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井水冲刷着何盘盘的脑袋,飞溅到全鸣桐身上,全鸣桐吊着一条脱臼的胳膊,一股透心凉往里钻,龇牙咧嘴地叫唤了起来:“你还没消气?还要再打是不是?”
何盘盘哼了一声,没说话,将水瓢给他。
全鸣桐骄傲地看了一眼,拿过来,教人接满了水,坏心地往身后一倒。
冰凉的井水同样浇了何盘盘一身,两个人都被汗水与井水弄湿透了,互相报复着,不亦乐乎,但奇怪的是,再也没有了那种必须不死不休的劲头。
可能跑得这十圈,把多余的力气消解掉了。
营帐里,时彧与秦沣正在议事。
秦沣与有荣焉地称赞道:“还是将军厉害,全鸣桐和何盘盘再也不闹了。哎,您说这是怎么个事?”
时彧道:“因为利益天然对立的人要的是公平,不患寡而患不均。就如同太子和二皇子,帝心如果有所偏颇,两人就会发生争斗,朝臣如果结成党羽,两派就会互相敌视。”
秦沣以为有理,“所以陛下偏心二皇子,才引来太子的不满。不过太子殿下嘛……”
志大才疏。
这话秦沣死死地咽回了肚里,没敢说。
在时彧帐中待了片刻,秦沣了却一桩心事,忍不住打量起少将军来。
少将军红光满面,人逢喜事精神爽,秦沣好奇他和沈姨娘之间的故事。
但秦沣佯作还不知道,只道:“长阳王想招将军为婿,不知道有无这个机会。”
时彧凝眸向手中摊开的书简,断然回答:“没有。”
秦沣叹惋:“末将还以为,将军会想当这个乘龙快婿,毕竟郡马爷嘛,还能与陛下攀附上关系,说出去多有面儿。”
时彧终于从书简之间抬起了下颌,一双冷眸似川上寒雪,“秦沣!”
早就知道将军不是那等攀龙附凤的人,他能有今天的地位,也是靠着自己的军功挣来的,这点秦沣服气。
但让将军如此跳脚的,还是因为……
“将军有了心上人吧。”
“……”
被戳中,时彧微微怔愣,俊脸冒出了彤红的霞光。
他不大自然地躲避了秦沣目光的追寻探视,望向旁侧。
双手似乎也无力再拿起书册,噼啪着一声,竹简落在了案上。
秦沣玩味地笑了一笑:“那看来是末将猜中了。长阳郡主花容绮貌,出身高贵,不知道多少人想做她的郡马,将军如此不屑一顾,看来是早就心有所属了?”
时彧的脸颊红热着,叱了一声:“多嘴。”
秦沣道:“末将玩笑了。将军如果实在不放心家里,不如快马回去,看上一眼?”
“……”
又被戳中了,时彧的脸颊更红。
秦沣只知道将军是少年英才,却不知道,原来少将军这样的人物动了心,与最普通的凡夫俗子也并无区别。
“将军,您骑上您的乌云盖雪,快马加鞭地来回也不过两个时辰,赶在长安开市以前街上无人,您要怎么驰骋怎么驰骋,就和咱们在戈壁上突袭行军一样,不会耽搁什么的。”
这初初定情的男女就是不一样,像新婚的小夫妻,都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等变作了老夫老妻,情况也就不同了。
将军现在是情到浓时上了头,秦沣表示可以理解,谁还没十八岁过呢?
想当年追随伯爷金戈铁马以前,他秦沣也算得上长安一风流美郎君,也曾少年知慕少艾,惹出些荒唐事来。虽前事已矣,但那股患得患失的滋味儿还没忘,心上人一刻不在眼前都不行,一刻不在都觉得她像是要跑了。
“营地里的事您也放心,这俩好不容易不打了,总能消停一阵,末将谨遵军令,再也不敢拉偏架了。”
难为他,经此一役,成长得这么快。
时彧把秦沣的话显然是听进去了,细细琢磨,认为大致可行。
不如等黄昏日落以后,长安闭市了,他再入城。
看她一眼,再回来。
昨夜里,下了一场大雨,长安城积了尺深的水,今天水退了一些,但要想肆无忌惮地飞骑,恐怕还是不行。
故此应该笨鸟先飞,时彧撂下一句“明早回营”,便上外头马厩去找他的乌云盖雪去了。
秦沣望向被少将军大掌掀翻、不断飘动的帘门,摸了摸自个儿光滑水亮的脑门,道:“真走啊?他还急了,好像老婆果真跑了一样。”
时彧驾乘快马赶回家里时,已是酉时正刻,夜色浓酽。
以往回家,都没像今日这般……近乡情怯。
是因为知道,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家里有人在等着自己么?
时彧的胸口像是揣了两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他惴惴地下了马,不理任何人的迎接,径直大步流星地赶到波月阁。
“栖鸢!”
站在垂花的月洞门前,月光正拂弄着满墙花影,少年忍住羞涩,大声地唤沈栖鸢的名字。
波月阁内唯有一波浸在庭下空明积水里的凉月,无一声回应。
时彧有点惊讶,沈氏一向睡得早,难道早就已经歇下了?
这是有可能的,毕竟她应该不知道自己今晚会突然杀回来。
伯府的几个下人,都只能干着急,眼看着少将军到了波月阁,拉不住也叫不住。
时彧那双长得过分的腿跨两步就进了院子,在开满雪色茑萝花的院落没耽搁几步,便上了青阶。
“栖鸢,”时彧推开门,望向屋内,再一次呼唤她的名,“栖鸢。”
屋内仍然没有应答。
“栖鸢。栖鸢。”
急切地唤了一声又一声,最初的兴奋劲儿过去后,他满腹疑惑。
从门外寻到波月阁,从庭园院落摸索到寝房,时彧已经到了内寝,但依旧空无一人,哪里有沈栖鸢的影子?
好端端的,人怎会不见了?
她一向不出门的,是去了哪儿?
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雨,长安连着几座坊市都被雨水淹没了,她一个柔弱女子,又能往哪里去?
莫不是上别院去了?
只是又没听说,她在府中除了画晴以外,与别的谁交情好,值得大半夜的去别院。
时彧沉了口气,扭头唤画晴。
画晴被吓得肝胆俱裂,慌乱地从外间四只脚着地地爬进来。
一颗心噗通地跳,唇瓣轻颤。
见了少将军,还没说话就先跪下来。
时彧惊怔:“你在?”
画晴在,沈栖鸢却不在。
时彧反应过来,怒道:“我不是让你寸步不离地跟着沈娘子的么?”
画晴哆哆嗦嗦,口齿不清地哭着说道:“沈娘子,沈娘子她不见了……”
“不见了?”时彧只觉得眼前似有一坨浓雾霍地压下来,砸得他眼前发昏,喘不过气,“不见是什么意思?”
画晴更煎熬,她哭着抹眼泪,被少将军吓得两只胳膊打着抖,抖得像筛糠。
时彧加重了语气:“说!”
画晴这才“哇”一声,边哭边说:“昨夜里下着大雨,我在门外守着沈娘子,娘子一直在屋内做工写字,我以为没什么,守到子时的时候,忍不住打了个盹儿……”
就是要命的盹儿,一眨眼,娘子就不见了!
“我找遍了,娘子不在屋里,北窗是开着的,娘子她是自己出去的呜呜……”
她的声音含含糊糊,吐字不清的,时彧只听了一个大概。
时彧不管沈栖鸢是自己出去,还是被人拐走,看丢了人就要受军规处置。
但府上也有十个活人,居然没一个看见沈栖鸢出走么?
时彧闭上了眼,往自己的肺部深深汲入一口浊气,压制自己胸中翻涌的怒意。处置画晴是必然的,但眼下之急是要找到沈栖鸢。
刘洪等人守在外边很久了,一直到将军要处置画晴,才一个个鱼贯而入,争相为画晴说情。
时彧掐着自己的眼皮,忍着火,“沈栖鸢是何时丢的?”
刘洪看了一眼身后,这府上大大小小,现在全指着自己一人。
他既是管事,也当仁不让了,伸头一刀无所谓了,“昨夜里。”
时彧的长指一顿,冷眼盯住跪了一屋子的人:“昨夜里府上丢了人,今天没一个告诉我,是不是我若今夜不回来,还不知道沈栖鸢不见了?刘洪!你是我父亲身边的老人,如此欺上瞒下,该当何罪!”
刘洪连忙磕头求恕。
画晴红着一双兔子眼睛,战战兢兢地爬过来:“不、不关他们的事,是我弄丢了沈娘子,刘伯伯他们都是为了保护我,想先瞒下来,找到沈娘子了,自是皆大欢喜,要是找不到,找不到再……”
时彧气急反笑:“找不到?她若是为贼人掳去,迟一刻,便有多一分的危险。”
画晴想反驳:“不,不是的……”
沈娘子是自己离开的,不可能是被贼人掳走的。
可是,万一沈娘子离开了伯府以后,她真遇上了什么歹人呢?
画晴发现自己犯了弥天大错,少将军说得对,娘子丢了,一刻也不能遮掩,应该立刻上报的。
委屈、后悔、难过,种种情绪交织着,画晴伸手捂住了眼睛,哭得更凶了。
大片大片的水渍透过指缝,汹涌澎湃地渗出、下坠。
画晴的哭声充盈了一屋子,听得时彧更心烦了。
他发现自己的说法根本站不住脚,沈栖鸢不可能是被贼寇掳走的,没有谁能悄无声息地闯入广平伯府抓走他的沈氏。
她是自己长了双腿,主动离开了他。
她离开他了。
这个认知,让时彧所有的信心和理智都瞬间崩塌,他像是被抽去了一缕魂魄,失神地坐到了罗汉榻。
榻上是一只她惯常用的针线簸箕,时彧茫然地移眼过去,簸箕中盛放了未做完的一对护膝,他屏住气息,骨节修长的食指穿过凌乱的丝线,将那对护膝挑了起来。
护膝的底子是他钟意的玄青色,上面绣了一朵幽静盛开的石斛,花卉色泽偏淡,晶莹的瓣上泛着薄薄的鹅黄,叶杆纤长轻盈,呈飞腾之态,郁郁蓬勃。
画晴手忙脚乱地擦着泪水,不忘了道:“这是沈娘子做给少将军的,可惜……可惜只做了一半,那长阳王妃就来了,娘子再也没有心思做了。”
是给他的。
时彧想,自己没有想错,沈栖鸢曾想给自己做一对护膝。
又是什么致使她,在护膝没做完时,半途而废,离开了时家?
时彧捕捉到画晴含含糊糊的话中关窍,倏然扬眸:“昨日,长阳王妃来过?”
刘洪道:“是的。”
关于长阳王妃见沈娘子的内情,他们这些守在前院里的人不知道。
想来想去,也大抵只有画晴一个人听去了。
可画晴已经被吓得语无伦次了,说得结结巴巴的,听着费劲。
时彧攥紧了那对护膝,也不顾上头穿插的银针刺入了肉掌里,将他的掌心扎出了血,他屏息道:“画晴,我给你将功折罪的机会,告诉我,长阳王妃和沈娘子说了什么?”
画晴仔细回忆昨日长阳王妃来波月阁的情状,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少将军,憋气极了。
沈娘子的出走她也舍不得,可这明明是少将军惹出来的桃花债。
他是什么也没做,但蒙在鼓里,让沈娘子独自面对了一切,也挺可气的。
画晴弱弱地垂着眼皮,道:“长阳王妃说,陛下已经赐下了圣旨,让少将军和长阳郡主择日完婚。那个王妃来,说,要请沈娘子当少将军您的高堂,受您和郡主敬的茶。”
时彧脑子里崩了一根弦,他近乎怀疑自己听错:“高堂?”
沈栖鸢听见了这话,以她内里刚强倔强的性子,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她刚刚决定了接受他,已经无比忍辱妥协,现在成婚,沈栖鸢定是不愿接受的。
何况什么赐婚,为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陛下下的圣旨,怎么没有送到他的手里,也没人知会过只言片语?
要他娶那位嚣张跋扈的郡主,便是车裂了他,时彧也绝不可能苟且顺从,他心里只有沈栖鸢,想要的唯有沈栖鸢。
她去了哪儿?
她是不是以为,他一定会接受圣旨,和长阳郡主成婚,所以一点辩解的机会都不留给他,趁他不在便走了?
可是她一介孤女,在长安举目无亲,无依无靠,她能去哪儿?
昨夜倾盆大雨,她一个人,要涉过那般深的内涝,独行去哪里。
时彧根本不敢细想。
画晴还在无心地添油加醋:“沈娘子精神恍惚着,答应了长阳王妃的要求,但当晚上就不见了人。”
时彧蹙起墨色的眉峰,几乎不能相信:“她答应?”
怕画晴那丫头又无心之失,说出刺激少将军的歹话来,刘洪连忙抢一句嘴:“将军,长阳王妃何等尊贵身份,沈娘子如何抗衡得了,沈娘子如果心中万分情愿,也不会冒着大雨离开了伯府。现在责怪谁都没有用,我们要尽快将沈娘子找回来。”
刘洪说了一句对的话。
可偌大长安城,何处去找?
像没头苍蝇四散搜寻,除了引起百姓自危,也会暴露沈栖鸢的身份。
时彧手中仍紧紧握着半成的护膝,闭了眼。
画晴口中所述,字字句句钻过他脑中四通八达的经络,从无数条线索之中,时彧迷茫地找着那一点迹象。
恍惚之间,时彧倏然抓取了一个重要的讯息,他起身,将画晴那幼鸡崽儿似的身体从地面一把拎起来,直视画晴惶恐的双眼,时彧死死盯着她,道:“你好像说过,昨夜里,沈娘子在屋中写字?”
画晴的瞳眸睁得滚圆。
她说过么?
来不及细思,肩膀上被一股激烈的大力迅速摇晃,晃得画晴险些吐出隔夜的苦水。
她“哇”地一声,脸色苍白地道:“是、是的。”
时彧将她放下来,画晴一屁股坐倒在地。
以为少将军一怒之下要将她就地正法了,画晴垂死挣扎着。
时彧的目光却在这周遭逡巡。
“一定有。”他喃喃告诉自己。
沈栖鸢在离开广平伯府的雨夜,一定不会浪费时间写些无关紧要的字,她一定留了书信的,一定有。
在满室人诧异的目光追逐中,时彧寻向了次间,找到了波月阁唯一的一张书案。
书案上,宣纸被北窗漏入的风吹得飒飒,狼毫被投入笔洗里,染污了一池子水,貔貅镇纸底下,正压着一封昨夜开始存放的书信。
屋中之人大意得没有发现。
时彧找不到信也发狂,找到了,心却再度停跳了。
找到这封信,便意味着,沈栖鸢她的确是自己主动离开的。
她没想惊动任何人,尤其是他。
时彧知道这封信里不可能有任何关于她下落的线索,但还是慌张地拆开了信件。
信封上写着四个字:时彧亲启。
大红的封漆被揭落,时彧从信封中将那张信纸抽出来,映着昏惨惨的烛光,那张白色宣纸薄如蝉翼,几乎透人。
“伯爷襄助之情,搭救之恩,妾身来世,定结草衔环以报。君自十八,吾自廿二,本不相适,无奈为君所掠,君动之以情,使我迷惘。然大梦终醒。君当有前程似锦,吾独有寒枝可栖。君之妾位,吾之灵位。一刀两断,是为解脱。今去也,勿寻。”
君之妾位,吾之灵位。
好。好。
沈栖鸢,你好狠的心!
时彧抓着那封被揉得皱褶不堪的绝书,腕骨上青筋绷起,指节寸寸发白。
玉兰的幽香沁入寝房,昏暗的罗帐内,云雨初歇。
柏夫人感觉自己约莫有八百年没有过床笫事了,全因为自己夫君的不中用。
有时想一想,她宁愿找个强悍霸道的武将,也好饱尝鱼水之欢。
不过该说不说,攒了八百年的精华,竟也有些让她受用,反正柏玉现在肚子鼓鼓的涨涨的,用了半天才弄了出来,人已经疲惫得想睡了。
尚书令却一反常态,精神抖擞,大掌横在夫人柔腴丰满的腰臀间,强势地将她箍回去,气得柏玉推推搡搡,忍不住叱道:“你今天嗑药了?”
尚书令被骂得脸色臊红,手掌僵住了,半晌,他移过眼,看向妻子红彤彤的眼睛。
那名明媚的,小鹿似的眼睛,洇染着一层薄薄的粉,似新上的胎釉,被银灯一晃,水色漂出来,我见犹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