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关键的是土地,第五伦寻找各种借口,利用改朝换代的乱世,收缴了一大批豪强田土,扩大了财源,王莽西入长安时已在渭水两岸见到。
言罢,第五伦嗟叹:“可惜,没人能如此写。”
“不然,纵其他考试皆交了白卷,就凭此文,也足以定个甲榜第一!”
却又看向王莽:“王翁,我这文章答卷,写得如何?”
王莽下意识地还是骂:“小儿曹,狂……狂悖。”
但心里却不得不承认,第五伦看得真是明明白白,自己没看错他,却又用错了他——第五伦连禅让都不屑,更别说救亡了。
王莽也问出了自己的问题:“第五伦,汝究竟是在何时,生出了效仿汤武革命之心?”
是奉命入朝,得到他梦寐以求的兵权时。
是入主魏郡,成为封疆大吏时。
亦或是初次参军,开赴塞外时?
不,可能更早。
王莽恍然:“莫非是扬子云逝世时,汝便已心存恨意?决意覆灭新室了?”
第五伦与王莽对视,摇摇头:“不。”
“我决意推翻新室,是在十年前,那时我拒绝入太学,三辞三让,除了借此邀名养望外,便是看出,新室不可救药!”
“十年前,天凤四年?”
这意味着,从一开始,第五伦在自己面前皆是装模作样,面带笑意,满口忠诚,实则早存倾覆之心。
又一阵炸雷响起,闪电映照着王莽脸上的震惊,他只长唏嘘,指着面前之人,不知是赞是骂:“第五伯鱼,汝真乃奸枭之杰也。”
第五伦权当这是夸奖了:“王翁也领悟到禅让之弊了罢?这才有后来投身赤眉之举,果然,还是汤武革命好啊,推翻一切再重建,才更有成效!”
说话间,外头积蓄已久的大雨终于落下,砸得瓦片啪嗒作响。
第五伦站起身,站在殿门口,张开双臂拥抱外面的疾风暴雨,拥抱他用鲜血和背叛换来的新局面。
“如今,非但众士子过新之论如出一辙,皆言新朝活该灭亡。”
“连天下百姓,也纷纷投瓦于左,希望我代表天意民心,诛杀一夫!”
第五伦从廊边走回来,唤来朱弟,令他向王莽展示了公投的结果:“古人有句话,叫众心成城,众口铄金。”
“意思是舆情强大,连真金都能熔化。”
“更何况是王翁呢?”
王莽默默看着那一份份代表各投瓦点民意的“万民书”,上面的许多名字,似乎在他禅让前,四十八万份劝进书里也出现过,民心确实像海水,翻来覆去。
若没有与第五伦今日对话,王莽还能强辩一句“三人成虎罢了”。
但眼下,王莽只将手中纸牍一扔,闭目道:
“人固有一死,予寿不超过七十三,今年已七十二,多一年少一年,又有何区别?”
但过去,他是想要“殉道”,而现在,却变成“一死以谢天下”了。王莽心里承认,自己太多错误,不论初衷如何,结果却是天下大乱,百姓死亡上百万,上千万人为代价。
“但也有人不愿王翁死,竟以商汤放逐夏桀之事来劝我。”
第五伦与王莽说起张湛替他求情之事,王莽只感慨,张湛确实是个老好人。
“我则赐了张子孝一篇《仲虺之诰》。”
听闻此言,王莽一愣后,顿时就明白了,只冷笑:“第五孺子,近年经术学得不错。”
那篇仲虺之诰,乃是在成汤放逐夏桀后,觉得以臣放君心有惭愧,怕落后世口实,于是仲虺就说了一番话。表示成汤伐桀,来自规正夏禹之制,来自天命,来自百姓心愿,合情合理,一举为成汤解决了事业合法性的问题,也为“汤武革命”这种改朝换代模式,定下了理论:顺天应人,即可诛伐!
六百年后,周武王既是以此为凭,推翻了商朝,砍了帝辛的脑袋。
“但张湛还是不明白。”第五伦对这位张太师颇为失望,果然作为装裱还行,做大事,还是算了。
“他以为,我之所以迟迟不杀王翁,是想像汉新禅让那般,雅致而从容不迫,做出文质彬彬、温良恭俭让的模样来。”
“张湛错了。”
第五伦凭栏望雨:“在我看来,商汤革夏命,远不如周武革商命,革鼎之事,顺天应民足矣,大不需请客吃饭、不需做文章、不必绘画绣花。”
“需要的只有一件事。”
第五伦看着骤雨砸到地面:“暴烈!与推翻的前朝,要割得干净!将一些冗官朽木皆斩去,如此方能轻身上路,重起炉灶,烧出一个新局面。”
尤其是,当第五伦决定,要继承王翁部分夙愿,在均田、废奴、制币、官营盐铁山海等事上,重新捡起来时。
就得更加决绝,切割得,更加干净!
“令士人、百姓参与,确实是为了展现顺天应人,但同时,也是知舆情、表决心。”
“九州沦亡至此,虽非王翁一人之过,但天下人已将这些年的苦楚,集中到了王翁一个人的身上。”
“这是自然,记住一个人,当然要比细细剖析内里缘由要容易。”
“王翁若能善终,则世人恨意之结难解,甚至会恨屋及乌,将留了王翁性命的我也恨上了。”
“只有王翁死去,才能消解众人愤恨,让新室之弊,成为过去,让世事翻篇。”
“故伦今日来此,只为一事。”
背对着瓢泼大雨,第五伦朝王莽拱手,那语气,仿佛只是请他去远方做客。
“请王翁,赴死!”
第538章 王莽之死
新末乱世里总是能追随胜利者,保全性命的张竦,在尚冠里号称智叟,虽然不当官,平日里却常有为官的朋友、门生前来咨询。
张竦最初以为,第五伦之所以故意闹出公投等荒唐事,不过是遮掩自己“臣逼君”的本质,最后在万众声浪中,再赦免王莽,保证双手干净,赢得“仁德”的美誉。
于是在全长安人都议论王莽何时会死时,张竦却能神秘地告诉邻居们,王莽恐怕会和夏桀一个下场:“流放而已。”
可他也万万没料到,第五伦竟真要处死王莽!
那天一大早,邻居就兴致勃勃地拿着布告来找他:“张翁,你却是料错了,朝廷黄纸黑字,宣布要在五月二十五,在未央宫东阙,当着长安万民的面,魏天子会顺天应民,诛伐暴君!”
“真……真杀啊!?”
张竦半响无言,想了三天三夜都没想明白,第五伦这么做有何利好?莫非是真顾及舆论?真把公投当真了?魏皇没那么愚蠢吧,老百姓的声音,难道不是听听就过了么!
他从朋友、弟子那得到的消息,都说皇帝心意已决,去看过王莽几次,不知聊了些什么,更机密的事也打探不到。
到了二十五日这天,一宿未眠的张竦听到鸡鸣后,就匆匆从榻上起身,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粥,乘车出尚冠里时,天已蒙蒙亮,居住在里中的显贵们也陆续出发。
他们料定今日的长安,肯定比年前腊祭日还热闹,但仍小觑了这桩大事的吸引力,才走到丞相府和武库附近,就发现人渐渐多了起来。随着宵禁解除,长安开门,周边听到消息的士民也从十二都们涌入,从横门街、槀街、东西市汇聚到东阙之下。
东阙名为“苍龙门”,它与北阙的“玄武门”,皆是未央正门:北阙朝蛮夷戎狄,挂过从楼兰王人的头颅,东阙则朝九州郡县。
今日街上是中尉执勤,把守各个街口。而未央宫大门紧闭,卫尉军站满东阙城头,警惕地注视着所有人,五彩旗飘扬于城头。
再往前,东阙前广场已经堵得水泄不通,马车过不去了,只能将马解了栓好,仆人扶着张竦站在车舆上,能稍稍看清上头的情形,一群穿着黑衣的工匠,在上面安装着什么器具。
而东阙广场上黑压压的人头,则翘首以盼,期待午时。
有一辆马车停在张竦不远处,两兄弟锦衣站于舆上,张竦瞧那个稍矮之人的模样,似是安陵班嗣,那旁边高个之人,莫非就是辞了史官回乡的班彪班叔皮?
确实是班氏兄弟,班彪本来已将自己关在书斋里了,骤闻第五伦真要杀王莽,大惊之下,还是没忍住,和兄长来见证这亘古未闻的一幕。
班氏兄弟也捧着官府的布告,在那琢磨第五伦的“春秋笔法”。
班彪还是有真学问的,一针见血地指出:“虽然许多人都引用孟子‘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之言,以此为皇帝开脱,但兄长且看,这布告上,引用的,却是墨子的话!”
班嗣是藏书家,当年连桓谭都要上门求教,家中多有诸子百家之言,立刻就了然:“有人问墨子,昔者禹征有苗,汤伐桀,武王伐纣,此皆立为圣王,是何故也?”
“墨子则曰:子未察吾言之类,未明其故者也。彼非所谓攻,谓‘诛’也。”
但班嗣精通的是黄老,对儒墨的理解,倒是不如班彪:“这与孟子的‘诛一夫’有何区别?”
“截然不同!”
班彪道:“于儒家而言,诛是上罚下,弑是下犯上。故而汤放桀,武王伐纣,其实都是臣弑君,孟子不肯尽信书,为弥补此漏洞,不承认商纣是君,而是说他是独夫!如此便不存在‘弑君’罪名,汤武乃是真天子,放诛桀纣,依然是上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