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脚下没刹住,“砰”地撞上了揣着牌子过来的引船人。
龙可羡倏地回头,手忙脚乱扶稳兜帽,开口就是抱歉:“对不住对不住。”
引船人哪知道这小少年看着清秀,撞起人来好比铁板,当即就摔了个 懵,闻言一骨碌爬起来,点头哈腰:“是小的没眼力见儿。”
他拱手,龙可羡跟着人拱手,他鞠躬,龙可羡跟着人鞠躬,阿勒在后边看得心火烧,撑着搭板就跳了下去,一把拎住龙可羡,冷哼一声。
“拜把子还是拜天地呢,当心把腰折了。”
向导刚掏牌子,见状两步过来,把牌子递了,笑道:“老远就见着小兄弟,如今已经能独个儿引船了,两年前还跟在师傅后边抱牌子。”
那引船人嘿嘿地笑了笑,露出口白牙,核过牌子无误后说:“师傅走海去,没回来,诸位,益诃海湾只通用金龙币,银蛇币,铜板在这里只能砸贝听响,银票更是废纸一张,若无余钱,前边直走左拐便是咱们复昶钱庄,金珠兑龙蛇币只取两成利,童叟无欺哪。”
他说话时笑盈盈的,目光滑过龙可羡,视线短暂地停留了片刻,没有人注意。
这事向导得包圆,他招呼厉天,把东家心腹带上,和引船人一前一后地往钱庄去,龙可羡站在阿勒后边,稍稍踮起脚:“他,怪味道。”
“那小子?”阿勒方才站得远,倒没有闻着,“许是香料味儿。益诃多产香料,他们祭祀时便会从族地里起出沉木,把香料混着赤水抹在木头上,烧上七日七夜都不带熄的,故而明日进山了你须得记着,碰上浑身香气冲人的别招惹,蛮子都记仇,惹上一个,层出不穷的怪招就够你吃一壶。”
龙可羡去过几座诡谲的小岛,被满口尖牙张嘴就能咬掉她脑袋的土族吓了个屁股墩儿,还与那食指甲硬如钢刀的蛮人对过招,无一不是偏执狂热且残忍的族群。
她心有余悸地点头:“我不惹。”
阿勒稍感欣慰,“乖的。”
他看四周人头攒动,闷着潮气,脏臭腥湿,闹哄哄,乱糟糟,真是不失为一处增进感情的好地方,便牵住了龙可羡的手,思忖片刻,又坦坦荡荡地顶开了她的指缝,挤进去与她十指相扣。
他们没有这般牵过手,通常龙可羡只是把手蜷成拳头,往他掌心里拱拱,阿勒便像包饺子似的把她裹住,但他看那些青年男女都如此,哪怕夏日热得满身湿汗也要黏糊糊地牵在一处,从前他嗤之以鼻,如今他觉得尚有可取之处。
手掌相贴,手指紧扣,贪婪的人,忍不住得寸进尺,连剩余一丁点缝隙也要侵占,直到没有分毫距离,冷和热在方寸之间毫无保留地传递。
龙可羡不大习惯,低头瞅了半晌:“黏住了?”
阿勒镇定道:“黏住了。”
她挣了挣,想抽出手:“不喜欢……像以前那样好。”
“不喜欢么?”阿勒浪嘛,偏要攥得紧紧的,箍得指头青白,“我倒喜欢得很,这般才贴得紧,半点儿距离都不要有才好。”
“以前那样也好,”龙可羡还要辩驳,“换换,我牵你也贴紧紧的。”
“……你牵我,半只手还晾在外头!”阿勒见她油盐不进,整个儿不解风情,衬得他挑头担子一头热,不禁怒声道,“如今境况不同,自然牵起来也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同?”龙可羡不明白。
“长大了!”阿勒沉着声应。
边上都是来来往往的船户,等着领牌子,二人移到树荫底下,由巨冠撑出了遮阳的伞面,在缓慢流淌的阴影里窃窃低语。
期间龙可羡没有再挣,只是垂头瞅了半晌,嘟囔道:“长大了,就要亲我,长大了,就要牵得好紧,这些事情你小时候都没有教过我。”
阿勒眼皮子猛地跳了一跳,他没有说过,是因为他对龙可羡一贯敞亮又坦荡,从未设想过阳光下会萌发出畸态的芽。
一时间,他心里激起了成百上千的恶念,恨不得教唆她一起坏,一起浪,但话语仅仅在喉咙口打了个转,就咽下了腹中,继续在爱与欲之间来回撕扯。
他没有说话,龙可羡回想着诸多变化,对亲吻和戒尺格外感兴趣,于是扯扯他,兴致盎然地问:“长大了还要做什么,你会教我吗?”
对着太过干净的眼神,阿勒从前想让它保持原态,如今却只想把它搅浑,他对龙可羡有近乎罪恶的破坏欲。
缓吸口气,阿勒把她的指头衔在齿间,或轻或重地磨着指骨,话不好好讲,偏要磨着人才若有似无地说个,“会。”
龙可羡看不清他神情,也不觉痛,只是没由来地热。
她怔怔地,挨着指上的热,想——
完了,还要被吃掉。
直到正午,船上的货才清点完,吃过饭,由厉天领着条子,一一在商行里头登记下来。
此行的目的是探消息,他们便没有往清净的院子里住,反而挑了龙蛇混杂的客栈住下。
蝉声鼓噪,金熔熔的日光泄下来,枝叶都懒洋洋地打了卷儿。
阿勒领着龙可羡在街市上晃荡,人不多,官话与土话交织嚷着,据说由于盗匪如麻的缘故,个个都佩着刀剑,实在讲不清是盗匪混进了海商里,还是海商混进了盗匪中。
拐过街角,就到了尽头,龙可羡说:“好短。”
“海湾边上就只有这片民居,越过山岭,往后边走就是土族聚集地了。”
接话的是那引船少年,大伙儿叫他谟奇,在土话里一种白鱼的名字,他拎着水桶站在一处民居边上,日光洒下来可以看见鼻梁上的斑点。
阿勒跟他打招呼:“头回来这儿,人少,货倒是奇。”
谟奇放下水桶:“都是海商老爷们带来的,这里常住的只有百余人,只有来了船,才能热闹些。”
龙可羡打量着他的手,注意到他手背像块糙皮子,不但红肿粗粝,还因为皲裂而爆着细丝一样的皮。
她的眼神直白,却不令人生厌,谟奇看到了,只是抬抬手:“小时候不能担差事,便跟人采珠、挑珠、起瓦陶,这手就给浸坏了。”
谟奇很懂进退,并没有拿这话题让人尴尬,而是自顾自地接上了:“二位的货还挂在商行吧?”
“正是,”阿勒笑道,“干耗时辰最磨人,小兄弟常居于此,可知这有什么可消遣的地界儿么?”
“消遣么,”谟奇思索片刻,“倒是没有。”
阿勒面色不变,了然颔首。
“不过……”在二人转身时,谟奇叫住了他们,“沿这条路走到底,有座黑塔,里边供着座泥塑。”
“哦,”阿勒兴致缺缺,“一团泥巴有什么看头,多谢小兄弟,我们这就回了。”
龙可羡呆住了,她不明白,分明目的地就在这儿,阿勒为什么不顺着话题往那去,还要回客栈,他不要看泥塑了么?要缩头做乌龟了么?
叫住阿勒的是谟奇。
“欸,爷!”谟奇憨憨地笑了,“虽不算什么稀奇景儿,但在我们当地,逢海饲节就要拜祭的,是个英勇无畏的人神呢。”
阿勒像是被说动了,露出回想的神情,伸出指头绕着四周打了个转:“方才说是在哪个方位?是……”
“这边!”龙可羡怒而擒住他的指头,直直地指向东边。
最后是谟奇带着二人往那边去,他还用芭蕉叶包了蒸好的糯米,沉甸甸抱在怀里,卷着裤腿,赤脚往前走。
约莫一刻钟,叫卖声锣鼓声都抛在了脑后,转过半道弯,一道黑漆漆的尖角扎入眼里,悍然的,气势磅礴地立在墙边,上边用红丝绳缠着铜铃和黄符,风一吹就激起层叠的音浪。
谟奇往前边走,抱着芭蕉叶跪在台阶上拜了拜,才推开塔门:“二位,这边进。”
进门之后,阿勒刚要故技重施地捞龙可羡的手,谁知那衣角跐溜地就从手边滑过去了,龙可羡盯着塔顶垂下来的那团狰狞的海妖面具,抖了个寒颤,就死活不肯挪步。
阿勒若有所思:“怕?”
谟奇听着,瞥了龙可羡一眼,忽而不好意思地笑笑,拉动麻绳,把面具拉上去:“姑娘莫怕。”
那面具升上去之后,便露出后边憨态可掬的海龟,龙可羡松口气,翘起了嘴角:“乌龟好。”
谟奇不作声地又往龙可羡看一眼,随即放下芭蕉叶,跪在泥塑前,结出手势虔诚地念着词。
阿勒一边看着龙可羡的反应,一边慢悠悠地往泥塑上落两眼,这一比对,不说五官,那眉眼间的天真确实像,不过么,拉一帮不谙世事的小孩儿往这一杵,十个有八个也是像的,这点意识形态上的相似证明不了什么,说不准只是他先入为主的想法呢,要凿出有用的消息,还得往山里的土族去。
看了不多会儿,商行里来人,喊谟奇出去接船,二人原路返回。
日光正盛,从林叶间筛下金芒,到得入夜,就在夜风里拉成了灯笼的虚影。
商行为了迎客,晚间在客栈里摆了两桌好酒菜,有些名头的掌柜都来了,林山的掌事人攒成了大单子,乐得红光满面,拉着阿勒直灌酒,喧嚷声持续到子夜。
直到斑鸠搅乱叶影,梆子响过三声。
“哗啦——”
阿勒破出水面,顶着湿漉漉的发站了起来,肩臂胸口挂着零星的水珠,他扯过衣裳,随手套在身上,没见着床上有人。
犹豫片刻,正要去隔壁喊门,就听见窗上一片急促的刺挠声。
他刷地拉开窗,睨视着黑乎乎的猫球,很是嫌弃:“怎么是你。”
猫球一个弓身蓄力,蹭地就跳上了他肩头,阿勒不耐烦:“边儿去,我不吃你这套。”
猫球不听,后腿蹬着衣裳,前腿在他鬓发使劲扒拉。
阿勒差点儿想把猫丢出去,心说这猫平时见他就老实,只敢偷偷摸摸拽裤腿儿爬衣裳,何时敢对他上爪子,真想下油锅炸了么。
而猫球越扒越急,胸腔里嘶嘶地发出声响,像是催着他往哪里去。
阿勒倏地转头,在静夜里看向了侧方紧闭的房门。
第97章 猫不灵
楼下酒意喧腾, 吵嚷声透过层层木板,递到楼上只滚起了微小的尘粒,客栈的涂掌柜上来喊门时, 龙可羡正在安安静静吃饭。
一人一猫同时抬头。
郁青起身开了门, 看到涂掌柜左右手都占着东西。
“哟, 还是这儿清净, ”涂掌柜左手提着两个油纸包,哐地怼到桌上, 笑起来有种冶艳飒爽的风情,“山里打的野物,给姑娘尝尝新鲜。”
客栈隶属于复昶商行,常年住的都是商行引进来的客人,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左右逢源是掌柜的基本生存规则。
此刻底下招待着海商大老爷,人家不爱女眷去往那乌烟瘴气里凑, 作掌柜的就得面面俱到, 不让客人觉着遭了冷待。
油纸包还是热乎的, 香气隐约渗出来。
龙可羡礼貌道谢,鼻尖嗅了嗅:“凉凉的。”
“好厉害!”涂掌柜扬起眉, 染满蔻丹的指头绕了两圈麻绳,利索地扯开了油纸包, “是山里挖的草根儿,风干后磨碎了用油浸个把月,炙肉时抹上点儿,别的地方啊尝不到这滋味儿。”
肉块均匀地铺陈在纸面上, 那股冲鼻的香料味儿更明显了,涂掌柜自顾自地撕了半块儿进嘴里嚼下, 又招呼郁青起坛子。
“这坛叫猫不灵,不醉人,糖水儿似的,我们这海气重,年年冬日就要埋两坛子,待开春下雨了便给孩子们喝,就是果浆,姑娘也尝尝。”
“猫……不灵?”
涂掌柜扑哧地笑,又凑近了点儿:“光腚的崽子披毛的猫,这儿山猫多,渔家都怕猫偷鱼,每到山猫出没的时候就会拿猫不灵兑点儿水,搁在院里,猫啜了便同醉酒似的,走三步就打歪。”
龙可羡悄悄地瞥了眼猫球,猫球瞪圆了眼,连饭也忘了吃。
清冽的浆水滑进碗里,徐徐地涨到碗边沿,涂掌柜看着那饱满的弧面,突兀地笑了声:“猫不灵的由来,还有个不一样的说法。”
“东边山里头住着土族,姑娘想必是知道的。土族崇拜地灵,在族地里养了只灵豹,灵豹早些年常常伤人,族里的祭司便请了乩子来扶乩,结果在扶乩时没看住灵豹,让它跑了出去!”
龙可羡听得紧张,一双眼睛眨都不眨。
涂掌柜搁下坛子,弹指一击,在沉闷的“笃”声里说:“谁料得那灵豹奔窜间打翻了陶罐,被里边的果浆勾住了馋虫,只是舔了几口,便东倒西歪的一副醉样,被族人又给扛了回去。”
“这等怪力乱神的传说遍地都是,比渔网还密,权当听个趣儿,”涂掌柜举起碗,喝糖水也有豪饮的架势,“姑娘慢用,我还得下楼去给那些个酒虫紧紧皮子。”
房门开了又关,猫球从床底下钻出来,跳上了桌,谨慎地绕着空碗转了两圈,低头嗅,须臾,发出个鄙夷的“喵呜”,表示不感兴趣。
龙可羡很有兴趣,伸出的手却被郁青截下来了,他查验过后,两样都尝了尝。
“我鼻子灵,没有毒的。”
事实上,这类荒僻小岛不比主国,处心积虑用毒,还不如直截了当拔刀,后者的效率远超前者,再说了入住客栈之后,晚间的饭食都是客栈提供,没道理再专程上楼来送毒,太刻意,太得不偿失。
“过个手安心。”
确认没有问题,郁青斟了两杯:“白日我带人进了一趟山,山里人防备意识很强,设有地陷和树网,水里也拦着棘刺,我不敢惊动,标下了位置。”
龙可羡嗯嗯点头,顾着把蔬菜埋在饭底下:“谟奇说,祭祀时候,才放人进去。”
“嗯,明日我再去走一趟,把族地的方位摸清楚。”
龙可羡往他那推了推油纸包:“你吃。”
堵住了他的话。
郁青安静地撕着肉块,送进嘴里是还是温的,汁水保存在肉的纹理中,被牙齿挤出来,漫得满嘴满颊都是香味儿。
他短暂地忘记了忙碌的公事。
龙可羡不是解语花,她专注地活在自己的方寸之地,只有阿勒能肆意出入,她对旁人没有多余的期待,因此与她相处起来不累,甚至只要待在她身边,就能在松弛之余缓慢自愈,明懿是这样,郁青也是这样。
他沉默寡言,像道没有存在感的黑影,在断臂之后连依附的资格都被剥夺,成为了一枚弃子,公子很愿意让他衣食无忧地生活下去,那对公子来说是体恤下属与获得追随者的双赢,但他知道自己会活成什么样,他会在酗酒、自怨自艾、振作精神、自耗酗酒之间消磨时光,日复一日地蹉跎下去,直到成为一副行走的骨骸。
是龙可羡把他拉回来了。
她那么小小一个,拽着他的裤管儿,抹着泪汪汪的眼睛,又霸道又可怜。
于是他又成了道影子。
快活地,自适地,默默地被人需要着。
没有等到阿勒上楼,龙可羡沐浴后就直犯困,趴在榻上翻看话本,还是上次那卷,只是搁置了好些时日,阿勒一直不肯让她继续往下看。
或许是泡了水的缘故,龙可羡有种胳膊吸饱了水的幻觉,似乎手脚都沉甸甸的,喉咙口连着鼻腔却有点儿热,烧得她口渴,频频地饮水,越喝,脑中就越昏沉,但她翻看着话本没有在意。
话本里头,那对儿扮成兄妹的细作行止越来越亲昵,越来越逾矩,直到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双双跌入了陷阱里。幕天席地,荒无人烟,他们短暂地抛开了真真假假的身份与错综复杂的局势,在困境中交付后背,在脱困时情难自已。
他们亲在了一起。
龙可羡皱眉头,翻过一页。
她轻易地发现了端倪。
阿勒没有教好。
正经的不是亲额头,也不是亲脖子,是要碾磨,辗转,缠连悱恻,气息难舍难分,这些龙可羡不懂,但她揉了揉疲倦的眼,在字里行间弄懂了一件事。
要唇贴唇,嘴咬嘴地亲!阿勒的嘴唇很好看,没心没肺地笑起来更好看,而且口舌不饶人,总是说些让龙可羡无法反驳的话,这样一张嘴唇,咬起来定然有别样的滋味儿,光是这般想想,龙可羡又想喝水。
她撑着下巴,翻过身,碰倒了杯盏,空杯盏沿着粗糙的木板滚了几圈便匿进了阴影里。
龙可羡摇了摇茶壶,里边茶壶也空荡荡的,已经饮尽了。
月光挤进窗隙里,把幽暗的房间泡得昏白,周遭一片寂静,龙可羡不知道鬓边已经渗出了薄汗,她开始觉得热,连风都是熏熏的。
不过片刻,那方方正正的墨字就开始颠来倒去,龙可羡甚至眼睁睁地看见那团墨字不住摇晃,挣出了纸面,立在上边,趾高气昂地抖动起来。
龙可羡纳闷儿地伸手,一遍遍把字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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