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衡本没有打算和她一起去,毕竟参与仙门大比的许多宗门,都参与过东海屠魔。虽然当时在东海没被杀的人,回来之后也在这几十年内莫名被杀或病死,但她去也有些危险——
但羡泽决意要去,他知道他是拦不住的。
羡泽虽说双翼受损不能飞行,但她毕竟是仙体,还学会了许多千鸿宫的功法,也早就会御剑飞行,她一直以来自由出入千鸿宫,如果宣衡不带着她一起去,她也必然会出现在仙门大比的会场上。
那何必呢。
此刻羡泽说要做少夫人打扮,跟在他身侧去凑凑热闹,宣衡皱眉道:“你不会喜欢闹腾的,不如你在云车中多歇一歇。”
羡泽头发挽作妇人髻,露出一截白皙脖颈,帷帽轻纱遮掩住她的面容,只依稀能看见她红唇弯起:“昨日我站在这里多看了一会儿,你便问我认不认识垂云君。难不成着垂云君是什么样的美人,怕我被迷了心窍?”
宣衡看向云层下方的仙门大比会场,片刻后转过头来:“什么美人,不过是个曾经化神期的半残罢了。”
昨日,她起来之后不过是在露台上看着仙门大比第一天的各个门派登场,他便追问她是不是在看垂云君。
羡泽装作不认识,心里却疑问:他怎么知道她认识垂云君?
羡泽依稀感觉到:他知道她杀了那些长老,知道她前来千鸿宫目的不纯,但他也很愿意装傻,很愿意盲目的栽进来。
宣衡只是劝了一句,她脸上就露出了“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扒光了所有衣服都烧了让你也去不成”的模样。
宣衡叹口气走进屋内,抱起架子上的沃舟琴,羡泽放下帷帽的轻纱,伸手道:“我给你抱着琴吧。你不是在外头都要扮演威严的少宫主吗?”
宣衡眉头皱起来:“你有什么话直说,不要说这些怪话,是不是又想骂我?”
羡泽咬牙:“我哪里骂你了!对你好点你也不知道,我就想越隐形越好,抱着琴跟在你旁边,不是显得像个百依百顺的妻嘛,快给我!”
宣衡本想说不用,但奈何她执意如此,掰开他手指头把琴夺过去,抱在怀里,白皙手指隔着缎面的琴罩,差点抠着琴弦,宣衡给她挪了挪手的位置。
羡泽被他挪着手指的时候,忽然问道:“那你母亲会不会也来参加仙门大比呀?她不是元山书院的九势护法吗?”
宣衡也有些迟疑:“不会吧,父亲说她闭关多年。”
羡泽:“那你也不知道她究竟在何处闭关呀,而且哪怕元婴期也不过两百多年元寿,你都这么大了,她要是从你小时候就开始闭关,那都快闭关了几十年了吧,小半辈子都在闭关有什么意思呀?”
宣衡其实也思索过这个问题,但他此刻也答不上来,父亲甚至没跟他提及过母亲的全名……
羡泽却高兴道:“要是你母亲也去了仙门大比,肯定会知道咱俩成婚了,说不定还能碰上面,你要怎么介绍我?可不许说我真身!”
她口气这么轻快,宣衡也忍不住往好的方向去想,若是真的有一场偶遇,他一定要牵着羡泽与母亲聊聊天,问她洞府何处,二人以后年节也要多去拜访她——
快出门的时候,宣衡有些不适应。
他头一回是自己空着手,羡泽抱着东西,甚至还娴雅沉静的垂首,小碎步跟在他身后半步。宣衡两只手不适应的攥了攥,忍不住转头看她:“……沉不沉,要不还是我拿着吧。”
羡泽在帷帽下瞪着他,腾出一只手,拍在他屁股上:“快点走了!”
宣衡握住她的手腕,咬牙道:“你在仙门大比上,可不要做这种举动!”
千鸿宫少宫主成婚的事情,一直也不算个秘密。
宗门内弟子从未见过,也多有传闻,传到墨经坛上更是有千百种说法。有人说是世外高手,有人说只是貌美侍女,有人说是什么奉子成婚,有人说是卓鼎君要求他联姻后才能继位。
还有人说宣衡根本没有成婚——
宣衡玉冠青袍,冷淡严肃走在前头,而一位神秘女子头戴帷帽,微微垂头跟在他身后。她挽妇人发髻,青裙如烟雨蒙蒙,抱着他的沃舟琴。
琴罩络穗摇摆,宽袖兜满轻风,而她腰间挂着的玉衡,正是少宫主的信物,身份不言而喻。
此次仙门大会上诸多宗门都瞧见二人身影,几乎是不约而同地交头接耳起来,连千鸿宫自己的长老弟子也几乎没见过少夫人的真身,几乎无数双目光锁定在他们身上。
轻纱帷帽笼罩住那神秘女人看轮廓也极美的五官,而她好似不在意周遭,只有倾慕的目光落在宣衡的身后。
宣衡也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转过脸去,似新婚柔情一般凑在她耳边喁喁道:“……不只是手,你也注意注意眼神,能不能别这么看我了,这是出门在外!”
羡泽轻笑,柔情万千地靠近,低声道:“抱歉,我不应该出门的时候拍你屁股的。我忘了昨天……肿了吧。啊,仙门大比要坐大半天呢,你不会坐不住吧。”
宣衡咬牙:“没肿。我也不疼。”
羡泽恍然大悟:“那看来你的极限比我想象要高很多。”
外界瞧着二人喁喁交谈,料想也只是俊男美女,恩爱夫妻,除了些好奇心重的年轻孩子,大多人的注意力便没有太放在这位少夫人身上了。
羡泽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千鸿宫毕竟是三大宗门之一,在仙门大比之中所占据的席位也相当多。千鸿宫也在宽阶看台上,设置钟鼓乐器、青幔遮顶,其中正中有多处筵席和帷幕分隔开的坐席,宣衡与羡泽二人正要落座其中,却瞧见有个熟悉的身影正拈着瓷壶倒茶。
羡泽惊讶道:“宣琮!”
宣琮回过头来,他稍稍瘦了些,眼中含笑,看了宣衡冰冷的目光一眼,才起身笑道:“嫂嫂。没想到我直接从东山来了吧。”
羡泽问了他几句东山别院和伽萨教的事,宣衡竟然没有打断他们的谈话,羡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明心宗的位置,就在千鸿宫的斜对面。
相比于千鸿宫三百余个坐席,明心宗在这次仙门大比只有十个左右的坐席。
头顶撑了一把凡间的油布大伞,连门派的幡旗都没有,唯有一块木牌立着,甚至有些散修的座位看起来都比他们有排场。而那位被人以为早就死了的垂云君正坐在阴影中,旧衣散发,垂眸巍然不动。
这还是时隔这么多年,羡泽头一回在日光中看清他。
宣衡转过头来,和羡泽四目相对。
她嘴唇一弯:“也没有那么美人。”
只是很快,宣衡就后悔带羡泽前来仙门大比了。
他万没有想到,元山书院新任院主丁安歌,竟然在众人面前倡议,将此次仙门大比获胜的奖励,定为了东海沿岸的那一大片荒地。
宣衡听到的第一反应是忍不住侧目看了眼羡泽的反应。
帷帽遮住她的面容, 一切都看不清楚,她像是没听到一般平静,甚至转头让宣琮再给她满上新茶。
东海虽灵力丰沛, 但在当年东海屠魔时, 便被伽萨教血洗过。多年来各个宗门虽然隐瞒东海的事,但却已然对真龙心生恐惧,生怕落脚东海周遭会被未死的真龙报复, 周边基本只有一些凡人城镇。
而对于当今天下的格局而言, 夷海之灾后的土地本就狭小碎块, 各大小宗门都已经将南北瓜分的差不多, 剩下既有灵脉又空闲的地块确实不多了。
若是大宗门得到东海便能建立分舵别宫, 壮大势力,小宗门则可当众确立了属地, 站稳脚跟。
只是他心里憋火。
当年的事没完, 现在才过了多久就好了伤疤忘了疼, 敢染指东海那片地方了!
宣衡决不能同意这个提议, 却没想到最先站出来的人不是他。
元山书院那边刚刚开口说“诸位意下如何”,钟以岫便立刻起身开口道:“不可!”
元山书院也想到了会有人反对, 但没想过会是犄角旮旯里的小门派,院主丁安歌想要忽视, 但很多人已经惊呼出口:“是垂云君!不是都说他已经死了几十年了吗?”
“天, 但看他似乎也不是很好的样子,是受了重伤吗?”
“这可是活着的为数不多的化神期了吧……”
丁安歌也不好再忽略钟以岫,偏头道:“垂云君为何这么说?”
钟以岫微微启唇,却在无数双眼睛的凝视下沉默了,手指捏紧衣袖。
羡泽轻笑一声。
宣衡听不出她这声莫名的笑背后的意味,心也提起来:难不成钟以岫想揭开当年的事?如今这个情况下, 他说也不会有人信的,反而会让明心宗无法立足!
钟以岫却只是目光扫视一圈之后垂下眼睛,更让场上为数不多知道当年真相的人,心里突突乱跳,但他半晌后只是轻声道:“东海沿岸,不属于你们。”
还是他身边的明心宗宗主钟霄更通人情事理,起身替他说话:“往年从未有过以地域为奖励,在仙门大比上确立地块从属之事,这并不是个好头。这次分割了东海沿岸,下次会不会是分割某些实力不佳的小宗门世代生活的宝地?”
这瘦小的女人倒是聪明,四两拨千斤的引起周围其他中小宗门的恐慌与反对。
只可惜她还是不太懂三大宗门长年的倨傲,元山书院的心思说不定真的像她说的那样,而且他们也不在乎那些挥挥手就会消失的小宗门怎么想。
丁安歌正要开口,宣衡觉得是时候自己添把火了,起身道:“正值伽萨教肆虐之时,将东海那处曾经有诸多宗门与伽萨教血战的土地作为奖励,元山书院难不成是希望谁接手后,就成为进攻西狄的号召者?”
果然这话说出口之后,所有人都将话题转向了伽萨教的问题,特别是三大宗门深受其扰——
宣衡给东海沿岸赋予了这样的意义,仿佛就变成谁赢了谁就变成天下仙门之首一般。
丁安歌看局势不对,将目光投向了他身旁一位肌肤黝黑的师妹,那师妹坐姿狂放,手指把玩着水果,环顾四周,对他耳语片刻,如同军师。
果然,元山书院也没有能赢下仙门大比的把握,丁安歌只好退了半步,说什么等比出结果再从长计议,他们只是希望东海宝地不要被这么空着。
钟以岫嘴唇抿紧,对此事展露出坚决的反对,他还想改口,钟霄攥住他衣袖摇摇头,钟以岫垂下眼睛不再说话了。
到各方选派弟子、比试开始的时候,元山书院那边也有人过来,说宗主丁安歌与宣衡有些要事想要商议。宣衡看了一眼羡泽,她正在跟宣琮玩叶子牌,仿佛完全没听到东海的事情。
他走过去握了握羡泽的手,耳语几句,羡泽晃了几下他的手指笑道:“那我要坐你的位置看他们比。”
宣衡点头:“当然可以。累了就回去歇着,有什么事就使唤宣琮吧。我尽快回来。”
可是等宣衡几个时辰之后回来时,羡泽却不见踪影,只有宣琮懒懒靠着椅子,膝头放着沃舟琴。
“羡泽去哪里了?”宣衡心中一跳。
宣琮笑道:“她说要去找你了,你没见到。少来这个脸色,我还能拦得住她吗?”
在仙门大比的会场,她竟然到处乱跑,万一被人发现身份——
宣衡刚要拿出尺笛,宣琮却从琴罩下头取出她绑着红络的尺笛:“她压根没带。唔,估计是见老情人了?”
宣琮本来只是开玩笑,宣衡却盯着尺笛,脸色有些难看,他猛地转过头去,就瞧见明心宗的坐席处,垂云君的位置也是空着的。
仙门大比会场外。
临时搭建的廊道鲜有人经过,在廊道旁的树荫下,羡泽激动的抓着男人的手,几乎要跳起来,帷帽轻纱飞扬:“葛朔,你真的找到他了?!”
男人竹笠下的面庞忍不住弯起嘴角:“哟,田鸡下锅了,蹦这么高呢。”
羡泽伸手就去戳他肋下:“你又嘴这么毒。他现在还是一枚蛋吗?你没带过来吗?多大的蛋呀!”
葛朔比划了一下盆的形状:“感觉要是做蛋羹,估计要这么大的盆。哎!别踹我,真是待遇不一样啊,对我这跑腿的人就是又戳又踹,对自己的老情人回来了就是又蹦又跳。”
羡泽撇了一下嘴角:“你这话说的可不公平,也不想想我找你花了多少功夫,你的伤是怎么治好的。”
葛朔也就嘴上说说,笑道:“我记得呢,回头我打算在后背上纹一条龙,脑袋在脖子这儿,尾巴到屁股那儿,占满我后背,来报答你的恩情。”
羡泽指着他:“你回头要是不纹身,我给你画一个!”
她又道:“那华粼是蛋的话,什么时候才能孵化破壳?”
葛朔摇摇头:“不大清楚。”
羡泽咧嘴笑:“你要不要亲自孵他。”
葛朔倏地瞪大眼睛:“你好歹毒的想法!”
羡泽晃着他的手:“那怎么了,我都是你孵的,这事还是姑获跟我说的呢。”
葛朔听到这个,厚脸皮终于挂不住了,偏头道:“不算,你那时候壳上都已经裂了,只是你出不来。再说那时候我还小,被他们怂恿着孵蛋,差点一下把龙蛋坐裂了。你再说,我就要提醒你把自己打个结,结果闪到腰的事——”
羡泽恨不得把手塞到他嘴里:“你再讲,我把你剩的那几根毛都拔了!”
俩人大笑,但笑声也都慢慢收住了,毕竟都已经物是人非了。
羡泽轻笑几声后,道:“他们说,真龙没有蛟的孵化无法破壳,你真的没有见过孵化我的蛟吗?”
葛朔摇摇头:“当时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就是一枚孤零零的龙蛋,被放在水边的石头上。”
羡泽沉默思索了好半晌,还是放弃了这个问题:“之前西狄现身的魔,又找不到线索了是吗?”
羡泽在水下十年,听钟以岫提起过,包括他在内的修仙界多人曾经追杀过身形狭长似龙的魔,它为祸一方,吞噬下许多修仙者与凡人,这场屠魔才能被广泛的发起。
而当时不但有人知道她的行踪,她准备现身的时间,甚至了解她的弱点。
她这些年来,一直怀疑魔域中有人始终盯着她,她也怀疑当年身边有人背叛了她。
羡泽觉得很可悲。东海屠魔后,她甚至还怀疑过苍鹭。而现在她又忍不住怀疑到鸾鸟身上。
“你说……华粼重生后的蛋,会有问题吗?”
葛朔其实也抱有类似的疑虑,他明白她的意思,他道:“我知道你的怀疑,但他看起来气息纯正,而且确实是鸾鸟。”
羡泽扯了扯嘴角:“如果有问题,也会在孵化那一刻显露,我们也能杀了他。或者说我们可以养大他,控制他。”
葛朔沉默且惊讶的望着她,半晌道:“……你长大了。”
羡泽耸肩:“怎么,觉得我变狠了。害怕吗?”
葛朔忍不住伸手,粗粝手指轻抚过她眼窝下的肌肤,摇摇头道:“你肯定哭过。”
羡泽表情一瞬间别扭混杂,嘴上想得意地说自己没有,眼睛却又忍不住泛起湿润,她眉头蹙起,嘴巴骂道:“你放屁。”
葛朔笑:“哈,这么臭还栽赃别人。”
羡泽刚要跟她斗嘴,却发现他嘴角笑着,眼眶里却也噙着一点水光。
他却很快别过头去,压低了竹笠。
几百年玩闹的青梅竹马,几十年以为彼此死掉的别离,一切都在不言中了。
羡泽很想伸出手紧紧抱住他,比抱宣衡的时候更紧更用力,像是俩人的心都隔着胸膛贴在一起那般。
但她觉得葛朔或许不愿意让她跨过那道线,他待她总是如兄长如挚友,当年他们也有过些不愉快——
两个人只是面对面站着。
葛朔握着她的手指,摩挲着她柔软的指腹,轻声道:“华粼哪怕破壳重生,也不会记得过去的事情,你知道吧?”
羡泽知道他的意思。
曾经陪伴她多年的情人,终究是不在了。
羡泽点点头:“嗯,我明白。”她又咧嘴笑:“华粼要是这会儿还在,怕不是要把宣衡的衣服给撕烂了把他踹到台子下面去。”
葛朔嘴角抽动一下:“我愿意替他干这件事。说到底,真的有必要跟姓宣的拉扯这么久吗?”
羡泽笑:“我也过几年骄奢淫逸的好日子,不行吗?不过也差不多到头了,我看书看的眼睛都要花了,已经习得了十数种上古功法,不但用普通的雷电痊愈了些皮肉伤,双翼已然恢复。对于卓鼎君设下的结界,我也已经找到了解法。”
而且,有了她今天的铺垫,宣衡与元山书院当面对谈时必然要打探他母亲的事。
他一定能听到某些她早就想让他知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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