝软禁,自此以后,车不过一乘,骑不过数匹,从不过数人,岂得如今日,南面称孤哉?是故众人皆可降魏,惟将军不可降伦。”
隗嚣赫然起身:“先生此言有理,我决意与第五伦战到底。”
在嘴上的”陇右民众安宁“和自己的利益门户间,隗嚣最后还是选择了后者。
陇人骁勇,喜复仇之风,昔日周原一战,天水、陇西几乎家家户户都失了父兄儿子,只要稍稍煽动,夸大第五伦军队的“残暴”,便能让他们为复仇保家而站在隗嚣一方。
“但第五伦形势大成,光靠陇右,恐怕很难与之对抗。”
方望提议道:“臣愿走武都去汉中一趟,听说公孙述亲自北巡至南郑,臣会以唇亡齿寒之理说之,恳请他派蜀兵走秦岭诸道袭关中,迫使第五伦腹部受敌,不得已而罢征陇之师。”
临行之前,方望还不放心,只对隗嚣道:”将军虽有陇山之险,能借地利以一御十,但第五伦并非不知兵,必利用其大军之势,分道来攻,彼分,我亦要分,陇右兵少,便容易左支右绌。”
隗嚣颔首,送走方望后,也紧急调兵遣将,布置陇山防务。
陇山就是六盘山,横亘在陇右与关中之间,南北走向长达千里。
“从东往西打,无非走两条路,一条是北地到安定的萧关道。”
这儿又名“回中道”,当初秦始皇称帝后第一次出巡,前往边塞,就是在这折了个来回。而汉时匈奴也数次侵犯,烽火边从萧关一直延续到甘泉宫。
前年,隗嚣的叔父执意东征,就是想将这条路完全控制,但却功败垂成,如今魏军与陇右共享此道,更能从北面的新秦中威胁安定郡城,所以得布置大军防御。
“十六家各出一千人,得兵一万六千,再征四千羌胡骑,总计两万,由牛邯守备萧关。”
陇西郡狄道人牛邯是隗嚣麾下首席大将,堪当此重任。
“另一条则是陇关道。”
从陈仓西北部,翻越陇山九道坂的“陇关道”,乃是关陇之间的主要干道,名为干道,但却十分险峻,比起萧关道更加易守。
隗嚣道:“本将军将一万五千人,亲自守备陇关道!”
他站起身来,与在座陇右十六家子弟、将率说道:“陇右是陇右人的山河故土,不该又陇东之人来指手画脚!”
“第五伦虽轻取幽冀,但陇右与平坦的河北不同,再多的兵力,也要在陇坂低头!”
隗嚣唱起一首没有载入汉乐府的本地歌谣来。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
“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唱罢这《陇头歌》,隗嚣猛地击缶,厉声道:
“就让魏军的血,在陇山上流尽吧!”
……
第447章 六盘山上高峰
“山高而长,北连沙漠,南带泾、渭。关中四塞,此为西面之险。”
这是第五伦在山麓东面仰望这道山脉后给出的评价。
他说打陇坂是“仰攻”,这是字面含义,因为陈仓一带地势平坦而低,但向西北行则越来越高,当抵达陇坂脚下时,眼前这道山脉却陡然上升!
“其坂九回,不知高几许。欲上者,七日乃得越。”
这意思是,只知道险峻得翻到对面山脚都得走七天,至于多高,只有天知道。
但今日,当第五伦随军抵达此处时,却偏要测一测这“不知几许”的高度。
对数字和器械较为敏感的水衡都尉杜诗被调到西线来,与身在长安的任光一东一西,统筹漕运辎重事宜,当第五伦问他能否有办法测出陇山高度时,杜诗道:“臣只能用偃矩望高之法,粗略量出。”
第五伦让他当场演示,杜诗的偃矩法纯粹利用经验,得出的答案距离实际肯定很远,只能说“或有八百步左右。”
第五伦却还不满意,只笑道:“予倒是有两种方法,可量得陇坂之高!”
一种是使用多次测量传递的方法,就可以测量出各点之间的距离和高度差,得到了一千零九十步的结论。
其次,则是第五伦令材官营将大黄弩屯用于测量目标远近高度的“经纬仪”拿过来。
这所谓的经纬仪,其实是设在一个框架上的三条横线和三条竖线,缩小版的安在大黄弩望山上,射手利用十字网格就可以上下左右地瞄准目标了。此物同样可以利用相似三角形,测山之高,用算家勾股之法反复推算后,亦得一千多步。
杜诗大受震动,在那用经纬仪对着旗杆等物比比划划,准确度确实很高。随着少府全面开工,将武德皇帝任何设想都变成现实,近来军中的小器械是越来越多了——尽管大多数做出来后一试,发现是没啥用处。
这次测量肯定比以经验猜测要精准,一千步,相当于这是第五伦他们所在山脚营地,与远处陇坂隘口的高度差。
从平原地带,在短短数十里范围内,高度骤然上升千米之巨,这在冷兵器时代,有多么的可怕?
第五伦也想起了那首《陇头歌》:“难怪关中民夫被征召去陇右服役,在这座山上都能走哭了,反叫陇右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