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墨子则不然,墨子所谓诛暴君,只有义与不义之分,就算暴君依然是君,只要其滥施暴政,便人人得而诛之,而不必非圣王不可!”
一个是新的英雄帝王诛灭伪君,一个是百姓自己就能动手,这区别可大了去!
班嗣品味其中意思,自汉以来,哪怕是孟子的话,都有些离经叛道,不为汉武等君王所喜。而今第五伦竟引用了更加偏激的子墨子言,他想干什么?
他有一个大胆的想法:“莫非是皇帝不学无术所导致?”
班彪摇头:“就算皇帝不通经术,身边还有王隆等人辅佐代笔,绝不会犯此大错。”
兄弟二人抬起头,看着未央宫东阙上,匠人们渐渐组装成型的东西,木头框架,中间则是闪着寒光的刀刃,那似乎是一个刑具。想到祸害天下这么多年王莽老儿会死于其下,一时间人群又兴奋起来。
倒是张竦看着左右亢奋的民情,大热天里,只感觉浑身发冷,他现在完全猜不透,搞不懂第五伦了。
从王莽做安汉公起,张竦就作为新朝的御用文人,不断地给王莽歌功颂德,虽然躲过了清算,但对新朝,依然有些感情,眼下王莽真要死,就算是张竦这种墙头草,竟也有兔死狐悲之感。
至于班彪?则是越看越生气。
“平民百姓不知其中区别,我却知晓。”
“自书传所载乱臣贼子无道之人,考察其祸败,从未有像王莽这般胡闹之人。新朝与暴秦,同归殊途,十五年灭亡,皆乃炕龙绝气,非命之运,紫色蛙声,只配分到闰位上,绝非正统。王莽的结局,应该是被真正的圣王,以篡位老贼身份,具五刑而死!”
班彪期盼的结果,当然是大汉复辟成功,王莽作为篡臣,被踩上一万只脚了,他最大的罪不在于祸乱天下,而在篡逆。
“可如今,却连诛一夫都不算,直接诛暴君!这意味着直到死,在第五眼中,王莽依然是君!!”
“实在是,太便宜王莽了!”
然而就在这时候,随着九声清脆的钟鸣,震得全场肃静。
但只一瞬间后,民众们便再度爆发欢呼,响彻了整个东阙,未央,乃至长安城!
因为一个身披十二章,服冠冕的人,出现在东阙之上。
“皇帝陛下到了!”
……
来的不止是第五伦,王莽也已经到了,白发老翁一身素白的衣裳,也没有枷锁绳索,只拄着杖走在队伍中,仿佛他不是犯人,而是一位皇帝邀请来观礼的长辈。
但卫尉、郎卫军上千双眼睛,都盯着老老头儿。
王莽却不理会他们,只看着东阙的苍龙之下,廷尉彭宠手持简易的扩音器,宣读经过数月会审后,总结的王莽之罪,都是简易的纲要,具体的内容细节,第五伦已令人整理成册,以作为修史的资料。
“新室颠覆之势险于桀、纣,而王莽晏然自以黄、虞复出也。乃始恣睢,奋其威诈,滔天虐民,穷凶极恶,流毒诸夏,乱延蛮貉,犹未足逞其欲焉。是以四海之内,嚣然丧其乐生之心,中外愤怨,远近俱发,遂令天下四分五裂,城邑为丘墟,害遍生民,辜及朽骨……”
而第五伦则站在正中,他的身躯不算高大,却也没搞出在脚下垫砖这种自欺欺人的事,年轻的皇帝扫视东阙下黑压压的人群,不知在想什么?
王莽却想到了那一天,他与第五伦的最后对话。
在大雨滂沱中,二人又聊了许久,第五伦继续说起《仲虺之诰》。
“殷商自诩取代夏朝合乎天道,因为商汤肯定了夏禹之政,而认为夏桀已乱大禹常法,自己实乃拨乱反正。”
“王翁则更特别。”
第五伦在雨中这样对他说:“你既是大禹,也曾振作,想要开创一番事业,复三代之治,让世间重享太平,但王翁,终究还是活成了夏桀!”
“王翁想要改变之决心,值得赞许。”
“但汝搅乱天下之罪行,也该受惩处!”
王莽现在承认他犯的错,却唯独不服第五伦高高在上的态度,他有能力,却没有德行:“小儿曹,汝当真配来判罚予?”
但第五伦却大笑道:“错了,诛伐王翁者,并非第五伦,也并非单纯因为成王败寇,而是缘于天意民心!”
回忆戛然而止,随着彭宠念完最后一句,第五伦亲自接过简易扩音器,音量陡然增大,念出了诏书的最后一句:
“伦不才,今日顺天应民,共诛此暴君!”
言罢,竟朝东阙下将近十万民众,拱手作揖!
气氛再度被点燃,虽然文绉绉的文告听不懂,但众人大多是参与过投瓦决王莽生死的,早就有参与感了,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到今天,别提多激动——平日东市杀个盗贼都观者如堵,更别提今天了!
他们甚至迎着东阙,伸手喊起了自己也不太明白的口号来。
“杀王莽!”
“诛暴君!”
只有明白“诛暴君”三个字深厚含义的班彪,被声浪包围,显得格外孤独。
而作为诛伐对象的王莽,依然静静站立,没有被声浪吓到,他在被第五伦俘虏后,曾一遍遍设想过自己“殉道”的模样,那应该是壮烈的,甚至在死之前要说的话,他都想好了: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世道如此,既然新朝覆灭,赤眉崩溃,复三代、致太平之事再也不能实现,世道又会回到一片黑暗,那他死就死吧。
可现在,距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时,王莽却有些不舍。
因为就在暴雨如注的那天,第五伦与他长谈,竟说,王莽先前所畅想的均田、富国甚至是开拓,都是他往后要做的,只是具体举措不同,但理想却殊途同归。
第五伦还笑话王莽过去失败的改制,埋下了无数大坑,以至于均田也要藏着掖着,拼命分化豪强才干做一点;货币则更要慎之又慎,因为世人都被王莽玩坏了。
朝野之中,有无数人借口新莽时失败的五均六筦,来抵制第五伦想要重新收归官营的盐铁酒川泽矿山等事。
“前车覆了,还挡了后车的路,王翁,汝害我不浅啊。”
“不同之处在于,王翁眼高手低,也就想想。”
“但我,却要做成!”
虽然觉得可笑,但偏偏这件事,让王莽忽然生出了点贪生之念,他想看看,第五伦会如何去做,将那些他费尽心思,在朝在野都失败的事,做成——尽管王莽嘴硬,但西行这一路来所见所闻,却让他了然,虽然事事皆乃草创,但许多方面,已入正辙。
但王莽,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
东阙边上,伴随着阵阵欢呼,第五伦满意地看着自己诱导的这一切,回过头,断头台安装完毕,祭坛已经准备好。
“就差,一个祭品,一个牺牲了。”
因为第五伦亲手设计的断头台只在平地上试用,搬上来安装后还未试验,卫尉军的猪突豨勇老兵们亲自下场,抱着几颗东陵瓜去试刀,进行最后的调试。
而第五伦,则朝王莽走去,挥挥手,让左右挟着王莽的兵卒退下。
“王翁,可准备好了?”
王莽却没有回答,只是定定看着第五伦的眼神,也对,他早该明白的……
他自己,扬雄、刘歆,都想做圣人,扬雄想靠立言,刘歆想立功,而王莽,则欲像周公一样立德,挽回礼崩乐坏的局面,创立一种万世不朽的制度!
第五伦,原来,汝也欲做圣人,欲致太平?
这是显而易见的,但王莽却有一点想不通,第五伦的眼睛,为何能如此自信,如此笃定,这就是王莽最后的疑问。
“第五伦,汝为何觉得,你能功成?”
王莽指着东阙下的山呼海啸,神色不知是悲是愤。
“当年予初为安汉公时,同样得了长安满城百姓拥戴,众人视予为周公再世,说着说着,予也信了。”
“修三雍时,予一份布告,引得长安周遭十余万人争相投入工地,搬砖运土,只二十日,太学新舍建成,实乃奇事。”
“予取代汉家时,庶民百姓无人思汉,人人皆愿予开太平!”
“可予终究还是败了,第五伦,别看如今万民受汝煽动,譬如臂指,但正如汝所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焉知予之今日,不是汝之明日?”
“汝何德何能,能笃定,自己定能将予未竟之业,一一做成!?”
第五伦缄默了许久许久,最后只一笑。
“当然能。”
第五伦继续朝王莽走来,一直走到他身边,附耳道:“我和王翁理念相同,手段却不同,归根结底,还是你我眼界有别。”
“王翁的‘三代’,是儒生对上古之事的臆想,虚无缥缈,胡编乱造之事用于季世,只会乱上加乱。”
“但我,却真真切切,见过三代!”
留着下让王莽百思不得其解的话后,第五伦却三缄其口,身形错开,二人的交谈戛然而止。
第五小儿说话说一半,王莽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随着鼓点在未央东阙城头响起,时辰已到,作为行刑官的廷尉彭宠按照第五伦的示意,请王莽走向断头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