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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枝欲栖(梅燃)


可,父王毕竟也是祖母的亲生儿子呀。
祖母又那么疼爱她,谢幼薇想,谁来反对她的幸福,祖母应当都不会反对的。
谢幼薇不服,“母妃,女儿的婚事,该议定了。是你们起的头,我现在只认时彧,除了他,谁来做我的郡马我都不要。”
长阳王妃薄怒地指责谢幼薇:“毕竟是个娘子,说出这话来,你还有无一点羞耻心?”
母妃的话就是掴了一记耳光在谢幼薇的脸颊上,她既愤懑又不甘,分明是母妃和父王先前极力撮合,还带她来到琼芳宴上,现下又指责她不知羞耻。
谢幼薇咬住嘴唇,木已成舟,她爱上时彧了,母妃就是阻止也没用。
她起身,端起面前的酒觞,一步步朝时彧走去。
谢幼薇用了这辈子最曼妙的步态,像个真正温婉贤淑的女郎一般,举止步态翩然轻盈,又不失庄重。
长阳王妃一个没看住,就让谢幼薇扑出去了。
她就是装得再静女其姝,骨子里也是个蛮横任性的女子,长阳王妃深知女儿为人,下意识去抓她玉臂,却扑了一空。
她只能望着女儿走向时彧的背影,惊愕地想,昨日还呶呶不休,豪迈地扬言要打断时彧的腿,今日不过来琼芳宴上见了一眼,这就坠入爱河了,这么快,这还是她亲生亲养的女儿么?
谢幼薇的这一举动,也吸引了琼芳宴上所有人的目光。
大多数人都猜到,今日入场的女眷不多,除了长阳郡主谢幼薇以外,其余的全是已婚妇人。
目的其实简单,长阳郡主就是来择夫的。
她眼下走向时彧,其意不言而明。
长阳郡主这是择中了骠骑将军时彧了。
只是一个巴掌拍不响,长阳郡主的态度固然重要,可这时彧,年仅十八的金印紫绶的将军,也绝不是省油的灯。
目之所及处,时彧在食案前坐着,眉宇如剑般锋利。
他阴沉着神色,身为习武之人,却似乎并没有觉察出长阳郡主的到来。
也不知是不是烈酒冲入脏腑,流入血脉的缘故,少年将军的脸庞微微泛着红光,额角两行轻细的水迹,沿着颧骨,一直滑向颌面,坠在胸前。
他似在隐忍。
却不知在隐忍什么。
时彧的胸口很难受,从回到食案后就坐之后,他的胃里便似火灼。
那种火灼之感,逐渐从胃部蔓延至心脏,心跳的速度变快了许多,无论如何调息都无法自控。
他虽然年轻,但十二岁上战场便开始饮酒,已饮酒多年,酒量并不弱,今日在筵席上吃了数盏也不曾上脸,但那一盏葡萄酒入喉以后,直到此刻,时彧如置身于熊熊烈焰之中。
烈火灼着他的皮肉肌理,寸寸侵蚀他的感官。
直至视线出现一丝摇晃,不再那么清明,时彧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他没想到的事情。
那盏本摆在太后面前的酒,竟然是下了药的。
太后与太子合伙唱戏,全是圈套。
而他在太子的摆布之下,先是向其莫名其妙地投诚,再接着,接着又该是什么?
身体的种种异样提醒着时彧,这种药的作用是什么。
若非袍服宽敞,他已经要掩盖不住异样,此时之计,应率先迅速离席。
正当时彧要起身时,他眼角的余光却捕捉到了一人。
向他莲步移来的长阳郡主,谢幼薇。
对方手把酒盏,两腮似血,因为不太会撒娇,展现女子的柔情一面,她的举止行为都看去十分滑稽古怪。
时彧嗤之以鼻,他起了身。
谢幼薇面含欢喜,上前一步,口中道:“时彧。先前驿馆的时候,我不知道是你,多有得罪了,我,我平时其实不那样的。反正,最后还是你得了驿馆不是么。你要还是怪罪,我就自罚三杯向你赔罪。”
时彧虽然俊颜红透,但神情冷漠,一脚将矮凳踹入食案底下,“不用,郡主自便。”
他转身就要走。
谢幼薇唤了两遍,“时彧!时彧!”
追了几步,没有追上少年的步伐,谢幼薇既气馁,更多是恼火。
不过他还惦记前仇旧怨,谢幼薇不怪他,只怪自己当初太过嚣张跋扈,差一点打伤了他身边之人。
对了,还不曾弄清楚,那日,那跟在他的队伍里头,独享马车的女子是谁。
谢幼薇的胸口再度激烈地碰撞:难道,难道时彧已经有了心上人了?
她迷茫地望着时彧消失的方向。
太子也望向时彧离开的地方,神情微妙。
那一带竹丛临池,烟水迷离,灰黛色的假山层层叠叠地互相倚着,被冷月笼罩,鬼影弥散在水面,望之萧条而阴郁。
时彧加快了脚步。
但玉树园不是一时半刻走得出的,他的五脏六腑在此刻已经烧灼得近乎要燎成烟灰。
绕过榆木,又是柘木,走过假山,又见堤沙。
层楼竦峙,复道行空。
俨然一个走不出去的迷宫。
时彧心浮气躁,此刻他已全身滚烫,理智逐渐溃散,身体的每一寸皮囊都叫嚣着,呼吁着那股最原始的欲望。
渴望肌肤之亲。
迫不及待。
想要那日巫山梦中的那片凉玉般的肌肤,似甘霖般浇在他的身上,淅淅沥沥,汇入血流。
想要一个女子,想要与之媾和。
时彧,你不能如此无耻,人如不能克制欲望,与野兽有何区别。
莫让自己瞧不起自己。
沈栖鸢……
沈栖鸢在哪里。
梦中的女郎,用未着片缕的身子拥住他,用柔软饱满的嘴唇亲吻她。
他现在好想。
不可以玷辱沈栖鸢,时彧你无耻,简直是禽兽不如。
没有关系的,时彧,她本来就是你的。她是父亲指给你的,就是你的女人,你要她,合情合理,天经地义。
无耻之尤,卑鄙。
你不是已经很卑鄙了么,要我提醒你么,你为什么把她留下,为什么不让她做沈姨娘,为什么不许她惦记你的父亲,你承认了吧,你就是嘴硬。
时彧,你想要她。
当你身处烈焰焚身的境遇里的时候,你第一个想的人,就是她。
这是事实。
一只白皙干净,宛如冷玉般剔透晶莹的素手,缓缓搭住了浑身颤抖,靠在亭廊下齿关打战的少年。
就在时彧脑子一片混沌,近乎天人交战,身体将要爆裂的时候,那只手,带着秋日雨丝般的清凉,只为抚平他的焦躁饥渴而来。
泛着清甜的桂子的芬芳。
那只柔软的手掌,一点点迤逦而下,搭在他的臂膀,环住了他的腰……

时彧的突然离去,虽吸引了一群人的目光,但还不至于让宴会顷刻终止。
只是徒留原地的长阳郡主,多少是有些尴尬了,她攥着酒盏,轻咬红唇,恼羞成怒地回到长阳王妃的身边。
被人看戏似的张望,谢幼薇憋气又委屈,干脆抱住膝头,将脸颊埋进腿弯,不肯再露于人前。
想来也是,堂堂长阳郡主,向来只有她不想要的,岂会有她得不到的。
这时彧,忒不识抬举了些。
就和连日里来他一应拒绝所有上门拜会的人一样。
他们甚至连以吊唁广平伯为由都不得通行,时彧今日抗拒郡主,也是情理之中了。
谢煜着人将那箱笼里的东西搬出来,他向太后再行礼,温笑道:“孙儿祝祖母福泽绵长。这是前日夜里从东天坠入西郊的一块陨石,石内花纹斑斓,呈鸾凤引吭姿态,看来是天降祥瑞,贺祖母万安,孙儿故此借花献佛了。”
太子一语,宴席上诸人举起匏尊同离席向前。
众人山呼。
“恭祝太后福泽绵长。”
太后出面叫停,吩咐诸人各自入宴欢飨。
宾客重新入席的间隙里,太后目光询问谢煜。
谢煜凑近了些,低声道:“孙儿放心,时彧那边,孙儿派旻雯跟着去了。”
稍事休息后,时彧庭中私会女史,衣衫不整,颠鸾倒凤,便会教长阳王妃撞个正着。
长阳王妃看到今日太后与太子行为怪诞,多番背人低语,心中便猜测不妙,又想,时彧兴许并不曾与太子为伍,不过是遭了太子算计。
身旁的女儿沉浸在被时彧冷漠拒绝的尴尬和羞恼里,一直未曾抬起头来,长阳王妃摸了摸女儿的头,低声道:“母妃去如厕了。幼薇,你就在筵席上和祖母说说话,母妃稍后回来。”
时彧方才的状况有些不大对劲,长阳王妃总疑心,恐怕是太子仍有后招。
她也是经历了后宅争斗,杀出一条血路来的,这些年王爷宠溺的那些莺莺燕燕,一个个都教她斗倒了,要么就收拾得服服帖帖。
她们当中就有人善使些宫里出来的下作手段,保不齐时彧今日就是中了那种手段。
长阳王妃带了几名亲信,借故寻茅房,暂避了风头。
那只素手,夹杂了桂子花清幽扑鼻的芬芳。
衣衫是藕花红的,明艳娇嫩,与白嫩似笋的玉臂交相辉映。
玉体香肌,兰薰桂馥。
在时彧的身体被埋入烈焰中时,这么一名女郎的出现,便似春日枝头洒落的霖澍。
他是干渴的枯枝,亟待饱饮那股香甜的雨水,与她依偎缠绵。
女子口中溢出了一丝娇吟。
少年搂她搂得很紧,现在的他,已经完全屈从于药性,屈从于药性勾出来的自身欲望。
旻雯是太子身旁的奉仪,太子有奉仪二十四人,旻雯是最知心、善解人意的一个。
太子对她说,今日,她可与玉树园回廊亭蛊诱时彧,与之相合。
旻雯本不情愿,但太子又说,只要她应许,必许之前程。何况时彧丰神俊朗,雄健英美,与之相合,绝不会亏了她。
其实旻雯心中所慕之人,唯有太子。
然而多年来,太子东宫的女人越来越多,他几乎临幸不过来。
旻雯虽如解语花般陪伴在侧,能分得的雨露实在少之又少,与其继续滞留深宫,不如应太子所请,与时彧春风一度,然后出宫去。
眼下时彧已受药性的摆布,这正是绝佳的机会。
旻雯踮起脚尖,用自己柔软的,如二月初发细叶的柳条般的臂膀,环绕住少年的脊背。
感受着在春帐销魂的药性下,少年战栗的肌肉与骨骼。
他几乎已失去了神志,只是她掌心下,随意摆布的破烂娃娃。
旻雯干这件事最害怕的是时彧的拒绝,因为对方是个身经百战、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如若他在清醒时分,是决不允许有人玷辱他的,那么他用武力拒绝,旻雯的骨头只怕都要被他拆了去。
眼下正好,他已经身中春帐销魂,不清醒了,任由她抱着,拥着,身体如化了冰的潺潺泉流,半倒在她的怀中,只是勉强支撑起双足,不至于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全交托在旻雯身上。
旻雯心怀忐忑,小心翼翼地捧住了少年的脸。
凑近了看,时彧眼眸微阖,眼睫漆黑而浓密,如丛林般深邃,垂落下来。
宫灯朗照着,少年的容颜彤红,五官出挑得无一丝瑕疵。
旻雯闭上眼,将人推在亭子下方的柱子上,再一次踮起脚,试图吻上他凉薄的嘴唇。
近在咫尺了。
就连嘴唇上纤细的绒毛,就要抵触、纠缠之际,少年半阖的眼眸,倏然睁开。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旻雯。
旻雯猝不及防地起飞了,身体直直地撞上了五步之远后的两扇红窗。
砰地一声巨响。
旻雯感到自己的身子骨差不多散了架。
再看向那少年,时彧皱起了眉,佝下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虽然意识不明,眼前视物已经模糊,但当那个女人向他靠近时,时彧还是敏锐地嗅到了她身上的桂子花香。
不是的。
她不是自己认识的人。
这是他还没走出去的圈套。
时彧,莫要不清醒,莫要上当。
他脱了力,身体沿着廊柱水流般滑下,屈一只膝坐在回廊底下。
岔了气,少年用力地喘息着,衣物早已被汗液浸湿,额上的汗渗下来,沿两腮滴落。
凉夜微风,吹拂着他凌乱的墨色长发,一缕缕刮向眼前,割裂了少年混沌的目光。
旻雯的后背被撞得生疼,仿佛肋骨都断了几根。
若是此刻时彧还有劲在身上的话,旻雯也不敢再靠近。
但顺应太子之命,趁可乘之机,她必须再接再厉。
旻雯向时彧爬了过去,她忐忑得如同靠近一头打盹的猛虎,唯恐他又苏醒过来。
她万分谨慎,口中柔柔呼唤:“时将军……”
正是那一句陌生的“时将军”,时彧仿佛确信了什么,旻雯蓦地感到后脑勺一痛。
跟着她便失去了意识。
女子倒在脚边,时彧艰难地扶着廊柱起身。
他身上的药性直到此刻分毫未减,反而随着酒力的催发,愈来愈炽烈。
全身浸泡在烈火与汗水当中,既有如针扎般的刺痛,又胀得疼痛,就连步伐也踉跄起来。
如若再不想法纾解,这药,只怕会取了他的命。
时彧见识短浅,以往也不在长安为生,所以不知晓居然还有这种药,以他能连续七天七夜不眠不休的意志力,竟也无法相抗。
他走不出去这里了。
时彧气馁地自嘲勾了勾嘴唇。
父亲总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父亲的死已经重于泰山,可时彧不想自己最后,死得这般可笑。
大抵是方才这里闹出了动静,有人寻声而来。
“时将军!”
“那里可有人在?”
时彧心头一凛,加快脚步跌跌撞撞地走下凉亭,摸索向身旁的假山。
眼前已经视物不清,时彧根本无法认得脚下的路,只是趔趄间,失足踩到了一块松动的青石,整个人沿着青石,咚地滑入了水中。
五月的荷塘,池塘一片连天的翡翠,藏匿假山后的湖水在夜间尚存一丝凉意,在时彧跳下去之后,凉意漫涌上来,一波波推向他的头颅,令他获得了短暂的一丝清醒。
“在那边!”
有人高声呼喊。
时彧借假山与夜色掩盖,将身体藏匿入头顶葳蕤的荷叶间。
匆匆的一阵脚步声响起,越过假山,步上了凉亭。
他们发现了被击晕在地的旻雯。
少有人知晓旻雯是太子的人,见她衣衫不整,露出一角莹润香肩趴在地上,脸颊上胭脂凌乱,鬓云四散,都道她在此处偷情,干了见不得人的勾当。
长阳王妃叹一声,道:“今日太子是东家,就把她拉出去,交给太子殿下处置吧。”
陪同的嬷嬷迟疑道:“王妃,奴婢看着女人的装束打扮,只怕不是寻常的宫人,要是如此将她带到太子的跟前,只怕,触怒了太子……”
若她是太子东宫有了名分的妇人,这岂不是掌掴太子的脸么。
长阳王妃仔细一看,“哎呀”一声,“还真是。竟不像是普通宫女。”
嬷嬷求一个稳妥,便道:“王妃,不如等筵席散后,将这女子带给太后,只说在回廊撞见她晕倒了,别的一概不说。”
这女子是谁的宫人还不得而知,是否受人安排,怀了什么目的,他们也看不出,若是因她得罪了太子并不值当。
长阳王妃思忖之后点了下头:“照你说的办。”
她们叉上旻雯,带走了她。
没见到时彧的影子,长阳王妃也不好上东门打听,道他早已出园去了,心头跟着放松。
凉月高挂假山上,周遭只有风拨弄草叶发出了细碎翻飞声。
时彧从假山后的水里出来,全身浸在水里,已经湿透。
荷塘里因为白日的阳光晒着,蒸腾出清凉含幽的芙蕖香气。
他从旁折下一支荷叶,将叶子捣碎了,和水咀嚼。
荷叶味苦可解暑热,时彧妄图借此缓解身上的药性。
但终究只是杯水车薪。
凉水一开始起的作用也终于过去了。
身体的热度依然在逐渐攀升,周遭仿佛烧成了沸水。
滚烫的水温贴着皮肤,像是要将他的皮囊烧焦一般,时彧被折磨了太久,至此已经精疲力尽无法忍耐。
他不知道,倘若再有一个女子如方才经过,他还能否坐怀不乱。
也许不能了。
可总有些巧合,来得总是如此意外。
这个念头刚刚起来,耳畔霍地传来了轻盈的脚步声。
一盏灯笼晕黄的光,轻轻悄悄地透过密密匝匝的荷叶,照向水中时彧的眼。
女子身着烟罗青衣襦裙,素手柔荑挑着彩绘石斛蚱蜢虫草的绢纱宫灯,张望来到莲塘畔。
月光拉长了她的身影,身影与水面茫然交接,几乎隐匿而去。
她站在荷塘边,水浪随着夜风而来,轻轻拍打着堤岸,冲刷向女子葱倩弹花的绣履。
“怎么不见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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