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夫人,晚辈敬您。”
殷国公夫人回首,便见身旁的沐清溪端着一杯酒走过来,神色滟滟,眸光清澈见底。既不是落井下石来嘲笑,也没有避之不及之意。眸色转深,殷国公夫人执杯饮尽杯中之酒,就在沐清溪侧身回道席间时,忽而极轻地说了一句“若无事,不妨早些回府”。
沐清溪微怔,她是第一次从殷国公夫人口中听到类似关心的话语,思及她是殷茵的母亲,于是点头道:“晚辈受教,还请夫人代为问候殷茵,若是可以的话,清溪改日上门探望。”殷茵今日未出席,殷国公夫人说她染了风寒,不宜外出,所以沐清溪才有此言。
殷国公夫人微微点了点头,却不置可否。沐清溪只当她还是不喜于她,故而不再多问。
酒过三巡,曹元瑜溜了过来,也不知她从哪儿来,脸颊红彤彤的,一看便知道喝了不少酒,人却还笑嘻嘻地十分清醒。景王大胜,最高兴的自然是明华公主,曹元瑜这个做侄女的当然也开心。有曹元瑜在,总不会觉得无聊,说说笑笑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沐清溪忽然想起殷国公夫人那句话,“若无事,不妨早些回府”,心底不知怎么的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左右席间不多她们二人,沐清溪跟曹元瑜耳语几句,两人便悄悄从席间退了出来。
“还是你聪明,这种节日城里最好玩,宫宴那种场合再热闹也不自在。”曹元瑜甫出宫门便抱怨。
上元夜花市锦灯如昼,人流如织。她忽然想起七夕那日,也是在这样的烛光灯火下,有一个人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为她遮风挡雨,牵着她穿梭在大街小巷,掌心交叠,像是把彼此的一生都托付给了对方。
赵璟,你还好么?
她在心底默默的问。
有些念头一旦起了,便如疯狂的野草一般春风吹而生。他在的时候教会她心动,他离开了教会她相思。
南有相思红豆树,树生青青连理枝。
曲江河畔莺声燕语,河面上飘着点点花灯。传说曲江有神明,以花灯传信,江神若是看了,便会满足人的愿望。
沐清溪执笔,在纸条上写下一行隽秀的小字,将之卷好放入花灯之中。灯盏接触水面,圈圈涟漪在水面上荡漾开来,海棠花随着水流流转渐行渐远。不多时便汇入众多灯盏中辨不清了。
“我们走吧。”
沐清溪喊了一句没人应,回头才发现曹元瑜不见了踪影。上元节人多杂乱最容易出事,她连忙派了身边跟着的人去找,最后却在桥边的大柳树下看到了她。只是,树下不只是她一个人,还有个身着青布衫的男子。曹元瑜站在男子身前笑得很开心,唇边的梨涡都显现了出来,男子低着头看不清面貌,侧脸弯起的唇角却很温柔。
她笑了笑,有失落有艳羡,最后不曾打扰他们,悄然离开了桥边。侯府里安安静静的,丝毫没有节日的气氛,沐清浪伤得虽然不重,却还躺在床上起不得身。沐驰赋闲在家无所事事,沐庞氏也不会过这种节日。难得的是,沐瑜和另外两个大房的庶女得了允许去外面玩。
客儿被沐骕和沐殷氏接过去同沐清欢作伴,今晚不回来了。清晖院里寂静的冷清。隔着一堵墙,墙外是热热闹闹的上元夜,墙里却只有形单影只的她。
“北疆有消息吗?”
“还没有,小姐,放心吧,景王已经胜了,不日就将班师回朝,不会有事的。”锦绣安慰道。
五天前北疆送来一封信,落款是景王殿下。多亏这封信到得及时,之前那段日子沐清溪实在是让人担心。可是,信来之后,沐清溪便时不时要问上一句,总在期待有新的信来。
知道是自己为难人了,沐清溪抱歉的笑笑。他打了胜仗她该高兴才对,可不知怎么的,这几日总是想起当初爹爹打了胜仗以后的情形。那时候,她也是这样在家里等着,跟母亲一起,每一天都在盼,盼着爹爹早日回家,可是,盼来盼去,等来的却是爹爹身死兄长失踪的噩耗。
想的多了,心里总觉得不安稳,必须要抓住什么才能让自己静下来。
“小姐,别多想了,早些休息吧,说不定您明天一早醒来,景王殿下就回来啦。”珠玑打趣。
沐清溪情知她在开玩笑,心底却不期然地升起一点期待,如果他明天真的回来了该多好,不过,也只能是想想了。
几个月的时间,大白又圆了一圈,呦呦也长大了,背毛的花纹颜色逐渐转身,已经隐隐有了百兽之王的意思。只是在沐清溪面前,依旧是两只撒娇捣蛋的主。
锦绣熄了灯退出去,躺在床上却睡不着,呦呦躺在手边一个劲儿地蹭她,大白却忽然间跳下床跑开,她被吓了一跳,借着微弱的月色看去,窗边隐隐约约有团光亮。
心中一动,莫非……
沐清溪飞快地跳下床跑到窗前,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砰跳得极快,越是靠近那团光亮越是清溪,就在窗外,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纱。她像站在了富可敌国的宝藏前,明知道宝藏就在眼前,却迟迟不敢伸手,生怕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妄。
然而,那团光亮像是不耐烦了,忽然间小了一点,再小一点,他在慢慢地走远。沐清溪急了,一下子推开窗户,“你别走!”
双眼轻抬,眸光落入深沉的海域中,眼前人依旧是熟悉的眉眼,大冷的天额上竟然冒着汗,胡子不知道多久没刮,下巴上尽是青色的胡茬。黑了,瘦了,却更加精悍。
伸出轻颤的手一点点接近那张熟悉的脸,硬硬的胡茬刺痛了掌心,却让她感动得几乎落泪。
是他,她心心念念的人就在她的眼前。
不是做梦。
不知道谁先动了,等再回神的时候沐清溪已经牢牢地被他抱在了怀中,坚实的手臂将她的纤腰紧紧箍住,动弹不得。只觉得腰都痛了,心里却满是欢喜,疼痛让她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他是真的回来了,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想我吗?”赵璟紧紧抱着怀中人,恨不得将她柔软的躯体融入骨血永不分离。小姑娘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心底抹不去的牵挂,她停驻在最柔软的角落,安安静静,亭亭玉立,只是站在那里不言不语都会让他觉得欣喜。
“想,很想很想。”想得心都痛了。沐清溪眼圈泛红,眸子里却是倒映着满天星光的喜悦。溪水泠泠,星光熠熠。他在那一汪清澈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清晰而又完整,满满的全是他。心底的冲动忽然间翻涌上来,这是他的小姑娘,将会成为他的妻子。
唇上一热,有些粗粝的唇瓣印上她的,沐清溪唇角弯弯,乖乖地闭上眼睛,任凭他将她带入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夜风阵阵,大白跳到窗边,爪子拨弄着一个小小的纸团,无意间将其展了开来。纸条上,一行小字风骨清丽——
几回魂梦与君同,犹恐相逢是梦中。
第215章 兵谏(加更)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你还没说怎么突然就回来了?大军班师回朝不是在一个月后?”沐清溪看着宝严寺巍峨庄严的寺门,眼中满是不解。赵璟突然间回来令她欣喜万分,只是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就稀里糊涂地被他带了出来。不想目的地竟然是宝严寺,大晚上的,来这里做什么?求神拜佛不成?
赵璟垂首看向怀里的小姑娘,巴掌大的小脸陷在兔毛斗篷里,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秀气的鼻子泛着微微的粉色。他翻身下马,向她伸出手。小姑娘坐在马上螓首轻侧,毫不犹豫地把纤弱的玉手放入他的掌心。手臂稍稍用力,人就被他带下马来。
“跟我来。”他道,却没解释缘由。
沐清溪被他牵着手,他的掌心有一层粗粝的茧子,是长年执剑留下的,擦过柔软的掌心时,仿佛有小股火花窜起。掌心相贴,他的热度沿着肌肤相贴的地方穿过血脉透入心扉,痒痒的。
他不说她便乖乖跟着,总不会被他卖了换银子就是。入夜的宝严寺寂静清幽,唯有天上一轮明月长相照映。大殿里的依然灯烛长燃,风里依稀飘着香火的气息,心也跟着安静起来。
“极乐净土?”沐清溪惊讶地看着匾额上的大字,又回头看看赵璟,更加不明白了。这地方她熟悉得很,当初在宝严寺被严章和沐清河欺凌,赵璟出手将她救下之后便带她来过这里。极乐塔,净土阁,阁后那一盏明明灭灭的灯塔,还有当日那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悱恻。
赵璟面上的表情柔和起来,他揉了揉她的额发,柔声道:“还记得?”
沐清溪皱皱秀气的鼻子,这个动作让她显得十分孩子气,“当然记得。”那时候他跟她的关系并不亲近,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好像一切都已经注定,在她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命运的齿轮缓缓转动,有些事注定要发生,有些人注定是躲不开的劫数。而今,她甘之如饴。
仍旧是当日那一间禅房,房中的布置整整齐齐,一应所需尽善尽美,目光所及纤尘不染,显然经常有人打扫。
“这两日城中不安稳,我希望你留在这里。”赵璟将她按坐在床边,墨黑的眸子里是认真地神色。
他都把她带到这了,她难道还能说不?心里小小的不爽,不过沐清溪并不是无理取闹的人,赵璟会这么安排一定是有大事发生,她如果留在城里只会让他分心,甚至有可能变成别人牵制他的筹码。也许帮不上忙,但是,至少不能拖后腿。
“我可以留在这,但是你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沐清溪郑重地看着他,“我不会不自量力给你添乱,可是你如果不告诉我的话,我会胡思乱想,或许想着想着就要出问题了,说不定还会闯祸。”
手微微抖着,她心底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从宴会上开始的不安感在这一刻得到了证实,经历过上辈子的事,现在这一刻的温馨更像是山雨欲来之前最后的恩赐。
宫里一定出事了,赵璟赶回来一定有原因。而殷国公夫人那句话,大概是看在殷茵的份上给她的提醒。
小姑娘不吵不闹认真求教的样子可爱极了,赵璟没忍住再次揉了揉她的额发,“宫中生变,赵珝逼宫。”说完立刻感觉到被抓住的手猛地握紧,沐清溪眼睛瞪得溜圆,赵璟以为她害怕,于是将她揽入怀里,一下一下抚摸着僵直的的背脊,“别怕,有我在,不会出事。”
沐清溪心中发慌,上辈子的事不是这样的,她从来没听说过三皇子逼宫,逼宫等同谋逆,而谋逆的那个人本该是赵璟。如今时移世易,赵璟的立场转换于他而言不知是福是祸。
“你有把握?”沐清溪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情绪。赵珝趁着宫宴之时起兵,必定有所准备,他孤注一掷手中可能还有不为人知的底牌。赵璟星夜归来本就人困马乏,而且,他带的人不会很多,否则一定会被察觉。两相比较,胜负难料。
“十成把握。”赵璟傲然回道,眉宇间尽是成竹在胸的意气。
“我信你。”赵璟从不作诳语,他既然说有把握,那就是有把握,“可是其他人……”她没忘了客儿、三叔和姨母他们还在城中,万一混乱之中出事怎么办?
她所虑之事赵璟早已妥善安排,沐清溪放下心来,然后又开始着急,“你怎么还在这?”她突然想起来,赵珝都逼宫了,他不快点救驾,怎么还有有心情在这里耽误时间。从宝严寺到宫中,照夜玉狮子脚程再快也要半个时辰有余,何况他送她至此,已经在寺里徘徊了将近半个时辰。如果她离开之后赵珝就有所动作的话,那现在岂不是……
赵璟自有安排,知道她是担心自己,心里熨帖得很。不过把沐清溪交给别人照看他实在不放心,虽有万全之策到底还是比不得自己亲自安排。眼下时间差不多,他也该走了。
宴至酣处,三皇子赵珝忽然从席间起身走到了正堂中央。殿中舞乐因此停滞了一下,再起却怎么听都没了原来的韵味。承安帝挥退舞乐,脸上的笑容顿了顿,目光沉沉地看着赵珝,“你有何事秉奏?”
赵珝抬首目光灼灼地看向承安帝,浑然忘了见天子不得正面直视的礼仪,四目相对,父子俩之间的氛围一下子诡异起来。群臣似有所觉地看着这一幕,王阁老袖中的手一紧,眉间深深皱起,他不着痕迹地瞥了眼旁边的殷国公,后者神色如常,却阖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片寂静中,赵珝的声音格外清晰,“回禀父皇,儿臣以为父皇年事已高,身体大不如前,理当抛下凡尘俗世,避居清静之所,颐养天年,不知父皇以为如何?”
话落,满座朝臣倒吸一口冷气,不敢置信地看向赵珝。这话里的意思,竟是当面要求皇上退位让贤,三皇子莫不是疯了!
承安帝深沉的眸子精光闪现,从来没有人敢当着他面说这样的话,他没有看赵珝,而是转头看向坐在旁边的殷皇后,“皇后也是这么想的?”
殷皇后脸色一僵,执着酒壶的手微微发颤,她不敢去看承安帝的眼睛,“皇儿的话就是臣妾的意思,皇上,皇儿是为您好。”她还想说些场面话,可到底底气不足,心气不够,说到后面时已经渐渐地放低了声音。
殿中一片窒息般的冷寂,针落可闻。旁边的灯烛发出“噼啪”一声轻响,仿佛触动了某个开关,承安帝忽然笑起来,不同平日里矜贵的笑,是放声朗笑,那笑声苍凉豪迈又带着某些说不清的意味。赵珝就站在殿中听着,面带笑容,身姿笔挺。
“好啊!真是朕养得好儿子啊!”承安帝长声叹道,“你如此孝顺,朕该如何嘉奖?不如便将皇位赏赐给你,你看如何?”
赵珝声音如常,拱手行礼,“儿臣谢父皇隆恩。”仿佛这本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承安帝看着他,双眼忽而眯起,眼中迸射出狠厉的精光,“好一句‘谢父皇隆恩’,若朕不从你之愿,你是不是要谋反,逆子!”
赵珝直视承安帝,毫无退缩之意,“儿臣是为父皇好,还望父皇体谅儿臣的一片孝心。”
承安帝盯着赵珝,额上青筋一突一突地跳,“来人!给朕将这个逆子拿下!”
说完,殿中依旧一片静谧,没有任何人回应,承安帝想到什么,脸色微变。
赵珝这时候忽然动了,他几步走上台阶,径直走到承安帝面前,在承安帝盛怒的眼光中不疾不徐地说道:“御林军何在?”
话落,四下里忽然间涌出大批穿着铠甲的士兵将席间所有人团团围住,赫然正是本该拱卫皇帝的御林军。一人大步走了进来,对着赵珝恭身行礼,“殿下!”
承安帝在看到来人出现的时候双拳猛地攥紧,“高——塍——”御林军统领,他最宠信的心腹之一,如今站在他面前向他的儿子俯首称臣。
“你这个逆子!”
“三哥,你要谋反吗?!那是父皇,是你的父亲啊!”六皇子挣开徐大人的钳制,冲到上首拦在了承安帝面前。席间,徐大人眼睁睁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年少气盛的六皇子,脸色一下子惨白如纸。
赵珝猛地一把抓住六皇子的前襟,冷冷地盯着他,“他是你的父亲,你问问他有没有把我当成他的儿子?!”
“赵珝,你混账!”六皇子出手反击,赵珝不防之下脸上狠狠挨了一拳。六皇子在气头上,不管不顾地动起手来,与赵珝纠缠在一起。座中不知谁喊了一声“护驾”,有武将猝然出招放倒身边的御林军,大殿中登时乱成一锅粥。
“殿下,赵珝已经得手了。六皇子重伤,承安帝被擒,凡是不肯听命的朝臣均被制住。”龙一呈上暗卫打探来的消息。
“时机已到,动手吧。”赵璟漠然吩咐道。
“是。”
第216章 旧事
雪纷纷扬扬地下了整整一夜,清晨的洛京城银装素裹,北风打着旋儿从古老的街巷中呼啸而过。巷子里的一扇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门框的雪受了震动稀稀疏疏地落下来。早起的百姓看了看外头的大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喽——”
皇城内依旧是白茫茫一片,胆小的宫人缩在墙根下,低头含胸躲角落里瑟瑟发抖。一夜的刀光剑影,厮杀声和鲜红的血液被大雪深深掩埋,谁都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赵璟独自伫立在大正宫外,放眼望去是绵延数十里的台阶,正红色的宫门在路的尽头与殿门遥相呼应,白雪的映衬下分外显眼,沉寂了数百年沧桑的大正宫即将迎来新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