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美,深碧的旗袍衬得她腰如春柳,袅袅婷婷。纵然端庄,却有一段弱质风流。
徐城随意敷衍了几句,转身回去收拾下班,作为周鹤亭的亲信,他知道,周鹤亭娶林氏银行的女孩,可不是因为这份美貌——或许也有一点觊觎美色的缘故。
在这个风云激荡的年代,海市的一面是纸醉金迷的浦江,而另一面,流淌的却是阴暗腐败的水沟。
肮脏的下水道也会经过白色宫殿般的通海银行。
夜色下的海市灯火通明,霓虹绚烂。
周暮觉拉开车门,示意朝笙先进去。
他下意识的把手放在了车门的上沿,朝笙微微低头,屈身上了车。
她察觉到他的好心,同他道了谢。
其实无论是哪位女士与他同乘,这样的举动都很正常。
周暮觉觉得她太客气,但他们确实应当保有这样的距离感。似乎从见第一面开始,她就在向他道谢。
谢他拦住了周寅竺,谢他陪她吃饭,给她找医生,谢很多事情。
他垂着长睫,淡淡的想,总归听她说了许多句,不差这一次。
等通海银行的分红告一段落,他要在北平和海市两地忙上很长一段时间,不到年节轻易不得归家。
朝笙落座,这次找准了安全带,纤长的手指握着金属扣,迅速地对了上去。
她抬起脸朝周暮觉笑,有些小小的得意。
周暮觉温润的桃花眼也跟着弯了弯,刚刚那一点异样的感觉很快便散去了。
黑色的吉普车行驶在滨江大街上,车上映照着缤纷的霓光。
民国九年,纸醉金迷的海市是不夜的蜃楼。
黄包车载着西装马褂的先生公子,不知往哪座华美建筑奔去。大使馆外,年轻的学生们高谈阔论,百乐门里,袅娜娉婷的歌女姗姗来迟,叫卖声,谈笑声,车水马龙,引擎轰鸣,热闹非凡。
朝笙坐的端正,汽车疾驰,霓虹变作彩色的长练,倒映在她翦水般的秋瞳中。
滨江大街在华国乃至整个亚洲都是首屈一指的繁华,周暮觉看到她侧过眼,明明向往却又压了下来。
父亲去世已有小一月,她仍是素服,配黑花,整个人透着一股哀寂的模样。
周暮觉读书时看过情深不寿的道理,知晓她与父亲感情甚笃,他无意也无资格干涉她的决定。
但他望向窗外的霓虹,开口问道:“要去滨江大街上走走吗?”
现下是八点,不算太晚,却正是最最热闹的时候。
朝笙露出意外的神情。
“大街西边新开了一家法餐,还是海市头一家。”
这些日子以来,周暮觉发现她在方方面面都严苛地守着孝,惟有吃饭时对于菜肴还保留了一些兴趣。
他声音淡淡的,似乎只是自己临时起意,并非是想带她四处走走,散散心。
朝笙有些犹豫,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只是逛一逛,用些宵夜,算不得什么玩乐之事。
周暮觉便唤司机往西边开去。
法餐新鲜,却实在昂贵,人们对于西洋来的物事很是好奇,因此纵然全海市都知道滨江西街开了家法餐,进出餐厅的人却寥寥,且皆是衣冠楚楚之辈。
海市有着泾渭分明的等级,当周鹤亭死去,被他豢养的林朝笙要如何才能甘心舍弃奢靡堕落的生活?
朝笙望向落座于另一头的年轻继子,他英俊,温和,兼具财富与权力,过高的道德感让她觉得分外有意思。
但这些都不重要,朝笙百无聊赖的想,她只要确认他还是那个人就好。
好感度悄然到了35,她清丽妩艳的丹凤眼里碎着柔和的灯光,有些好奇地问道:“我还是头一次来这,有什么推荐的吗?”
周暮觉留过学,却无意卖弄。他看向一旁的侍者,道:“你好,可否和我们介绍一下?”
高级餐厅里的侍者穿着得体,职业素养也极佳。
他立马展开了菜单,朗声道:“先生太太,容我推荐一些……”
朝笙轻“啊”了一声,垂下头来,露出了心不在焉的——难堪。
周暮觉长指轻敲桌面,知道是羞于被误会这样的关系。
谁能想到,这样年龄相近的两个人,其实是法理上的“母子”关系。
他骤然生出一丝无端的不悦来,连他都说不清缘由。
但周暮觉向来不为情绪所困,他说话的声音淡静,询问完朝笙后,让侍者按着推荐的来上菜。
原本侍者极力推荐的樱桃白兰地换成了果汁,朝笙捧着杯子啜饮,没觉得这比阿柳捣碎了桃肉兑着牛奶的甜饮好喝到哪儿去。
头盘菜是鹅肝酱,朝笙刀叉用得熟练,却只浅浅试了一口。
“太太,你胃口不太好吗?”对座的年轻男子看了她一眼。
“有些吃不惯罢了。”朝笙笑,“毕竟是头一遭吃,新鲜倒是很新鲜的。”
餐厅里悠扬的钢琴声不绝,她扭头看向窗外繁华的夜色。
“我很久未曾出来了,都不知道滨江大街上开了家法国菜。”
有年轻的学生们蹬着自行车往前冲去,生机勃勃,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周暮觉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落寞——她与他们明明同龄,然而她却已是新寡的妇人。
可她这样年轻这样美丽,以至于侍者都下意识认定她是周暮觉的恋人妻子之类。
周暮觉因这个认知心惊肉跳,他把目光转向那些学生:“所以,你当多出去走一走。”
“与同龄的人一道。”
他其实只比朝笙大了一点,然而当他把朝笙看作他的责任,说话时的语气便总不自觉带着点关心。
“我明白你的好意。只是——”她眼含着怅然,周暮觉明白了她的未竟之意。
她怅然是因为,她才二十三岁,但嫁了人,又守了寡,如何与其他同龄的人一样?心境境遇早已经迥然。
“你还很年轻。”周暮觉说,“不必去想那么多。”
“你有为父亲哀痛的权力,但我想,父亲也不想你一直困在原地。”
过于的哀毁会让人衰弱,妍丽的花要开在太阳底下才生机勃勃。
周暮觉敬重周鹤亭,连带着敬重他的遗孀,但逝者已逝,民国九年,前清的皇帝想复辟都不得民心拥护。时代在往前走,女子亦在往前走。
周寅竺希望寡居的林朝笙不问世事,希望她最好触棺而死,成为新时代的贞节牌坊。
周暮觉则在意识到她对于周鹤亭全心全意的爱后,反而希望她能走出来,去独立的活。
他秀润的桃花眼哪怕不笑也动人,朝笙眼眸微弯,轻轻应了声“好”。
她演了一个月的情深不寿,终于叫这“继子”深信不疑了。
回到家时,阿柳还未睡,在灯下和几个洒扫的小丫头闲磕牙。
周暮觉自不必家中仆从前呼后拥,而阿柳她们又向来觉得太太过于体弱,年纪又轻,都把她当晚辈孩子看待,见朝笙与周暮觉一前一后下了车,连忙涌了上来。
阿柳一马当先,扶住了朝笙。
“太太,今天在外面玩得开心吗?”阿柳巴巴地望向她,知道她今天同少爷出的门,两人当是去了银行。
朝笙有问必答:“我是同少爷出门办正事呢。”
“不过吃了法国菜,很有意思。”
她声音轻软,带着亮晶晶的笑意。
周暮觉看她们走上台阶,也往里走去。
听到她说“有意思”时,青年的眼尾微扬,又很快压了下去。
小丫头们都觉得新奇,阿柳在那喜滋滋地应声:“真是不错。”
深碧色的曼妙身姿踏上胡桃色的旋转楼梯,女子忽然回头,红唇轻启,一双凤眸潋滟的望向周暮觉。
“少爷,今天真是谢谢你呀。”
他仰面看向她,发觉她一丝不苟挽起的卷发在这夜的奔波中散落一裁青丝。
鸦羽般的发轻晃在她脸颊上,她素白的手抬起,落在耳畔,自然而然地把鬓发拢起,露出雪粉的耳垂来。
她应是穿了耳洞的,却一点儿饰物都没戴,小巧光洁的耳垂是一个完整柔软的半弧。
周暮觉不自觉地想,她很适合珍珠那类饰品。
圆润的、洁白的,光芒柔和的。
密匝匝的长睫掩盖住他眼中的倒影。他听到自己答她:“我应该做的。”
声音淡而静,似乎丝毫未曾因她的回眸而动容。
朝笙笑得温软:“那我也应该谢谢你。”
阿柳风风火火上了楼,她令人放好了水,从三楼的挑台那探出身子:“太太,早些休息吧!”
朝笙不应,反而对周暮觉道:“今天辛苦你了,你也早些休息呀。”
其实一点也不辛苦。
不过是带她去了银行,又一道在滨江大街上闲逛了一会而已。
这对于忙碌的周暮觉而言,可以称作闲暇时的消遣。
他微微摇头,道了句“无妨”,便眼见她转过深碧的旗袍,一步一踏地走上楼去。
夜色渐渐沉寂,等朝笙换好睡袍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已经将近12点。
她绞干了头发,阿柳正把窗合上。
“春夜里风寒,吹了可要头疼。”阿柳边将锁扣上,边道,“刚刚您洗澡时,电话响了好几通,说是您大学同学,姓杜,我说您有事,您要回个电话吗?”
朝笙长曲微潮的头发散落开来,她想了想,道:“应该是知弦,我好久未曾和她通过电话了。”
这就是要回电话的意思了,阿柳想着自周先生离世以来,太太确实断了社交。
朝笙拨通了电话,那一端,很快响起了女子的尖叫声。
“林朝笙!躲了我们多久!”
阿柳对于朝笙道朋友们印象一般——都是咋呼呼的年轻人,一面谈艺术,一面享乐。男子女子俱在学堂里逗留到二十好几,成天见儿的厮混。
阿柳出生那会儿,同治皇帝刚刚驾崩,现在都已经没有皇帝了。
年轻的女孩们高呼“自由”“革命”,阿柳不清楚那是什么。她只觉得做富贵人家的太太就是女子最好的出路。
穿着时兴的旗袍,坐着豪华的大车,去百货商店时要带两个佣人,与人说话要隔着点矜慢的距离,花费起银元来无需眨眼,如此才叫体面。
她私底下希望朝笙多和那些出身差不多的太太小姐们交游。不知为何,林朝笙总是更喜欢和她的同学们为伴。
她看到朝笙笑着答道:“近来有些忙。”
阿柳掩了门,下楼去睡觉了。
朝笙靠在柔软的长枕上,稍稍把听筒挪远了些。
杜知弦兴奋了一会,声音恢复了正常音量。
“嗳,前些日子听说你那丈夫死了,他儿子要回家,我还想着你以后可怎么办呢!”
杜知弦知道周鹤亭对于林朝笙出手大方,让她在家中破产后飞速又过上花钱如流水的日子。
但周鹤亭作为海市生意场上最有名的狐狸,通海银行,想必和林朝笙一女子没有什么干系。
朝笙把玩着垂落在肩上的长发,神情散漫:“还成吧。”
杜知弦眨了眨眼,她身侧的青年听了,眼前一亮,用手推了推她,无声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刚不久,我们看完剧出来,正巧见到你与一个男子去了西街那家法餐店,那便是你的继子么?”
年纪看起来比他们大不了多少,却带着上位者的气质,只是对林朝笙似乎很是客气,想必未曾为难过这位继母。
这样的话,林朝笙大概也不会在周家待不下去。
“啊,可真巧。”朝笙算是默认。
“那不错啊。”杜知弦话头一转,笑道,“我们好久未曾聚了,你明天有空吗?”
“有啊。”她垂着眼,神情恹恹,声音却带着笑,“不过我得和我那继子报备一下。”
杜知弦开怀道:“晓得了晓得了,如今你周太太也算是寄人篱下。”
朝笙随意敷衍了她几句,见头发干得差不多了,便挂掉了电话。
电话那端显然不止杜知弦一个,大概还有叶青淇,她靠着柔软的长枕,回想着从前的记忆。
这两个人就是,领着“林朝笙”堕入阴沟的“朋友”啊。
清晨,周暮觉正一边用着早茶,一边看当日的报纸。
通海银行行长的葬礼曾一度占据报纸头条,现下又很快被其余的新闻取代——总理彭云晋辞职,北平的政府解除了白俄军警武装,爱国的学子在武汉游行。
很多讯息都和友人早早交换过。
他瞥到报纸中缝,刊登着青英大学的戏剧社要举办表演的消息。
青英大学,是朝笙的母校。
他多看了几眼,阿柳的声音忽然响起:“太太,您今天起得真早。”
周暮觉闻声望去,便见朝笙扶着旋转楼梯走了下来。
他的继母因身体的原因,上午精神头向来不足,索性休息到中午再起床,周暮觉用过早餐便去银行,还未曾在清晨与她碰过面。
“早上好。”她对上周暮觉的目光。
“早。”周暮觉略一点头,随口问道,“太太是要出门吗?”
她今日穿了条螺青的旗袍,白绒披肩盖住她玉藕似的手臂,卷发仍是盘起,黑色的丝带在发间束成茶花的样式。
这位年轻的继母似乎总爱这样沉闷到有些老气的颜色,不过,总是被她穿出沉静庄婉的意味来。
“是呀。”朝笙道,“我许久未见过以前的同学了,想与他们聚一聚。”
她打量着周暮觉的神情,有些不安地问道:“可以吗?”
周暮觉失笑。
明明占着他“长辈”的名头,却格外谨小慎微——要如何让她明白,她是独立的,不是他父亲的附庸,更不是周家的附庸。
似乎从头一次见面起,这位继母便把他当成了主心骨。
从前她大概全心全意依赖着父亲,以至形成了这样的习惯。
他合上报纸:“当然可以——想去哪,其实都不必征询我的意见。”
“让司机送你去吧。”
“我要去海宁路,与你去银行是顺路的。”朝笙笑起来,“少爷,我们一道吧。”
他一愣,没想到她会这般说。
他们不咸不淡的关系在日积月累里多了几分亲近。周暮觉心情似乎也亮堂了不少,他笑起来,道:“那正好。”
海市的早晨向来有些拥挤,周家的司机开车有条不紊,很快就把朝笙送到了目的地。
海宁路的银杏成行,犹如碧色的高塔,许多学生打扮的人进进出出一座方而板正的建筑,有的人抱着许多表演道具,有人急匆匆提着欧洲中世纪的裙摆往里赶。
这是青英大学对外开放的一座建筑,只有两层,底部的外壁砌着白色的乱石,是座开窗高窄的长厅,二层清水红砖,窗扇阔大,天光从窗子里照进去。
朝笙欠身下了车,同周暮觉道别。
“先前的朋友在办戏剧展演,叫我过来也看看。”
周暮觉在报上看到过这个消息,他颔首:“玩得开心。”
“若要回去,叫司机到时候提前来接你。”
朝笙点点头:“我知道了。”
她似乎有些迫不及待,挥了挥手,旋身而去。
那袭颜色沉寂的螺青旗袍姿态袅娜,在一群学生里格外显眼。
但她走得轻快,一下便融入了人群。
周暮觉忍不住想,当她还是一个学生,也作明蓝上衣墨色长裙的打扮时,会是什么模样。
“少爷,去银行吗?”
司机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挪开眼,望向前方。
“走吧。”
朝笙熟门熟路,往后台的休息室走去,她先前来过这里太多次。
林朝笙喜欢这些与她同龄的人。
无论人品如何,这群人无疑都是有才华的。又正是最精力充沛的年纪,他们无节制的饮酒,狂欢,读诗,写诗,放纵欲望与才华。这是和年逾四十城府深沉的周鹤亭截然不同的一群人,他们什么都不管,只管艺术与享乐。
敲门声响起,杜知弦快乐的声音在门后传来。
“来了来了!”
鹅黄色洋裙的女子推开门,大笑道:“可舍得出门了!”
她作风奔放,直接搂住了朝笙,发觉她比先前瘦了许多,杜知弦推开朝笙,细细把她打量了个遍,有些说不出话来。
——瘦是瘦了,风情反倒更甚,那副堪称昳丽的面容带着幽弱的美。
她想起她们今天要展演的《茶花女》,又回头看了眼扮相极佳的玛格丽特,似乎还比朝笙逊一分羸弱的风情。
也难怪,亡妻多年的那位周先生非要娶到这个小银行家的女孩。
朝笙只作看不到她眼中淡淡的轻蔑。
她往里看去,披着开司米围巾的茶花女靠在休息室的长沙发上,丝绸的裙摆散落开来。
宝蓝色燕尾服的青年低头,正和她说着话。
似乎察觉到了朝笙的目光,他抬起头来,领口堆叠的边饰微动,衬得这张高眉深目的混血面孔格外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