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夺走阿飞兵刃的同时,腰身一转,就已将这一支短棍斜飞而出,以一线杖的武功,连拦戚少商与苏梦枕的一击,甚至一杖点在了苏梦枕的胸.前,正对应着他后背遭到重创的位置。
那支先前并未来得及拔出的小箭,当即被击飞了出去,激起了一道血色,也让苏梦枕的面色瞬间惨白了下去。
而就是那一支箭,被那淡金带红的真气所牵引,朝着公子羽的方向袭去。
避无可避,没人能躲得开这样的一击。箭入体内的声音,也让他顿时畅快地大笑了一声。
然而让他愕然的是,这被箭命中的人,却好像根本没有被击中要害之处,便已带着密不透风的剑势席卷而下,强行阻拦住了元十三限的下一步动作。
公子羽微微抬眸,不仅看到了那张错愕而狰狞的面容,也清楚地在视线里看到了另一个人的举动。
他们曾经一并学艺,远比常人有着更高的默契。
所以他也知道,他们或许已经走到了陌路,但并不代表,在今日这样的紧要关头,当她说出了那句话后,会对他的举动视而不见。
苏梦枕、戚少商和阿飞被接连打退的时候,不仅仅是他迎了上去,还有一个人,夹住了元十三限的断臂。
也另有一道染血的黑影凌空翻下,像是一片夜风中飘荡的羽毛,倒映在公子羽的瞳孔中。
他看到一把短刀抛向了她。
那把绯红色的短刀,并没有因为苏梦枕险些失控的咳嗽扔偏了方向,而是精准地被抓在了师青若的手中。
毕竟此刻在场的兵器里,除了紫薇软剑就只有红袖刀有这样的本事。
也只有这把刀……
师青若能够清楚地感觉到经脉间的枯竭,但当刀在手中的刹那,上头原本残存的温度,像是能将其中充沛的生命力传递到她的掌心。
她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却有一把无声劈出的利刃,狠狠地自后方贯穿了元十三限的心口,又以仅剩的一点气力,炸开了那颗还在跳动的心脏。
“砰”的一声。
世界好像突然安静了下来。
面前那只人形野兽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师青若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只觉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涌了上来,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也压得她的眼帘好沉好沉。
压得她的双腿,都已经完全无法承载起她的重量,只能朝着地面摔了下去。
“师夫人!”
“子衿——”
梦里她躺在一叶扁舟之上,随水漂流。
本已近乎枯竭的经脉间,在呼吸吐纳中逐渐恢复了一丝细流。
头顶的青空朗日,闲云悠悠,让她并不着急于醒来。
反正,多日来她殚精竭虑,耗尽心血,现在随着元十三限身死、傅宗书阴谋败露,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阵了。
上头的那位小皇帝人虽年轻,但从他在迷天盟中的行事,以及他和殷羡之间的交谈,并不乏动手的魄力与心计。这出偷天换日的谋逆,或许还能被他借题发挥,牵连出更多的东西。
那她需要做的事情就没有那么多了……
可为什么——
当她醒来的时候,她居然并不在迷天盟中,而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若不是她的手边蜿蜒着一缕雪白的长发,还有一张熟悉的脸就枕靠在床边,她险些要怀疑,自己这是打通关了剧情,又一次穿越了。
在睁开眼的瞬间,师青若就已将这屋中的陈设尽收眼底。
屋子不大,但一应器物都是时兴的贵物,从刻着宝象缠枝纹的乌木鎏金床,到楠木云腿细牙桌,以及远处的那盏玉钩云纹灯,全不是等闲匠人的手笔,却也一看就是——
公子羽的爱好。
“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她此刻的内力还未全然恢复。就算已有一种预感,当她完全恢复过来的时候,功力能比先前强出不少,现在也没法一招制住这个家伙。
斜靠在床柱边的白发青年也已从阖目养神中睁开了眼睛。
然而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我先前中了元十三限一箭。”
师青若:“……你好像没有回答我想听到的答案。”
现在是她出现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罪魁祸首正是眼前之人,结果他倒是先委屈上了。
不错,元十三限的伤心小箭确实非同寻常,若是打在常人身上,必定摧心伤肝,但公子羽所修炼的大悲赋中有一门特殊的武功,能够将人体内的筋脉骨骼,在必要的时候挪移开来,避开旁人的杀招,因此先前的那一箭并不算太要紧。
若非他先前帮了大忙,师青若恐怕也没有这样多余的闲心,去看他此刻确实要比先前苍白的面色。
他垂着眼睛,发丝与眉峰处的浅淡之色,像是一并染到了长睫上,倒是让那双冷灰色的眸子衬得比先前深些,也多出了几分乍看起来无辜的气质。
“我还挨了一剑。”
“……说人话。”
“把你劫走的时候,被那位飞剑客砍的。”
当日师青若被元十三限所伤,又先后耗尽真气毁他面容、断他一只手、取下他的性命,就算是再铁打的人也不可能还能强撑着保持清醒。
距离她最近的,是陆小凤和公子羽。
陆小凤收功慢了一步,便被公子羽抢在了前头,将人给接住了。
虽说公子羽和他掌控的青龙会好像该当算是对立的一方,但先前他与师青若的熟稔表现,和他在围杀元十三限中的表现,又实在太有迷惑性了。
以至于他提出要随同他们一并前往迷天盟的时候,根本没人察觉出这其中有什么问题。
至于当先到来的是公子羽统率的青龙会部众,而不是迷天盟的人,也确实是因元限逃亡路径所限。
他甚至邀请了几乎没有负伤在身的阿飞与他同车,说是要就沈浪的事情说上两句,解决些过往的困惑。
哪知道,他上车不久,便在车中施放了迷香,阿飞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只来得及一剑刺伤了公子羽,制造出了不小的动静,便已被这个不干人事的家伙带着师青若逃走了。
这件事到底有没有给阿飞再添一份江湖教训不好说,反正公子羽是已将这负伤当做了向眼前人抱怨的筹码。
师青若的指尖难以克制地动了动,却发觉不知在什么时候,有一缕白发缠绕在了那里。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迷天盟手里现在有你这边的人质。”
公子羽笑了笑:“不错。你让关大小姐挑唆六分半堂残部对上了唐蓝,又让那位温姑娘带着洛阳王的爱将前来渔翁得利,无论如何都是贼不走空,唐蓝落到你们手里,也算是她技不如人。”
“至于狄飞惊,如果他也能勉强算我这边的话,那就纯属咎由自取。”
他提醒过狄飞惊了,跟一个有自己立场的聪明人也没必要讲那么多。
但当日的月圆相斗,明知师青若将关纯放在那个位置上必定有她的作用,狄飞惊还是冒险又出手了一次。
这一次可没有公子羽来帮他的忙了,只有他被王小石和楚留香联手逮了个正着。
事到如今,六分半堂大堂主成为阶下囚,二堂主死于非命,本应该是继承人的雷大小姐更是已经给自己改了姓氏,还参与策划了先前那两位的结果,谁看了都得说,六分半堂已再不能于汴京掀起任何一点风浪了。
公子羽问:“你提唐蓝和狄飞惊做什么,觉得我将你带回来,是要用你为人质,将他们两个换回来?”
师青若冷笑:“你是这么负责任的领头人?我的意思是,你耽误我的大事了。”
公子羽一噎。
师青若已调整了片刻内息,强撑着坐起了身,说道:“元十三限是匹独狼,但怎么说也是傅宗书麾下武林高手中的第一人,迷天盟主持了对他的围杀,又由我亲自取他性命,在武林当中的影响不容小觑,足以弥补关七破碎虚空离去后的损失。”
武林一代新人换旧人。提升名望最好的办法,就是杀掉上一辈的恶人。
当年的名侠沈浪对上快活王柴玉关是如此,她此次对上元十三限也是如此。
师青若咬了咬牙,此前被元限击中的伤处,仍在隐隐作痛,但自她身旁的公子羽看来,那双翦水秋瞳深处,分明点着一把火。“有这一份凭据在手,先前在迷天盟中做不得的事情,都已大有可为,却叫你这一出给折腾没了。”
“还有那六分半堂,本在抓获了狄飞惊后能收拢来不少帮众。元限身死后,方歌吟旧部之中本已在洽谈的人手也有了入盟的机会……”
公子羽忽然打断了她的话:“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做的太多,却只是个帮派领袖,有些人会怎么想?我刚入汴京,就听人说起金风细雨楼。说的却不是他苏梦枕多有本事,而是天泉山的那句谶语!”
说那金风细雨楼的立足之处,在天泉之下,有一座只冒塔尖的九层宝塔,其上刻有两句诗,写的是“天泉山下一泉眼,塔露原身天下反”!
一个帮派领袖做到了一流,便要被人顾虑有更大的野心,这便是天下的真理。
或许上一任金风细雨楼楼主在世的时候,正值那位荒唐的昏君在位,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但这种话,是不能随便往外说的。
师青若坦然答道:“你真以为,由我和苏楼主联手去对付元十三限,仅仅是为了防止诸葛神侯对他那位师弟下不了狠手吗?江湖事江湖了,这对谁来说,都是最好的结果。”
若是她已做到了这一步,还有把柄握在别人的手中,那她也绝不做个任人宰割的软柿子!
“你也不必打着为我好的旗号将我带来这里……”
“可你考虑到了所有的事情,难道就不该给我一个解释吗!”公子羽一把握住了她的肩头,将她转向了自己。
在他略显难看的脸色中,眼神里游移的血丝,也能清楚地被师青若看到。下颌的紧绷发力,虽是让他那张清俊的面容更执拗,又隐约透出了三分脆弱。
“当年你我一并学艺成长,一并走上江湖。明明你也不是师父那样的性子,却好像总跟谁都隔阂着什么。那也无妨……你将人生当做一场游戏,我便追名逐利,将其他人的生死摆在你的棋盘上。”
他朝着师青若迫近了几分,眸色愈深,“你说要带我一并超然物外,寻求极道长生,自此只有我们两人,我信你了。但为什么……为什么当我重新醒来的时候,我又回到了刚拜入师门的时候,而我问遍了岛上的人,也等了一年又一年,却再没有一个名叫师青若,又偷偷告诉我自己叫做子衿的人出现在我面前!”
他难道不应该索要一个答案吗?
师青若张了张口,却忽然觉得这话有点难解释。在公子羽的一声声固执发问中,她也忽然惊觉,自己先前对那个99的好感度有一种错误的认识。
但彼时的她也并不知道,对她来说,那只是一个古风恋爱游戏,因为人物角色精良,在全息模式下有着更好的代入感,对于公子羽……
不,应该说还有苏梦枕和叶孤城来说,那都是实实在在经历过的人生。
公子羽已继续说了下去,“我用了比上一世更短的时间出师,到这江湖上来走动,想着你或许是流落到了其他的地方,可一直都没有你的消息。”
“去年唐蓝给我带回消息,说在东海之上还有一处神秘岛屿,上头的一座赌坊中有着一位神秘的美人,我不顾岛上坐镇的高手闯了上去,却发觉那并不是你。等我养好与那吴明岛主交手的伤,就听到了你在汴京的消息。”
或许是牵连到了他先前的伤势,公子羽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又在胸膛的起伏中压了下去。“再便是你我这重逢了。”
师青若沉默了片刻,“……那你对方巨侠动手,算是个什么意思?”
这次轮到公子羽说不上话了。
他该怎么说?
说他当时被师青若嫁给关七的消息气了个半死,更气她的欺骗让他这十余年间备受折磨,见她满心满眼都是她新交的朋友,和她执掌的迷天盟,干脆站到了她的对立面?
偏偏他一边骂狄飞惊不争气,被关纯拿捏住了心志,自己又何尝不是一听到局势失控的消息,就眼巴巴地送上了门。
“方歌吟纵容方应看为恶,确是识人不明,但他本人于江湖有功,就算要判他死罪,也不该由你来做。”
他怔愣之间,已被师青若一把推开,从这钳制住她的对峙中挣脱了出来,起身朝外走去。
然而当师青若打开房门之时,看到的竟不是屋外的院落,或是客栈的长廊,而是一片惊人的石窟。
在这石窟之上开凿着数以百计的洞穴,中间凭靠着一处处平台、吊索以及窟上木桩相互勾连。
若非此地出入的都是江湖人士,要在这样的石窟中出入,简直就是个天大的难题。
但更为惊人的是,明明在师青若一眼望去的地方,还能看到不少走动的人,以打扮装束以及举止来看,并不像是出自同一方势力,却愣是保持着同样的安静。
让这座四处明火的石窟,看起来就像是一座住了人的鬼窟。
她思忖间,一顶黑斗篷已落在了她的头上。
转头回看,就见公子羽也已披上了黑斗篷,遮住了他最为醒目的白发,也戴上了他那张青铜面具。
像是知道她想问什么,他抓着师青若的手往斜上方的另一处小窟走去。
这座距离她先前所住之地不远的小窟,比起先前的那间要逼仄得多,在整座山壁石窟之中,也显得没那么起眼。
但从此地向外张望,却又恰能将前方的种种尽收眼底,又不至于被外头的人瞧见。
“这是青龙会在安阳的分坛,当然,对外还有一个身份,就是北方的一座黑市。”
师青若有点手痒,简直要被气笑了:“你还把我带得挺远的?”
公子羽低头答道:“你我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为何还要与那些人纠缠。”
“这不是纠缠。”师青若眸光微冷,“我有我要做的事情,也有我要关照的人。你可以站在我的对面,但也烦请按照较量的技法来。”
他抿了抿薄唇,“可世人大多虚伪,根本不值得你为他们做那么多事。就拿那方歌吟来说,他顶着仁义巨侠的名号走在江湖上,却分不清他的弟子、他的义子都是什么样的人。那诸葛神侯也算是汴京武林的标杆,还不是对元十三限太过放任。你能杀得了方应看、杀得了元十三限,难道能事事管过去吗?”
“还有——”
他将师青若带到了这石室的窗口,伸手指向了高处的一片。
师青若敏锐地留意到,这些石窟虽然都开凿在那岩壁之上,却并非全部相同,越是往上的位置,洞口就越宽,在洞口之前的石台石柱也就越是醒目,连带着门前的旗幡也更为张扬。
毫无疑问,那是贵客的标志。
“那里,住着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他有个兄长,凭借着剑术,在江湖上闯荡出了血衣人的名号,却因为兄长对自己的要求太高,觉得永无出头之日,便在家中装起了痴傻,暗地里却建立了一个杀手组织,正是此地的常客之一。”
“那里——”他转了个方向,“住着个对你来说应当熟悉的人。她的两个儿子因为被你拆穿了在丐帮的阴谋,已在汴京受审。奈何天一神水失窃,让神水宫的水母阴姬前来汴京,她不敢见这个老对头,便先暂时落脚在了此处。”
“无花道貌岸然,明明满口佛门真义,却四处骗奸女子享乐,还以杀人手段敛财。他的母亲更是技高一筹,为了夺取龟兹宝藏,混去做了个王妃。”
“还有那里——”他又指向了另外的一处,语气愈厉,“我带你离开汴京的时候,因京中格局突变,有些人坐不住了想要谋求同盟,也动身北上离开。这个人在江湖上的名声更好,假面也更加漂亮,正是无争山庄的少庄主原随云。可世人又怎么会知道,他以另外一个身份行走江湖,号称蝙蝠公子,却尽干的是泯灭人性的买卖。”
“你想说什么?”师青若淡淡发问,“说这黑市看似鬼斧神工,规模庞大,实则满是污秽恶臭吗?”
公子羽双眸凝上了一层寒霜:“自然是说,既然世人都有万千假面,虚伪不已,如今你我重逢,只需坐在云端看这一场游戏厮杀便够了,何必劳心伤神,将自己弄到这样的地步,却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而已。”
她说他们对于人世的见解不同,以至于陌路殊途,可他越看着这个人人假面的世界,就越觉可笑。
他也更不想看到,他失而复得的珍宝前几日躺在那里,像是一尊不会动也不会出声的瓷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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