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泽玉摇摇头,向来轻浮张扬的面孔上一片凝重,「我也不清楚,据说是研制出了解药用了,王怀才能说出来。」
「具体说了些什么,现下只有我爹知道。」
「嗯。」宁桉神色复杂,不知道为什么,她隐隐约约有种感觉,王怀突然解毒一事,和江晏青有关系。
江晏青之前给她的软骨散,宁桉私下找了御医看过。
那老先生摸着胡子琢磨了半点,只说是些寻常的止血草药制成的散,具体的功效,还要找人试药才知道。
宁桉打着哈哈忽悠过去,之后,那些药一直被她牢牢地收在暗格里,不让人发现。
这么一看,江晏青在毒这一方面,已经堪称出神入化了。
马蹄下包了棉布,走起来轻盈无声,停在了一处冷清的庙宇前,齐王的亲卫亲自驱散了侍卫,出来带着两人从暗道钻了进去。
「看!」
元泽玉也是第一次来暗牢,神色间掩不住地好奇,他忽然看见一旁的隔间里面关着的人,悄无声息扯了扯宁桉衣袖,「刘恒。」
暗牢的设计很是奇特,高低错落的砖墙让屋外人能轻易看清内部,屋内人却看不见外面都有些什么人。
宁桉一瞟眼,漆黑的暗牢里无窗无门,全靠一根铁链吊着人放下去,刘恒鬓发杂乱,穿着满是血污的囚服被缩在墙角,低着头奄奄一息。
她心下一凛,又转过身跟着亲卫飞快往前走。
「郡主,」最里间的暗牢前,齐王身上犹带血腥气,面容冷肃地对宁桉打了声招呼,「人就在里面,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动作快。」
宁桉略一点头,弯腰跃进了囚室,昏暗里,王怀听见动静,忽地动了动,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前方。
「谁!」
「我,」宁桉冷声回答,「王怀,开元三年,你在上京的路上,究竟遇见了什么?」
开元三年……
听见这几个字,王怀忽然浑身一颤,就像想起了什么极恶极怖的事情一般,还未说得出口,心底就已经吓得瘫软下去。
那么多年前,他只不过是意外得知了一点消息,就吓得魂飞魄散,连科举都顾不上了,连夜逃回了闵江。
到了如今,那事依旧如附骨之蛆,日日夜夜纠缠着他,午夜梦醒,王怀瞪大眼看着漆黑一片的夜色,都不敢确信自己活着出来了。
「赫,赫赫——」
沉默片刻,王怀忽然压低声音笑了起来,宁桉皱皱眉,把夜明珠往他面前一递,看清了那张狼狈不堪的脸。
「你是朗月郡主吧?」
王怀冷笑两声,「我辛辛苦苦斗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才爬上去,却被你全给毁了,你还指望我会告诉你?!」
「无所谓,」宁桉面色冷然,一抽手从哪兜里取出一迭细腻的纸张来,「你不说,我自然也有办法让你说。」
感恩现代发达的互联网信息,让她知道那么多骇人听闻的酷刑。
贴加官,朱元璋发明的酷刑,在大景未有应用,却在历史上某些朝代,成为了比凌迟还要可怖的凌虐手段。
「倒是希望王大人您,能多撑住几张,不要让我看看扫兴的好。」
咬开水囊,宁桉凉飕飕地一笑,抬手就要把桑皮纸往人脸上按。
王怀瞪大双眼,拼了命地想往后躲,下一秒,冰冷的水淋下,桑皮纸迅速吸收,柔软发胀,紧紧贴合起来。
「唔,唔唔——」
暗牢里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吼声,元泽玉站在屋外,一惊,下意识往里面看,却被齐王按着头给扳了回来。
「小兔崽子什么都凑着耳朵上去!」
齐王低声怒骂,匆匆指了指天,「你爹我都不敢问全了,也不想想你有几个脑袋敢去听这些东西!」
元泽玉愣在原地,嘴角无意识地扯了扯,「那表姐——」
「憨脑壳!人家和我们能一样吗?!」齐王一拍他脑袋,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暗室里,宁桉冷冷地站在原地,心底默默记数,数到六十的时候一揭纸,露出王怀憋得通红的面容。
「我说!我说!」
王怀痛哭流涕,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他本就不是个硬气的人,之前若不是那毒牢牢锁住他的嘴,他也不至于撑这么久。
这朗月郡主,金枝玉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一个人,下起手来竟然这么黑这么狠!天杀的,这种毒计她也想得出来,刚刚那点时间,王怀都觉得自己死去活来好几遭了!
「开元三年的时候,我进京赶考,途中路过了镇江郡,」
王怀抖着声音开口,眼眸不自觉地瞪大,「那日我喝酒醉了,滚到床榻底下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房里有人!」
随着讲述,他再一次回到那个夜晚,如果可以,王怀恨不得砍了自己的腿,再也不踏入那栋花楼里。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透过床榻一点点的缝隙,看见桌前坐了去白衣的公子,那公子身旁,有人低声地与他议论些什么。
「公子,」王怀听见一人说,「派去京城的人都没了消息,大人那边催得紧,我们怕是得尽快上路了。」
那公子听起来年纪不大,语调平缓,「不急,先把那人审问下来再看。」
接下来,几人声音同时放低,王怀酒意还没全醒,一时间心底好奇得刺挠,下意识就想往前探探。
布料摩擦过铺着软布的地面,王怀猛地瞪大眼,下一刻,有人一脚踢翻了床榻,尖锐的长剑架在王怀脖颈上。
「我,我什么都没听见!」王怀下意识尖叫,眼眸死死瞪大,浑身抖糠一样地抖。
「客官,怎么了客官?!」
尖叫声惊动了青楼的小厮,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那人一急,刀剑往下逼迫半寸,剧痛传来,王怀赫地一声,硬生生吓晕过去。
晕倒前,他看见那位公子的脸,只是后来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只记得,那白衣公子长得颇为俊俏,发间侧挂着一颗红色的珠子,晃啊晃。
那公子看了看门外的小厮,叹息一声,走了过来。
王怀最后的印象,就是他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药丸似的东西,入口即化,一路流到肚里。
「别打草惊蛇,」公子往窗前一翻,「有药在,他说不出去的。」
王怀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第二日,他再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在那楼里,小厮见他醒来,诚惶诚恐地凑上前连声讨好。
「大爷,大爷您没事吧大爷,这,这都是楼里失误,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王怀顾不上理他,苍白着脸四处打量,而后连滚带爬地往外。小厮怕他出事,连忙带着楼里的伙计把人摁住,半晌才安抚下来。
王怀才知道,昨日里,这屋子里的床榻不知道怎么压塌了,他被飞溅的木块划破脖颈,这才晕过去。
「你们,你们没有看见!有人!屋子里有人!」王怀惊慌失措,死死地拽着小厮,癫声开口,可下一秒他就愣在了原地。
只要他想说出昨日那人的事,他的肚中就一阵剧痛,王怀惊恐地低下头,看见一条细长的虫子,在皮肉下来回翻滚。
「啊啊啊啊啊啊——」
极致的惊恐中,他再次晕了过去,醒来之后,一刻也不敢多留,连滚带爬地回了闵江,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红珠……」
宁桉心底一沉,一把拽起王怀的头发,抬手比了一下,「是不是这么大的一颗红珠?!」
「对,对!就是这么大,珍珠一样的!」王怀抖着声音开口,「
十多年了,那药,不那虫子一直在我肚子里,我后来听刘恒说过,他说这药是越国那边来的,叫寒蝉散!」
「刘恒就没想到给你解了这药?」
宁桉拧眉问,从线索来看,那白衣公子显然是个越国人,估摸着还是个高官,他下药是怕在热闹地青楼里杀了人不好处理,又怕王怀说漏嘴。
可刘恒和越国达成交易,不过是个解药,没道理越国不给。
「他当然想过!」
王怀猛地瞪大双眼,「进京后,刘恒主动拉拢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也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不,或者说他背后的人也想知道!可偏偏越国那边没有解药!」
「越国的人说,给我下药那人,出了镇江以后,就已经死了!」
宁桉心头狠狠一跳,越国的人死在了景朝内,而且,越国也想知道那人倒地为什么死了?!
宁桉感觉自己已经隐隐约约摸到了一点线索,可那些杂乱的信息如同裹成一团的毛线球,她只能捧着,却找不到彻底解开的办法。
「郡主,」王怀忽然神经质地笑了笑,躬起身凑到宁桉耳畔,
「郡主就不想知道,连越国都没有的解药,我是怎么解开的吗?」
宁桉直勾勾地盯着他,「你想说什么?」
「你知道的,」
王怀忽然扯着嗓子笑了几下,癫狂地开口,「那人本想给我下药的,可你想知道,他就要让你知道,所以我才能说出来……」
「你以为我那天晚上真的什么都没听到吗?」
王怀阴恻恻地盯着宁桉,带着含糊的恶意,一字一句地吐了出来,「我,我听到了。」
「朗月郡主,」王怀赫赫地笑,把压抑着多年,毒蛇一样缠着他的秘密说出来。
「你的好舅舅,隆狩帝手里的那枚玉玺。」
「是假的啊——」
暗牢里沙沙作响, 元泽玉转过身去,就看见宁桉躬身从牢房里钻出来。
最后一层台阶很高,元泽玉见了,连忙抬手去拉, 宁桉顺着他的力爬上来后, 元泽玉才发现, 这人脸色白得像纸。
「表姐……」元泽玉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借着光, 他悄悄地瞟了一眼王怀, 昔日权高位重的礼部侍郎灰头土面地苟伏在地面上,一双眼赤红,死死地盯着外面。
元泽玉甚至听见那牢里传来的, 压抑不住畅快至极的笑声。
「怎么样,」元泽玉听得头皮发麻, 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宁桉反倒没什么大碍, 她摇了摇头,大步往前走, 「皇叔呢?」
「在外间,」元泽玉匆匆追上她, 「宫里的人快来了, 表姐, 我们往后门走,避开他们。」
漫长蜿蜒的暗道崎岖不平, 出了牢门,宁桉叹息一声, 顿住脚步,「不用了。」
「什么?!」
元泽玉没听清, 下意识问了一句,可还没等到回答,就被暗牢外传来声势浩大的动静给吓着了。
一辆红轿黄顶的马车哒哒哒地驶来,驾车的马夫,一旁跟着的侍卫皆腰带长刀,目光锐利。
齐王站在门前,看见他出来,连忙背过手挥了挥。元泽玉下意识往爹那边跑过去,却见宁桉站在原地不动。
「表姐!」他急匆匆地大喊,「那是宫里来的马车,快躲起来!」
宁桉站在那,面容被屋檐投下的阴影遮了一半,只露出苍白的下颚。
她摇了摇头,对着元泽玉安抚地笑了笑,示意他快过去,「没事的,去吧。」
哒哒哒——
马车如同踏在人心尖上,元泽玉咬了咬牙,被齐王一把拽到身后,就见那马车嘶地停下,帘子忽地拉开,露出鸿福沉肃的面孔。
「齐王大人,」
鸿福皮笑肉不笑地扯扯脸,「陛下有命,派洒家压罪人王怀入宫觐见,还请齐王大人把人带出来吧。」
「是。」齐王心底深吸一口气,带着侍卫头也不回地往暗牢走。
「至于朗月郡主……」鸿福侧过身看向屋檐下面容冷淡的少女,「请和洒家走一趟吧。」
「表姐! 」元泽玉急了,连忙往前蹿两步,唰一声,侍卫手里长剑出鞘,锐利的剑光把他逼了回去。
宁桉脱下麻衣,露出内里金红的衣袍,平静地走上前,路过元泽玉的时候对他笑笑,悄无声息地说了句话。
「麻烦你了,帮我去府里看看,副君在吗?」
「啊?」
元泽玉瞪大双眼,下意识想问,「在呢,要告诉他什么吗?!」
宁桉却没回答他了,看不见面容的侍女挑开帘子,扶着她上了马车,鸿福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两人说话,冷哼一声,却没有阻拦。
很快,齐王亲自推开门走了出来,扫眼看了院内一切,叹息一声没有开口。侍卫动作飞快,掀开后面青布马车把死人一样的王怀塞了进去,目送马车哒哒哒地走远。
马车内,宁桉睁着眼定定地对岸,左转,直行……脑海中,渐渐勾勒出行进的方向。
他们在向皇宫内驶去。
「砰砰——」车壁处,有细小的敲击声传来,下一秒,鸿福行色匆匆,飞快掀开帘子钻了进来,恨铁不成钢地扫了眼宁桉略显杂乱的鬓发。
「郡主啊郡主,你说你,好好在府里待着不行吗,偏要来趟这趟浑水干嘛啊!」
鸿福咬牙切齿怒其不争,恨不得直拍大腿,「你说说,开国的时候您才多大,有陛下在,什么事能牵扯到您啊!」
「公公,」
宁桉弱气地笑了笑,侧开眼看向马车里的暗格,语气却平直又锐利「可这些事会牵扯到阿娘啊。」
鸿福哑口了,面皮上褶皱一颤一颤地,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也是。」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鸿福瞟了一眼马车外面色肃穆的侍卫,飞快小声开口,「今日的事,和王怀关系大也不大,小也不小。」
「郡主,」鸿福扯扯嘴角,「虽说郡主怕是知道了,有些事不能由我来说,我只能告诉你,边关来信了。」
边关?!
宁桉瞳孔微缩,和她有关系的边关,只能是那一个。
原主爹,宣武大将军镇守的洮山郡。
鸿福抖着声音说:「宣武将军失踪了。」
轰地一声,宁桉很难形容自己的感受,失踪了,一个大景开国以来镇守边关十余年的将军,就这么失踪了。
她晦涩地开口,一时间不知道是在紧张还是冷漠,「陛下怎么说?」
鸿福长叹一口气,「若是简单的失踪就好了,翻地十尺地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会有个结果的。」
他凑到宁桉耳畔,悄无声息地开口。
「有消息说,宣武大将军,叛国。」
宁桉的眼眸猛地瞪大,一时间竟然有些想笑。
不久前,她才拿叛官这个名头去刺刘恒,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如今,这个名头也被安到了她家人身上。
「里面是不是有问题,」
鸿福锐利的眼神里,宁桉深吸一口气,神色冷硬,「父亲要叛国早就叛了,为什么赶在现在?」
这话实在是尖锐又刺耳,可鸿福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是对的。
若不是为了皇室这岌岌可危的平衡,宣武将军何苦镇守边关多年,妻儿分离。
他手里捏的,可是大景西北三分之二的兵力。宣武军赫赫威名,西北家家立长生碑的战绩,可不是开玩笑的。
鸿福眼神复杂地看着她,掀开帘子下了马车,犹豫着说了一句,「郡主到宫里就知道了。」
夕阳落下,借着那拉开的帘子,宁桉看见,血色光辉里,赤红的马车已经缓缓进了宫道。
不远处的正元殿前,昌仪公主朝服衣冠,腰背挺得极直,跪在那里。
「阿娘……」宁桉眼睛一下子就酸了,跳下马车跑到昌仪公主旁边,刚想跪下,就被女人扯住手腕轻轻地按了按。
昌仪公主抬眼看着她,笑容温和,「桉桉,去见你舅舅吧,别怕——」
「嗯……」宁桉深吸一口气,凝声问到:「阿娘,开元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王,」她犹豫着不知道如何开口,半晌悄声说,「玉玺的事,是真的吗?」
昌仪公主笑意不变,眼底划过一丝悲哀,微微底点了点头。
这下宁桉是真的想骂娘了。
玉玺一事,放在现代人眼里,那就是个芝麻大点的小事,不就是没了嘛,造假一个,谁能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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