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栖鸢现在才咂摸过来意思,原来药铺老板说的“生龙活虎”,是那个意思。
错买了那种药,难怪时彧会生气。
天呐。仔细想来,时彧多年征战在外,年纪还这么小,说不定他时至今日都还不曾与女郎有过肌肤之亲,是个干净纯洁的孩子,他定是觉得自己羞辱了他。
难怪他躲避着波月阁,已连多日不见踪影了。
沈栖鸢也无心拨弄素琴,胸怀惴惴地来到前堂,正遇上管事刘洪在影壁底下开凿水池,说是打算养殖一池子睡莲,时近入夏了,水里添点薄红新翠更相得益彰。
见她破天荒好容易来回前院,刘洪也像见了稀客似的,问道:“沈娘子有何贵干?您只管提,少将军吩咐过,您提的要求,下人们都尽可能满足。”
沈栖鸢无欲无求,除却平日里宅居的喜好,旁的再无什么了,“这几日不见少将军,敢问将军是一直不曾回伯府么?”
那个误会若不解释开,沈栖鸢怕自己越憋着,越难受。
刘洪笑道:“将军营地里正忙。太子殿下给将军下了一封邀帖呢,太后娘娘亲自坐筵,今儿晚上,少将军就要去赴宴了。”
原来如此,并不为躲着她。
沈栖鸢略松心口。
黄昏时分,琼芳宴设在离宫玉树园,还未开筵已是宾客如织。
玉树园一如其名,此地遍植佳木,碧树葳蕤,琪花瑶草,参差在列。
绕园有一带流水,从中央一分为二,一路向南过群英门,一路向北至饕餮阁,中央凹聚之处砌成人工湖泊,湖中新荷始绿,粉花初发黄蕊,风动一池菡萏香。
荷塘吸引了无数蜻蜓蛱蝶驻足,也引来无数游人观瞻。
直至筵席初开,宾客们方成群结队地陆续走入玉树园深处就座。
时彧来得不早不晚,但他甫一出现,便是宴会上人群焦点,不少公子王孙都打量着这位朝中年金十八岁的新贵,或歆羡慕艳,或嗤之以鼻。
长阳王妃与谢幼薇也前来入席,此前谢幼薇不知这实则是为给她相亲而置的宴会,还以为果真是为了庆贺祖母病体痊愈,不用长阳王妃如何劝导,她自己便主动来了。
来筵席上后,谢幼薇眼尖,第一眼便发现了角落里端坐持凝,正处于风口浪尖的少年。
“母妃,”谢幼薇几乎尖刻地叫出声来,她压抑住,攥住了长阳王妃的胳膊,掐着母妃的臂肉,咬牙道,“这就是上次那个在驿馆欺辱我的小贼。”
真是冤家路窄,狭路相逢!
谢幼薇待要上前给他一个下马威,长阳王妃却审时度势,听到身旁人的议论声,她会意过来,赶忙制止了谢幼薇作难,语气低回:“幼薇,切莫胡闹。”
此人就是骠骑时彧,原来他与吾儿早已在长安外驿站不打不相识,能让幼薇念叨这么久,是有些本事的。
长阳王妃心忖着,又仔细打量着那少年男子的外貌来。
但见他端坐案后,背板笔挺,身处议论中央却仍不骄不躁,生得么倒也俊俏,一双深邃而冷峻的眉眼,似极了当年被无数公府世家榜下捉婿的广平伯,高鼻红唇,身如嘉树。
除却因连年征战,少年皮肤稍显健康麦色,不符长安时兴的冷白,算是一大显著缺点,整体上他面貌阳刚俊美,何况这皮肤在出身行伍的少年身上放着,看去异常和谐。
整个人便似引半之弓,张弛有度,鹤势螂形。
长阳王妃对时彧感到极为满意,暗中心有期许,盼之前幼薇与他胡闹的事,他心里能不计较。
谢幼薇极为不解,因为母亲的胳膊肘往外拐感到分外郁闷与委屈,将唇瓣咬得鲜红。
“母妃,他欺负我,欺辱你的女儿,你怎么还向着他。”
长阳王妃挽住她臂膀,母女两人入席的间隙里,王妃乐呵呵地翘起了嘴角:“傻孩子,这就是时彧。”
谢幼薇一怔。
他,就是时彧,父母千挑万选,让她嫁的时彧?
起初的恼火,不知不觉变成了一股探寻考量的欲望,她情不自禁地抬眸向时彧望去。
对方饮着酒,修长的指拈住杯盏,恰逢其时,与谢幼薇碰上目光。
谢幼薇脸颊一阵激烫,仿佛被烙铁贴上了柔软丰润的脸颊。
刚落座,身旁便飘来一些闲言碎语。
“这位就是新任的骠骑?的确是个风流倜傥的美男子呢。”
“你呀就别想了,美男子与你也无关,人家是早早地给太后娘娘定下了,是要做长阳郡主夫婿的人。”
“我一个有夫之妇想什么,看看不行呀?”
“看吧看吧,看美男不要钱,我还想白嫖几眼呢,嘿,真是俊。真奇怪,他爹广平伯时震,也没生得这般俊俏呀,你看那鼻子眼睛,活脱脱一玉刻美人。”
长阳郡主听着旁人的议论声,忍不住再三偷觑时彧。
心跳得几乎叩了嗓子眼的大门,她狐疑地想,真有那么好看?
或许是虚荣心作祟,当旁人在谈及的,那个优秀而瞩目的男子,就要与自己扯上瓜葛,甚至结为连理的时候,谢幼薇也禁不住脸颊发烧,心跳加快,藏了几分暗暗的羞怯与欢喜。
至于当事人时彧自己,已经酒过三盏,筵席竟还未开,停驻在他身上的视线愈来愈多,议论声愈来愈杂,少年心中唯独一个字:烦。
更烦的便是落座在他对侧的长阳郡主,那双凌厉的眸子,像要将他身上的皮肉剐下来一片般,狠狠盯着自己。
时彧讨厌极了,几乎不等太后出面就想离席而去。
第四盏酒还未饮下,忽听到鸣钟数声,一个传报的鸭嗓远远传来——
“太后娘娘凤驾亲临。”
吵吵嚷嚷、谈天论地的声音骤停,一时间,这些也在长安有头有脸、佳名美誉的青年翘楚,纷纷衣袖轻摆,拂衣而起,向太后所来之处齐齐跪拜。
谢幼薇的眼神始终紧紧地跟随着时彧,对面的少年,施施然起行,向太后那处行礼。
太子谢煜陪伴搀扶太后,出现在了琼芳宴上。
太后的凤冠沉沉地压着满头用膏油染黑的长发,华珠璀璨,衬出其面容的高贵雍容,可见太后年轻时也曾是一名美人,岁月雕刻了容颜,风霜淬炼了气韵。
当她手持凤首杖来到筵席上之时,昔日临朝摄政的气概,依旧令人无不惶恐慑服。
太后向太子低声问了一句什么。
谢煜的眼神向时彧瞟了一眼。
太后也随之飞快地侧目,看向时彧所在的人潮尾端。
那少年,虽低头致礼,仍骨节不弯,如萧萧风竹般俊逸轩朗。
只一落眼,太后便心存可惜。
“煜儿。”
太后对谢煜低声道:“莫让他被长阳王得了去。”
谢煜微微一笑,谦和地压住眼皮,“祖母安心。”
琼芳宴开席,有殷勤侍馔的女史为诸参宴之人奉上菜品。
前菜雕花蜜煎与砌香咸酸各一行,接着为来宾献上乳酿鱼、葱醋鸡与升平炙,后献主食长生粥。
一碟碟珍馐琳琅满目,既好看,又好吃,寓意更是吉祥。
为了庆贺太后病体初愈,后厨用料谨慎,菜品事宜多数人口味,筵席上宾客用膳有条不紊,数十人在此,连汤匙银箸触碰碗壁的声音都不曾发出一丝。
太子谢煜忽然扭头,向身旁列座高处的祖母笑道:“孙儿为庆贺祖母凤体康安,今日特向祖母献上一礼。”
太后惊疑:“哦?”
太后的嗓音不大,但即刻便惊动了所有人的双耳。
一时间近乎所有人都朝筵席中央上首望来。
太后道:“不逢年节,哀家也不过寿,太子费心了。”
琼芳宴上与会之人霎时心头敲响了警钟,莫非太后娘娘这是转弯抹角,讥讽今日到场,却未曾进献礼单的人?
算一算,左右这些油滑的老长安人,是万万不会在这等末节上出了纰漏的,要说谁没送礼,恐怕就只有那位了。
有好事儿的,偷摸瞥了时彧一眼。
这位是个只识打仗的粗野少年,既不通人情世故,也不懂得变通,自打他被拜为骠骑以后,每日驱车登门的达官贵人怕是要踏破了广平伯府的门槛,愣没听见说时彧接待过谁。
难道太后娘娘正是在暗讽此人不识时务?
正当有人沉思之际,太子声若轻铃般笑着,朝太后道:“祖母万安,可喜可贺,孙儿希望祖母日后心怀常抒,莫忧思困结,今为祖母献上祥瑞,还望祖母展颜。”
太后颔首:“你有这番孝心,已胜过一切,哀家已经欣喜。是什么,呈上来吧。”
谢煜卖了一个关子:“孙儿还想请一人,襄助孙儿揭开此礼。这礼也正是我们二人,一同为祖母敬上的。”
太后佯作不知,“是谁?”
太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转过身,向筵席末尾端持用膳不为外界所动的少年瞩目。
玉树园内,无数道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他亦置若罔闻。
直到太子当庭宣布:“时彧,时将军,请你上前来,为太后揭晓贺礼吧!”
时彧的银箸霎时压在了碗口上,少年冷静地抬首,黑眸淬了雪,漆玄发亮,干净而深邃。
有人这才心中暗忖:原来时彧不是没送礼,而是悄没声息地与太子殿下联合了呀。
有考虑的更深的人,霎时眼风都变了:朝中二王各树大旗,二皇子聪慧敦敏,宅心仁厚,威望渐盛,太子若非立储太早,此刻早已是孤掌难鸣,看来时彧这一举,是意在向众人说明,在太子与二皇子之间,他已经选好了边呐。
不得不说,手掌金印,麾下猛将如云的时彧,的确是一头猛虎,值得太子费心笼络。
长阳郡主也胸口一跳:时彧刚到长安,就与太子皇兄搅和在了一起,这以后二皇兄那边的党羽岂不是就会处处针对他了?那我还和他成婚,岂不也成了众矢之的,必遭人攻讦么?
谢幼薇瞟了眼身旁的母妃,长阳王妃亦眉头紧皱,万万没想到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
如果时彧执意成太子党,那这亲事结或不结,就要再细细思量了。
一些人各怀心事,唯独风暴中央的当事人知晓,这是什么样的内情。
太子在琼芳宴上黔驴技穷,对他用上这么一招,无非是逼着他走向东宫。
时彧不是喜欢结交朋党之人,这些勾心斗角的把戏,无聊到令人反胃。
但谢煜双眸锁着他,胜券在握,洋洋自得,见他不动,只是沉目望来,谢煜又道:“时将军,请上前来吧,孤已为你准备好了弓箭。”
太后也看向了时彧。
满座都在端详时彧。
这位新晋的骠骑将军,是长安风头无两的人物。
时彧没有选择,他徐徐起身,少年身上的短打袍角,随暮风轻扬,其身姿颀长,韶茂轩举,分明少年英雄。
难怪太后相中此人,要配与长阳郡主为夫。
谢煜随之命人奉上一口大箱,这箱子磅礴得能塞进一头棕熊,里边装的什么贺礼尚且不得而知,但见四人抬它也显出吃力,可见其沉重了。
莫非太子这是要让时彧抱着箱笼里的东西,在太后跟前上演一出“霸王举鼎”?
只是看情况,又没那么简单。
太子微笑教人放下箱笼,此刻那口大箱距离筵席上首的太后仍有百步之远,并不曾搬入琼芳宴正中央,它气势凶悍地在原地杵着,引起了无数人的好奇心。
谢煜道:“时将军,那口大箱子被孤以银锁落了锁头,暂且无法打开。”
从旁的太子詹事递上长弓与羽箭,弓有一把,箭也仅有一支。
“孤听说,时彧将军自幼习武,天生神力,双眼似鹰,双拳搏虎,能开三石弓。将军在战场上连夺十城,抗拒外辱,压迫得北戎没有还手的余地,实乃骁勇。不知孤可否有幸一睹将军战时风采?”
谢煜接下太子詹事送来的弓箭,呈向时彧。
“就请时将军,当众一箭射落银锁,开启箱笼吧。”
太子向时彧微笑说道,语气和善而谦逊,诚心诚意。
时彧一言不发,顺从接过了弓与箭。
百步之远的距离,只有一支箭,意味着机会只有一次。
时彧掂量了那支轻盈的羽箭,终于扯了唇角,冷淡地道:“臣谢太子信任。”
太子气质清和掖着手在旁观瞻,闻声也就笑而不语。
少年拉起长弓,调试准头,箭镞锋芒所抵之处,几乎琼芳宴上所有人皆可成为目标。
于是台下有人两股战战,有人惶然变色,也有人,作壁上观,置身事外。
时彧出箭很快,调试弓弦之后,几乎不过一眨眼的时间,无需瞄准银锁便已出手。
箭镞的去势极大,根本看不清影,只听见清脆的一声巨响,银锁被箭镞强大的穿透力射爆,四散迸落。
箱笼打开了。
仅仅就在一瞬间,许多人甚至没来得及屏住呼吸,担忧时彧若是射偏了自己改如何躲过无妄之灾,那银锁已应声落地。
谢幼薇因为紧张而鼓起的胸口霎时间就瘪了下去。
少女的心怦怦直跳。
仰起眸,台中央的少年不疾不徐地放下了弓弦。
风拂其衣,卷如旌旗。
少年刚毅沉稳,出手果决,但丝毫不曾为此沾沾自喜。
对于他而言,发出这一箭,只是如吃饭睡觉一样的平常事。
尽管这样的箭术,早已在长安傲视群雄。
谢幼薇边悸动着边想,自己在驿馆碰见他的那日的确不该作死上前挑衅他,他原来对自己留手了的。
太子不禁为其喝彩:“好。不愧是时将军,这杯酒,孤敬你。”
太子斟满美酒,为时彧奉上。
时彧从容地端起酒盏,举着透出葡萄光泽的琉璃盏行步太后面前。
“臣贺太后。”
少年将军不善言辞,言简意赅,便仰头饮下葡萄酒。
放下酒盏,将之倒扣在缠枝纹红木漆盘上,一步步走下高台,向自己席尾的座位走去。
太后的眼神锐利,在朝堂搅弄风云这么多年,也见过不少横空出世的天才,但性情这么傲的却不多见。
若是不折了他的傲骨,断了他的翅羽,恐怕他这辈子无法对谁心悦诚服绝对顺从。
但真要那样,这个人,也不过就是废人一个了。
太后不想那样做,但她需要,时彧决不可与长阳王府结亲。
长阳王原本首鼠两端,在谢翊主持修完灵渠以后,已经有了逐渐明确的偏向。
如果连两头下注都做不到,那么时彧就没必要被长阳王招婿,从而进一步倒戈向谢翊。
所以太后让人那盏葡萄酒里用了药。
时彧今日会露出丑态,让长阳王和林氏,都死了那条心。
至于谢幼薇,太后眼光八方,对台面下世情百态尽收眼底,一寸一厘都不放过,知道那小妮子今日对时彧动了心。
长安好男儿多得是,她可以慢慢挑,不急在一时。
这婚事是她的父亲长阳王亲自为她拦下的,可莫要责怪皇祖母了。
谢幼薇轻轻扯住了母妃的衣袖,等时彧就座,她在台下悄然对母妃道:“母妃。”
长阳王妃沉浸在自己的思索当中,原本没听见。
谢幼薇再三地唤,她方才醒转,垂下视线。
长阳王妃林氏对自己夫君的态度心知肚明,现今二皇子正盛,拥趸日多,加上平贵妃宠冠六宫,这将来帝位给谁坐,王爷心中早有了揣测。
所以,如果时彧今日是真心实意与太子联手,王爷只怕就不会乐见这门婚事了。
她请求太后赐婚,想过太后娘娘可能会不允,但没想到,太后娘娘会用这样的法子,让长阳王府自断念头。
幸好,女儿也并不喜欢那时彧,对之深恶痛绝,恨得切齿拊心。
否则也难办了。
“何事。”
长阳王妃胡乱应付了一声,思潮动荡,难以平息。
从来未见害羞过的女儿,这时却一语惊雷,羞怯而忐忑地摩挲过她的腕骨。
“我就要他了……”
长阳王妃一怔,险些没反应过来,“要谁?”
继而她心头也是一记闷雷滚动。
谢幼薇深颦柳眉,拉扯母妃的衣袖,道让她母妃小声些。
待母妃平复心境她才又垂着螓首,谨慎地、细声细气地道:“时彧。母妃,求你了。”
女儿撒着娇,鼻音浓得缱绻柔情,吓得长阳王妃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这还是她不爱红装爱武装,一言不合就打鞭子的女儿么?陌生到长阳王妃都不敢认。
长阳王妃端凝女儿浮出了嫩嫩粉雾的脸蛋,将手指从谢幼薇的攒劲儿下抽了出来,蹙眉道:“这事再议。”
谢幼薇想不到,就在昨日,母亲还信誓旦旦说,一定要让她嫁给时彧,今天在筵席上却变了脸。
只有一种可能,母妃担忧她嫁给时彧,会成了太子哥哥的敌人,全家也会受到太子的忌惮和祖母的施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