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天还要再问,不料后脑勺一凉,紧闭的房门慢悠悠打开,公子松松搭着件袍子,肩上蹲只黑猫,反手带上了门,目光不耐烦:“杵在这里干什么?”
郁青道:“公子,饭食已验明。”
阿勒侧了下额,示意他往隔壁房间进,二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话音渐渐焙干在空气中,留下厉天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
厉天回想着那短暂晃过的场景。 矮榻是糟乱如麻的,小几是四分五裂的,帐幔垂脚是破破烂烂的,杯盏可怜巴巴滚在桌底,衣裳丢了满地,更可怕的是,公子唇角横着道伤口,脖颈间三两条指痕,敞开的领口里还有密密麻麻的牙印。
——果真打得凶啊。
不行,厉天蹬蹬蹬往下跑,他得把这事儿讲给闻道听。
“饭食没问题?”
郁青食盒里端出小碟,他有个习惯,龙可羡用过的饭食都会留底,防的就是万一,“都是昨夜从客栈厨房端上来的,咱们人多,我特意遣了人当场盯着,没有问题。”
兵油子要扮成跟船的伙计太简单了,昨夜客栈大堂摆着席面,闹闹哄哄的,伙计打着给姑娘端饭的名头,往后厨走时没有引起注意,他就在那插科打诨地套近乎,塞两把碎烟叶,那掌厨乐得让他留下。
“今晨查过给客栈供菜蔬鱼肉的铺子,亦无异常。”郁青接着说。
阿勒扫过残羹冷炙,而后定在素瓷杯盏上:“酒?”
“是猫不灵,”郁青用指头蘸着猫不灵,涂在手背上,就有邈邈的果香味儿漾出来,“山里边几种果子混着打成浆,混上药材和新雪,经冬可饮。”
猫不灵……
阿勒嗅着那味道,忽然瞥了眼肩头蹲着的猫球:“尝一口,我瞧瞧灵不灵。”
猫球目不斜视地盯着墙面的光点,装作没有听到。
“喂——”阿勒不大高兴,催促它,“胖猫。”
猫球耳朵动了动,眼珠子缓缓地朝边上挪开,继续端坐如松。
有人在旁,阿勒没再喊猫,而是问起另一件事:“进山的人都安排好了吗?”
郁青颔首,这事儿他主办,连厉天都给他作下手:“已安排妥当,明日土族行祭礼,有为期七日的开放时间,闻道和伏先生昨夜已入住客栈,明日与我们一同进山。”
“再找个人。”
郁青停顿片刻:“是?”
阿勒反扣素瓷杯盏:“谟奇。”
那清透的糖水溢出了杯沿,贴着桌面缓慢爬行,留下了深色的水渍,滴答,滴答地砸落在地。
溅起的水珠弹到谟奇脚背,他回过神,露出个饱含歉意的笑容:“看我,又走神了。”
屋舍简陋,左右都是光秃秃的墙壁,一眼看过去,除了土床就是桌,步子跨得大些就得碰着膝盖,桌脚下垫着石块,没有半点鲜活的色彩。
麻绳在谟奇指间灵活地穿梭,他背对着床坐下,正在在为东家修补船上的散件:“做完这一次,哥就带你回家,给你买珠花儿,戴在头上会晃的那种,红色衬你,定然好看。”
“回家还能上学,听说学堂又宽敞又亮,进门就能听到读书声,燕雀专门栖在学堂外边,再展翅就成了鸿鹄,”他打好绳结,想到那场景又笑了,“到时候你上学,哥供你,你回来念给哥听,咱们就都懂了。”
皲裂干燥的手背又冒出血来,谟奇低头,把那点血味儿抵在舌尖:“到时候,再也不会有人欺负咱们,”他腼腆又坚定地保证,“哥保证。”
身后静悄悄的,没有人回应。
陶罐渗水,水迹沿着妖异的图腾蜿蜒而下,在地上蓄了小小一滩,荡开的波纹逐渐平复,光滑的弧面映出一张土床。
上边空无一人,只摆着一坛猫不灵。
郁青报过事之后就拎着食盒出去了,对于同吃同喝却只有龙可羡出现异常反应这件事儿,他心里仍盘着疑云,要去再摸排一遍。
郁青一走,阿勒就把猫球薅了下来,目光沿着它的毛边走过一遍,很是嫌弃:“吃了多少山珍海味,才长这么点个子。”
猫球眼神撇开,没有看他。
【无礼的坏人。】
阿勒转头掸了掸肩头:“踩我一肩膀毛,脏猫。”
!猫球倏地盯住他,龇开牙,嘶嘶地低吼着。
【无知的坏人。】
阿勒看着它这副跳脚的样子,愉悦地架起了脚,慷慨地说:“昨夜算你立一大功,说吧,想要什么?”
猫球从桌上站起来,走了两圈,背对着阿勒塌腰,又懒散地抖了抖毛,只给他留个潦草炸毛的背影。
【无常的坏人。】
阿勒自顾自地起身,拉出箱笼。
猫球偷眼去看,在阿勒回头时,又若无其事地收回眼神,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只有耳朵竖得高高的。
【无趣的……】
真是猫随主子。
阿勒看了眼,就笑,从箱笼里扒拉出龙可羡的猫食盒,里边装的都是猫零嘴儿,他伸手一溜儿地划过去:“不来?”
话音未落,身旁就窜来道黑影,电光火石那么快,爪子跐溜地在地上划出一长道,猫球端端正正坐在一旁,乖巧等食。
【好人,天大的好人。】
阿勒愣住了,**,再度想到了龙可羡。
小方格一溜儿排开,拢共二十来个猫食盒,阿勒蹲在地上,好整以暇地问:“吃哪个?”
猫球竖着尾巴,慢吞吞地从头走到尾,停在鱼干跟前,伸出前爪压了压盒子,阿勒还没伸手,它又走到尾巴,伸爪压住干奶团,然后从头到尾,每个盒子都压了一遍,再坐下眼巴巴地看着阿勒。
“…… ”还挺贪心。
阿勒抱着臂,坏水又冒出来了:“看不懂,你说话。”
“?”猫球用爪子扒拉了两下盒子。
【没长眼睛的坏人。】
阿勒故作姿态:“怎么着,这盒不合心意是吧,那成,丢了它。”
“喵呜。”
猫球弓起背,坚定地捍卫食物安危。
阿勒冷酷道:“哦,耍脾气的猫没零嘴儿,要下到油锅里炸来吃。”
猫球立刻坐下来,伸爪搭在阿勒手背:“喵。”
“什么?”阿勒坏死了,拢着手搁在耳边,“听不懂,说大声点儿。”
*** 龙可羡是被一阵急促的拍打声惊醒的。
她骨碌地打了个转,在动作间察觉到不对劲,一下翻了起来,发丝顺着肩头往下滑,大腿却在打颤。
打颤。为什么打颤?是要断掉了吗?
龙可羡撩开帐幔,入目一片狼藉,她穿着明显不合身的寝衣,赤脚踩下去,两条白生生的腿就暴露在光线里。
腿根发软。
明晃晃的日光晃进来,龙可羡下意识地抚上膝盖,一撩。
先看到手臂内侧密密麻麻的……牙印。
再看到腿根儿微红,皮肤表层破了皮,有明显的摩擦痕迹,上边也盖着两枚……牙印。
龙可羡呆住了。
这是让什么东西给啃了。
阿勒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幕。
龙可羡坐在床边,皱眉打量青紫斑驳的手臂,听到开门声也没有抬头,只是问:“你是不是打我了?我这般乖,你为什么……”
眼皮跳了一下。阿勒手扶在门框上,脑中有一瞬空白。他构想过很多第二日睁眼过后,二人第一句话说什么,以什么样的眼神对视,亲昵行为的余波可能会延伸到之后的每个日夜,又或许,依照龙可羡的性子,什么也不会改变。
都可以的。
但阿勒没想到……
他轻轻带上门。
忘记了?
龙可羡没有听到回答,在掌心里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她抬起头,正要问个明白,却看到了阿勒被咬破的嘴角。
龙可羡惊恐道:“是我打你了?”
大眼瞪小眼。
静默的这几息简直被拉得宛如一场审判, 阿勒心潮迭起,做好了龙可羡翻脸不认人的准备,横竖他不会懊悔, 也不会退缩。
因为坏胚已经尝到了甜头, 那点压抑的情愫随着甜头的催发, 酿出了势在必得的决心。
须臾, 阿勒先回过神来,把衣裳搁在床边, 连同两只瓷瓶,都是涂皮外伤的药膏,高大夫调制了好几年,给龙可羡专供,没掺急效的药草, 不至于上一刻涂药,下一刻栽倒。
“衣裳穿好才讲给你。”
龙可羡睡醉了似的, 觉得身体这个容器空了稍许, 浑浑噩噩地不愿意把脑子动一动。
她听话地接过衣裳, 在穿衣的空档,那眼珠子骨碌碌的, 直往阿勒身上跑,瓮声儿说:“我腿软。”
阿勒就背身坐在榻上, 闻言掌压着榻沿,按捺再三,还是坐下了:“把药抹了,就抹你那腿心, 抹了晚间就好。”
龙可羡一边含糊地应,一边呼啦地撩开袍子, 乱七八糟抹一通,抹完才反应过来:“你知道?”
能不知道吗?他那坏东西在那儿肆无忌惮,在数不清的来回间蹭破了皮,龙可羡不晓得喊痛的,这事儿直到天蒙蒙亮他才察觉,那会龙可羡刚睡着,眼睫湿漉漉地挂着水,阿勒自觉把人欺负惨了,没忍心吵,翻出药膏子直等到现在。
于是阿勒点头:“知道,昨夜里打架来着,打得凶,下手没有轻重。”
“唔……”
龙可羡系上腰带,磨蹭着脚步过去,往阿勒手里塞梳子。
要他给梳头。
这事儿阿勒做惯了,三两下就绾了个结实好看的发髻,垂下的发丝绑成几条辫子,利索又好看。
龙可羡边拉着辫梢,边转着眼珠子看阿勒唇角:“……你痛不痛?”
“好痛,”阿勒语气夸张,“舌头都要给你卷出来吃了。”
辫子突兀地被揪直了,龙可羡惊骇道:“咬你舌头!打得这般凶!”
这会儿睡久的糊涂劲才开始缓过来,龙可羡洗漱完,咬着竹芯开始闷头回想昨夜。
阿勒看这冥思苦想的模样就想逗她,悠哉地把梳子翻了个花儿:“不但咬舌头,昨夜玩的花样多了去,桩桩件件都是你我不曾试过的。”
“……”龙可羡很沮丧,伸出一根指头,“只想起来一点。”
“何须费这功夫,”阿勒弯下腰,罩着龙可羡后脑抬起她的头,神情轻佻,“原路走一遭自然就记起来了。”
“怎么……”
话没讲完,阿勒陡然欺身,抽掉了竹芯,追着她的唇含了上来,在湿热软绵的纠缠中勾住她的舌尖。
龙可羡惊诧万分,倏地往后缩身:“你,也要把舌头卷出来吃吗?”
她就这么仰着头看他,嘴唇一片水亮,还带着薄红,在对视间感受到了阿勒眼神带着的力道,那是种年轻的冲动,蓬勃而强烈,还带着不自觉的怜惜,仿佛他既想肆无忌惮地摧折她,又想心肝儿似的含着她。
最终,颠簸的乱流归于平静,阿勒注视着龙可羡:“想起来了吗?”
龙可羡摇头:“一点……” 阿勒短促地笑了声,一手撑在榻上,一手掌着她的头压近,又是场急风骤雨般的追逐。
龙可羡在追逐中耗尽了呼吸,结束时喘息不断,她在胸口的起伏间想起了太多,“我……”龙可羡口鼻间尽是她的味道,“想起……”
“嘘,”阿勒伸指头在她唇上揩过,“没想起来不打紧,多亲几次自然就记得了,若是想起来也好,龙可羡,我且问你件事,你老实告诉我。”
龙可羡被叫住名字,忘记了要说的话,怔怔地看他。
“你喜不喜欢?”
“卷舌头吗?”
阿勒笑,每每这般笑起来都很招人,笑着俯首亲了她一下,犹觉不够,又细细密密地沿着脸颊和唇角亲了个遍,自顾自地说:“ 我喜欢!龙可羡,我喜欢得恨不能日日都这般含着你,亲着你,我们做尽混账事,行遍逍遥道。”
龙可羡伸手撑住他胸口,不太明白:“混账……吗?”
“混账啊,”阿勒只是凑在她耳畔呼吸,就惹得她打了个颤,他敛了笑,在她耳畔呵着气音,“怎么了呢,亲两口就发懵,吹口气就打颤,昨日拽着我哭得好生可怜,但你越是哭我越是想用力,你说是不是混账?”
阿勒成了无声的狩猎者,专注地捕食着龙可羡的变化,那胸口起伏的弧度,逐渐浮上的红晕,都被框在了阿勒眼里,他需要这种反馈。
龙可羡缩着腿,想到了那完全不受控的可怕的欢愉,连声音也含混了:“不要混账……”
“昨夜你抓着我,不是这般说的。”阿勒骤然迫近。
龙可羡突然抬起头,回击似的,高声说:“是因为你一下子就……”龙可羡讲不出来那是什么,只能说,“你烫着我了!”
什么一下子!
这三个字是能随便说的吗!
谁头一回不狼狈?
阿勒没尝过那滋味儿,冲凉时潦草的纾解和温热的腿心压根是两回事,他迅速地投诚,迅速地崛起,龙可羡是半点不记后边几次!
阿勒耳根浮起点红色,压着声说,“你都不管我!一个劲儿说还要看一遍,我再给你喷点什么,喷口血好不好?”
“我,你……”龙可羡紧张时口舌笨拙,叽里咕噜地吐了一串话,全是骂人的,连自己也听不懂。
阿勒干脆等她咕噜完,一把将人按过来,用力“叭”了一口,说:“你浑身上下盖着我的印儿,不喜欢也没用!我在你这儿,横竖是做不了君子的了。”
龙可羡不甘示弱,嘴里磕磕绊绊,气势半点不输,照着他嘴角舔了两口:“你也,你也我的味道……”
阿勒缓慢地笑出声,胸口鸣震的频率就掌在龙可羡手中,他抱着人,把话语都宣泄在了 激烈的亲吻中。
阿勒做过这样的梦。
梦里色块绮丽而飘忽,像是被泡皱了的画布,他溺在里边,热汗如雨,痛感伴随渴望在迅速膨胀。
仿佛知道那是个梦,阿勒无所顾忌,恶劣地用手掌盖住了龙可羡的脸,掌住她的气息,逼得她因为窒息而打颤,眼眶鼻头一水儿通红,潺潺滑下的泪水打湿他的掌心。
他知道为什么要盖住龙可羡的脸,那是他尚且不能正视的、暗自压抑的畸念。实际上被压抑得喘息艰难的人是阿勒自己,甚至连这种程度的自欺欺人也只敢在梦里进行。
阿勒回避过这样的梦。
现在梦就在跟前。
他再一次站到直面与回避的岔路口,这一次,逆行而来的人是龙可羡。
谁说不喜欢呢,分明已经是两情相悦、难舍难分了!
天已经快黑了,风的软翼翻动着绿荫,把剩余的天光筛下来,星星点点地落在厉天脚边。 而厉天举着手,站在门口宛如一座石像。
闻道等不及,上楼来催促:“让你喊公子,喊了半日,人呐?”
厉天收了准备敲门的手,面无表情地往外走,喃喃地说了一句:“他们夜里果然是打架,怎么……打床上去了呢。”
闻道没听清:“什么?公子和姑娘打架了?打哪儿去了,打得如何?”
厉天充耳不闻,结果闻道把这话传到楼下伏先生耳里,就成了,“姑娘把公子打了一顿,听说打得凶,公子连床都下不了,怪不得今日连俩人的面都见不着。”
伏先生提着笔,叹了句:“姑娘那力道也不是谁都消受得住。”
高大夫随船来,拎着酒壶倚在窗边,在那烦伏先生写字,闻言抬眉:“谁消受不住?他俩成事了?哥舒总算把那层人皮给扒下来了?”
阿勒心情愉悦,手里转着把匕首,慢条斯理地走到门口,听了一耳朵便问:“扒皮?扒谁的皮?”
没有人答。 他一抬头,发现屋里几道目光齐刷刷聚过来,怜悯的、不屑的、唯恐天下不乱的,一个比一个复杂。
进山事宜已经敲定。
第二日, 乌金西坠,天边晕着沉红,树林间的阴影已经压了下来。 一群人乌泱泱地聚在黑塔前的空地上, 彼此之间泾渭分明, 隔着空隙互相打量。
阿勒带着龙可羡, 他们这拨先到的占一片地儿, 是再正常不过的海商队伍;
商行自个的伙计挤在塔门前,等着门开进去抬祭品;
益诃海湾的普通民众站在不起眼的角落, 左右顾盼着;
还来了一伙处在荒期的海寇,个个长刀短打,有意无意地瞄着阿勒这边儿;
占地最阔的是伏先生和闻道,一个稳如泰山一个吊儿郎当,后者看着就浑身匪气, 大伙都不约而同地离他们远远的,不愿意沾上半点。
向导左右瞥两眼, 指着那伙长刀短打的海寇, 悄声说:“那伙儿, 年前在雷遁海海域活动的,抢了两条船后教西南府军打得七零八落, 两千余人就逃出这么几个,估摸着呢, 是干了一票之后,到酒肆赌坊烟花巷里挥霍干净了,如今又盯上土族,这种人在此明着不敢惹事, 暗里少不了埋钉子。”
阿勒往过撂一眼:“乌合之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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