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了宫室之中,躺在那张喜床般铺满红绸的大床上,赤裸的身躯上布满龙爪留下的伤痕,腰腹上有一道看起来很可怖的疤痕。
那张面容明明也有几分冷俊阴鸷,他却似乎觉得自己远不如鸾鸟美丽,极其不愿意面对这张脸,只要是化作人形出现在光线下,哪怕是身上不着一物,也都要用黑铁面具遮住面容。
而此刻他躺卧在床铺上,身边空着位置,手指不住抚摸着自己身上的由她留下的疤痕,微微颤抖,竟然轻笑出了声:
“……羡泽,好疼。”
“你剖出了我体内的华粼。那现在你手里应该有两枚蛋了。”
“告诉我,你要杀掉哪一个呢?”
一黑一白两枚蛋,其中一个是她曾喜爱之人的魂灵,却失去记忆,并顶着和他一样的黑蛟外表;一个是无辜的真正鸾鸟,受尽折磨,却也背负着“鸾鸟”的背叛之名。
羡泽是否在疑惑,到底哪个会害了她?到底哪个是她的敌人?
他藏在暗处编造的陷阱,就是要让羡泽亲手酿下错,就是要让她永远失去,悔恨不已。
他嫉恨引发的恶意,已然让人不寒而栗。
只是画麟没有想到,最终这两个都被她养在了身边,也都成为了愿意为了她付出一切的人。
第166章
她就这样被拖入了画麟的回忆, 简直就像是被拽入冰冷浑浊的水潭之中。而随着画麟视角的回忆,她那些因为之前受伤而失去的记忆,也在逐渐的恢复。
画麟、华粼。
所以说到底, 陪伴她过往数百年的人, 竟然是这魔主的分身?
华粼从一开始就是因为要让她被吃掉才接近她吗?!
她东海屠魔的时候怎么可能想得到,实际上仇敌的布局早在她出生的那一刻就在身边了!
羡泽知道自己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绝对算不上深情的人。华粼是她的第一个情人, 也是她心头的挂念, 她对华粼有想要腻在一起的喜爱, 但也有对他的内心懒得深挖的敷衍。
她当时只觉得, 情最重要的便是要让自己开心、舒服, 她喜欢华粼的容貌,喜欢他的百依百顺, 也喜欢他外表下如湍急水流般不安自卑的内在。
可她从没追问过不安与自卑的源头。
到如今她成熟后才明白:若对方是寻常恋人, 对她会诉说抱怨, 她们总能在一点点地摩擦与亲近中, 剖开自我、相互学习,逐渐更了解彼此。
但华粼却不敢剖开自我, 他太怕失去也有太多秘密,因此就有更多的痴狂和善妒, 也有更多的伪装和掩饰。再加上羡泽虽然算得上穿越, 但龙的天性更占据上风,处在最自我的年岁,她觉得只要华粼让她开心,那他的事情都不必问。
现在回想,在她以为相互喜欢、青梅竹马的恋情里,他对于自己身份暴露的惶恐害怕几乎到达了顶峰, 羡泽又从未真正与他走进彼此心中,他自然做不到把画麟的事对她和盘托出。
这也就必然导致了东海屠魔的灾难。
可,理解虽是理解,不代表她不失望,若是华粼还活着,她非要扒下他的那层伪装,把他尾巴倒吊起来关在牢里,逼他说出一切真实再说。
但现在这笔账到底要怎么算,已经说不清楚了。
更令她想不到的是,江连星竟然跟华粼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之前她从小养到大的华粼,则是她从未蒙面过的真正的鸾鸟。
准确来说,当一白一黑两枚蛋到她身边时,一切都形成了命运的对照。
她差点杀死了江连星,在他作为孤儿流落受苦许多年后才接到身边,对他的态度远比不上“华粼”,还把他当作盛放魔核的工具使用,甚至是打算在他替她收集金丹之后,把他吃掉。
而羡泽顶着师母的身份,也充满了对江连星的诱导和欺骗,让他对她心生依恋与信赖。江连星上辈子对她真实的面目与身份一无所知,才会震惊又茫然的临死前看到羡泽吞食他的血肉。
而真正的鸾鸟又被她误会是华粼,竟被她取了个跟伤害困住他四百年的仇人同音的名字。也因为羡泽在多方混淆的消息下,仍是相信华粼不会背叛自己,所以从小对鸾鸟很是亲近,几乎是华粼如何宠溺陪伴她长大,她便如何对待鸾鸟。
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她算是小小补偿了受过那么多苦的鸾鸟,将大半的爱都倾斜给了越过那么多荆棘才第一次遇到真龙的鸾鸟。
但这回忆之中的画麟,太让她恶心了。
恶心透顶。
羡泽挣扎着想要从粘稠的回忆中苏醒过来,却感觉到自己小腿肌肤上冰凉滑腻的触感,蛟的身躯紧紧缠着她,就像是把她勒进肋骨般拥抱着。
羡泽能感受到指尖抚过她脸颊的微痒,听到他沙哑的喃喃自语,那份厌恶让她愈发清醒——
“羡泽,为什么要皱眉呢?你若是能见到回忆,便能知道我们的渊源有多么深厚……”
“你在我腹中几十年,你那时候也拼命吸取着我的营养,我那填不饱的食欲就是从孵化你开始愈演愈烈,夷海之灾我在灵山上诞下你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快死了,我怎么不算你的养父?”
“就在这间屋内,我历经过咱们之间每一次浓情蜜意,你亲吻哪里我都感受得到,我在这里也会呼唤你的名字,我怎么能不算情人?”
羡泽真的要吐了。
她只感觉怒火重上天灵盖,脑中那根弦崩断的瞬间,她睁开眼睛,金瞳迸射出愤怒的火光,望向了近在咫尺的画麟的脸。
画鳞缠绕在她身侧的蛟身迅速褪去,只留下他作为凡人的化型,甚至此刻他幻化成的还不是自己的本体,而是华粼扮演鸾鸟时候的金发红瞳模样!
羡泽怒极反笑,将手朝他伸了过去,画麟竟觉得她会因为这段回忆而对他有情,还想扮作华粼那般半眯着眼睛靠近她的手指。
她用力抓住他的头发,周身灵力暴起,逼他仰起头来:“脏东西,别用这张脸,你不配。”
红瞳瞳孔一缩。
羡泽感觉自己可能被他缠住在这床上躺了许久,身躯因为陷入漫长的回忆而酸软。她余光看过去,却发现这张喜床的红绸上布满凝结的血迹,而她双手化作淡金色的爪子,爪尖凝满了黑红色的血迹。
画麟身上也布满抓痕。
恐怕是她在回忆中因为愤怒或抵触,正在不断挣扎,将画鳞挠的浑身是伤。他却紧紧与她拥抱着,让这些红肿的伤口与她肌肤相贴,既像是因为她伤了他而兴奋,也像是有意展示他的“弱势”和顺从。
画麟吃力的笑了一下:“羡泽,我们过去的每分每秒我都记得,我——呃啊啊啊!”
羡泽几乎拽断了他的头发:“不是要扮华粼吗?那好歹扮出一点他的柔顺来,我不想看到这张脸。”
画麟咬住尖牙,不知是亢奋还是愤怒的吐出一口气,缓缓变回了那张与江连星相似的面容。
羡泽望着这张脸,他毫无眼白的漆黑双瞳望着她,人的情感或许是极大地驱使了判断,羡泽只觉得就是那眼下的几道细纹与青灰,就是嘴角微微的下垂与那癫狂阴鸷的表情,就让这张脸在她眼里是截然不同的恶心。
江连星绝对不可能用这样的目光,这样的表情望着她。
羡泽冷笑起来,她膝盖撑在床上,也弓起后背,她纤细有力的龙尾从裙摆下舒展开来,不耐地在半空中,她握住他的下巴,尖利指甲几乎扣入他眼角:“不。这张脸你也不许用,你不是爱模仿吗?那就用你那张拼凑出来的脸吧。或者说你换成什么模样都没用,你身上的腐臭味无论如何都会沁透出来。”
画麟嘴唇动了动,一瞬间动摇甚至真的下意识想变化为那张拼凑的脸,但又强行忍住了。
羡泽的手指扣住他小腹肚脐附近,利爪彻底探了进去,几乎将尖利指甲刺入育儿袋内柔软薄薄的皮肤。
他眉梢颤抖,却不再反抗,而是放软了身躯:“很软吗?你喜欢吗?这里可是孕育你的地方——”
羡泽猛地用另一只手扣住这张脸,捏起他的头颅,狠狠撞向床板!
床架为之一震,他哀叫出声。
羡泽缓缓道:“你真让我恶心。还养父,还情人?我若有真正的父母也是真龙,又与你这个装着龙蛋的绑架犯有何关系,你充其量不过是个装了金珠的破碗罢了。”
画麟在她这样激烈的话语下再也无法维持柔顺的假象,挣扎道:“可我们肌肤相亲也是真的——”
他越是挣扎,羡泽就越不收敛着自己的金丹灵力,她指尖划开他脖颈锁骨处的皮肤,厉声道:“相亲的是哪块皮?!我现在就把它剥下来!华粼骗我的帐我回头再算,而你只不过是个在阴沟里窥探的脏蛟,想到你曾窥视着我,我都觉得那些年的回忆都沾了污物!”
画麟因她的话语,面露痛苦之色,但目光隔着她摁在他脸上的手指,有些痴迷的望着她的脸。
被她触碰的地方像是热汽刺痛又迅速的烫伤一般。
几百年来,他与她唯一的肢体接触便只有羡泽初化人形的那一天,哪怕是殴打是划伤是凌虐,对他来说都是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
羡泽松开手指,嗤笑道:“你不是想吃掉我吗?现在怎么又吃不掉了?”
她说着这话,手指也掰住画麟口中的尖牙,画麟立刻将纤长的蛟舌舔上来,舔舐着她指尖的血迹。
羡泽恶心的手指一紧,直接用手指掰掉了画鳞口中的尖牙,他惊愕地哀鸣,口中鲜血涌出,羡泽手指将那颗牙齿扔在了地上,轻笑道:“是吃不了了,对吧。”
他紧抿嘴唇,苍白发蓝的唇色被从口中沁出的血染红,他半晌惨笑起来:“羡泽,我们是分割不开的。你看,你的金丹核心也在我体内,我们有着一样的气息——”
呵。他真会将话都只说一半,明明是他夺走了羡泽受魔气侵扰的金丹核心,羡泽才会失忆,并且看起来经脉寸断,好似废人。
羡泽压低身体:“在十几年前我们交手的时候,我就不断在琢磨这件事,我虽然那时不知画鳞与华粼之名,但我已经与你交手察觉到你的野心,更是查出蓬莱下沉至魔域与凡界之间,入口很可能就在照泽地底深处。”
“但是打开蓬莱的第一层入口,就需要耗费太多金丹灵力。我当时金丹破碎,怎么都不可能跑到你的地盘来耗费最后的力量,打开蓬莱入口——那岂不是给他人做嫁衣。”
“而且我的金丹击碎后无法恢复,不破不立,我必须把沾满魔气的金丹核心扔出去。可给谁都只会养出一只魔头来造成大祸,给你才是再合适不过。”
画麟瞳孔一缩:“……”
羡泽笑起来,握住他的头颅,一次又一次往床架上掼去,直到床架砰一声巨响,塌陷碎裂,床板四分五裂在地面上,画麟后脑也已然血肉模糊。
羡泽轻笑道:“你果然如我所想,过来不顾一切地拿走了我的金丹核心,然后用其中的力量打开了蓬莱的第一层入口。可是你也耗费了太多灵力,甚至被蓬莱入口的机关所伤,甚至从蓬莱第一层中拿到的掌握天雷之法的典籍,你也用不对,只召出了红色的雷电,对吧?”
“画麟,靠着吞吃积攒力量几百年,到头来兜兜转转一场空。你见我又能怎样?”她说着,另一只还在他小腹处的手,竟然五指并齐如刀刃般,直直剖开他的肚子!
画鳞惨叫一声,鲜血淋淋。
吃了那么多的蛟,化作人形也不过是一样的内部构造。羡泽望着被剖开肚子而剧痛抽搐的画鳞,轻笑道:“你不会要拿这肚子来跟我谈判吧?”
他没有回答,只有身躯逐渐化作黑影,稀薄消失。
羡泽眯起眼睛。果然,他近年捏出了许多分身。
反而是碎裂的床架周围,再次响起蛟身缠绕的窸窣,他的声音从更深处传来:“我自然还有别的谈判筹码……”
羡泽皱起眉头:“什么筹码?哈……不会是江连星吧。”
画麟低声道:“你不是为了他都追到魔域来了吗?你从来没有这么为其他人以身试险过, 养大他这些年,你是真的爱护他啊。”
羡泽心道:我一开始来魔域是为了杀他!
不过她垂下眼去,遮住眸中的思索。照泽毕竟是画麟盘踞数百年的地盘, 她还不好直接就亮出底牌。而且有些事她还需要拖延一些时间。
羡泽干脆半顺着他的意思, 道:“江连星在哪里?”
画麟声音变了调,话语中既有冲天的嫉妒,也有些能借此接近她的希望, 他靠近几分道:“只问他, 不问问那只鸾鸟吗?他们都在我手里, 如果让你二选一, 你会选谁?”
羡泽盯着他。
她依稀能察觉到周围若隐若现的血腥气味, 仿佛除了刚刚在床上的分身被她划伤,他的本体也莫名受了不轻的伤。
谁伤了他?
画麟循循诱惑:“手心手背都是肉, 你要是选江连星, 我就把那只鸾鸟再吃下去, 我还能化成他的模样;你要是选鸾鸟, 我便可以安心的剖开江连星看看他与我有什么不同……”
羡泽顿了顿:“我选江连星。”
画麟长叹一口气:“可惜小鸾鸟才过了没几年幸福日子就——”
羡泽歪头笑道:“因为鸾鸟根本就没在你手里。”
画麟:“……”
羡泽:“要是他在你手里,你早就忍不住将他吃下去了, 如此一来就可以用华粼的姿态与我相见,编出一系列能再续前缘的假话。”
她笑眯了眼睛:“你一直以为我深爱着华粼, 见到他就走不动路, 会哭着抹泪相拥。但我真不是个好情人啊,你知道吗?其实不只是手链,他送给我的定情羽毛,我其实后来送给了别的男人。”
画麟一直把自己当做华粼,哪怕很多事都不是他做的,他也这些年把那些回忆翻来覆去的品味, 早就把自己代入华粼,此刻陡然暴怒:“那定情羽毛上是真的附着血与魂!”
羡泽微笑:“我是在新婚之夜,赤裸相对时送给某个人的。你好似一直想在证明,谁才是我的真爱,但抱歉,我对很多人都有或多或少的喜欢与爱,但——目前也没有谁是特殊的。”
画麟在黑暗中发出粗重的呼吸:“不可能。不可能……他是你、我是你第一个情人,怎可能在你心里不是特殊的!”
羡泽不用回答他,只是望着他,他便快要疯了。
画麟一直觉得自己分裂并隐藏身份几百年,一定会得到一份世间绝无仅有的真龙的爱,结果到头来她却只是把他当寻常情人一般对待!
他半晌后咬着牙根道:“……那葛朔也不特殊吗?你亲自去寻他回来,将三分之一的内丹都给了他。他也不是特殊的吗?”
羡泽心里一跳。
葛朔到底是怎么死的,她一直不知道,虽然说大概率是被画鳞所杀,但……
她垂眼道:“我们从一开始就是错过。当时给他内丹,也不过因为我需要左膀右臂罢了,怎么你以为江连星叫我师母,我便真的与他成婚了?”
羡泽说的风轻云淡,却努力压着心跳,不想让画鳞察觉端倪。
她试探性的道:“你没吃了他?若是吃了他,应该会知道我们之间这些年的事吧。”
画麟却没有正面回答,仿佛对她已经无计可施一般,咬牙道:“果然龙都是没有心的!”
羡泽觉得这对话太匪夷所思了:“我只是没有真爱者,你连人情味也没有,还在这儿装的跟人一样来指责我?不过从你吃掉帮助过你的幼龙,便能看出来你是个什么样的玩意儿了。”
画麟刚想要开口,却似乎听到了传音入密的声音,腾挪身躯,靠拢向另一侧向他汇报的忌使。
羡泽伸手正要触摸向自己颈部的小海螺项链,偷听他得知的消息,忽然从宫室黑暗中射出一排排黑色的箭矢,她尾巴撑地,利落转身躲避开,下一秒便感觉这宫室的地面塌陷,仿佛要将她向下吞没进去。
向下吗?
画麟已经挥手让忌使离开了,他的声音紧跟着传来:“羡泽,考虑考虑吧。我是这天下唯一一个去过蓬莱的,如今蓬莱只打开了第一层,你若是想要让蓬莱重现于世,就需要我的力量。”
羡泽微微挑眉,不置可否。看来画麟还不知道她在宫室前方水下的所作所为。
“更何况,你已经快要长大了,你需要的是一只经验丰富的蛟来辅佐你,为你孕育龙蛋,这是江连星做不到的……”
羡泽运转着金丹,却只是故作挣扎一下,在被柔软的地板吞没的瞬间,她如同失重般坠落下去。
很快她就察觉到了一丝湿冷,微微施展法术,恰好浮在距离地面半尺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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