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阳王府弄了好大的一个阵仗,听说是十里红妆排着上骠骑将军家中,要强行下聘。”
“还有强行下聘这事儿?还是女方对男方?这是什么鬼热闹!”
“谁说不是呢,这强行下聘弄得长安周知,好多百姓都自发出来看了,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听起来,简直就是一出万人空巷的闹剧。
有好事儿的自然马不停蹄地往下追问。
“长阳王府是有些阵仗,可时将军是谁呀?骠骑将军,手握三军,别的不说,时家的裨将部曲,随手一招便是乌泱泱的一片黑云。时少将军命部曲大摆龙门阵,将广平伯府围得铁桶一般,苍蝇缝也不留,长阳王府来下聘的,硬是连门都进不去。”
“这岂不就是和两军作战一样了?”
“你忘了,咱们这位时将军是怎么做上骠骑的了?”
这倒是。
要说沙场点兵、排兵布阵、杀敌建功,这全大业也难找着个得与时将军比肩的。
可这两家把成亲下聘这件事当成了两军厮杀,那真是好大的一个乐子。
又有人议论:“我早听说了,时将军心里根本没长阳郡主那人,人家早就有了相好了。”
骠骑将军在御前早就拒过一次婚了,还惹得龙颜大怒,底下伺候的人那几日连喘气儿都不敢大声,经过太极殿时都猫着腰踮着脚走。
最好笑的还不是这,有人像是亲眼目睹了似的,把两军对垒的场景描绘得那是惟妙惟肖,让人身临其境。
“怪有趣儿的,长阳王府那边的冰人见机不对,想撂下聘礼就跑,正打算把聘礼丢过墙头,谁知道军中突然拎出了上百条炮仗。那炮仗一点火,噼里啪啦地炸响起来。整条巷子里的狗都吓得一齐狂吠。那场面,简直硝烟弥漫、人仰马翻。”
“长阳王府押送的十里红妆,都是用马匹牛车托运的,这下可好,都个个如同惊弓之鸟似的乱窜,撒丫子就跑,拖着那一行行昂贵的聘礼,在整条天街上横冲直撞。”
“听说了,长阳王府看护马匹不利,有两匹马差点冲向了玄武门,还好叫禁军给拿下了。”
“箱子磨损得不成样子,好多聘礼都遗落在了地上,教看戏的百姓争相哄抢,都抬回家啦。现在长阳王府大怒,央托了北衙禁军帮着,正挨家挨户地讨还自家的聘礼呢!”
什么叫赔了夫人又折兵,把长阳王府如今灰头土脸的情景一看,也就能深刻地领悟一番了。
有人就提问了:“时将军这样做狠狠地打了长阳王府的脸不假,可这是圣上赐的婚,他这么闹法,陛下岂不是会……”
陛下得闻这场闹剧,自是勃然大怒,连批改奏折的御笔都被砸在了地上,“时彧他疯了不成?”
两侧噤若寒蝉,知道陛下正处于盛怒之下,没有一个敢搭腔的。
“朕亲自下旨给他赐的婚,如此良缘,天作之合,他到底有何不满,连朕的面子也不给?来人,给朕将那不忠不义的狂徒叉上太极殿来!”
内侍官伏倚蹑手蹑脚地进入大殿,陛下才说要押解时彧上殿,内侍官便来报道:“回陛下,骠骑将军来了,正在殿外跪着。”
看样子是知道过火了,定会被责罚,是以自己主动来负荆请罪了。
陛下冷哼一声。知道厉害了,想着来请罪,当他的太极殿是什么地方?
方才还要传召的陛下,让伏倚将自己的御笔拾了起来,冷笑道:“不见。就让他在殿外跪着吧!”
长阳王府出了这样的丑闻,他的胞弟,这两日已经犯了心悸,缩身在长阳王府不出,简直草木皆兵,府门外随便经过一辆车、一个人,他都觉得那是旁人在指指戳戳。
这教他堂堂长阳王,如何在长安立足?
更兼之,此事是长阳王妃一人的主意,败坏了门风和名声,多年的夫妻正大闹和离。
这时候也不知道一致对外,反而起内讧,天子揉了揉眉心,也就知道,自己的胞弟是个不堪大用的了。
当年七王之乱没有他,除了谢弼当时年纪小以外,也是有其他重要原因的。
能怎么办?
自己的手足兄弟,在七王之乱之中,已经被自己杀得快要片甲不留,就剩了这么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因为眼皮子浅显、行事愚鲁不堪被留了下来。
身为兄长,如何能不对他的惨状多加安抚,对酿造这种惨状的罪魁祸首大肆惩戒?
但时彧那孩子……
这毛孩子总归是不让人省心的。
骠骑时彧跪在太极殿前请罪的消息,也传到了蓬莱殿。
太后对草包幼子素来用心颇少,得闻长阳王府婚事被拒,心里倒也有几分快活,倘若此事令天子失去对时彧的信任,让时彧跌一个跟头,太后也喜闻乐见。
两虎相争,必有毁伤。
现在是她作壁上观了。
蓬莱宫中的琴曲悠扬婉转,一日复一日。
琴师抱着自己的瑶琴,与琵琶女绮弦并肩同行走在花苑里,绮弦就向她说起了自己这几日的见闻。
“琴师姊姊,最近长安真是好大的热闹,你可曾听说了?依我看,这时将军和长阳郡主的婚事是铁定不成了。虽说咱们也不知道,在外人看来,他们俩也算天作之合了,怎么时将军就能闹成这个样子,这简直是拿自己的前程性命在赌啊。”
绮弦不理解时彧的固执,但佩服他的固执。
琴师一路沉默,至此,终于缓缓问了一声,声调极轻:“他还跪在太极殿前么?”
绮弦点头:“还在。”
都过去一天一夜了,他还跪着。
天颜震怒,恐怕降罚。
他一点都不觉得冲动了么,一点都不会后悔么?
绮弦无法洞悉琴师姊姊的心事,自顾自说道:“有人传说,时将军有一个心上人,他是为了心上人才违抗圣旨的。琴师姊姊,你觉得呢?”
琴师的指骨微微泛白,她声音清幽:“我不知道。”
绮弦叹了一声:“违抗圣旨轻则牢狱之刑,重则株连九族,要是陛下铁了心狠办的话,时将军只怕……”
琴师的面纱伴随深长的呼吸溢出丝丝颤抖。
良久,她平复了气息,垂眸道:“我们走吧。”
长安下起了细如牛毛的微雨。
雨丝风片挂在少年的背脊上,阴冷入骨。
他岿然不动地跪在太极殿前,十二个时辰过去了,没有片刻挪窝儿,伏倚悄悄送了一些食水,时彧只喝了水,食物也纹丝未动。
伏倚看到仍然满满当当的一盘子食物,实在为难:“将军,您就用些吃食吧。”
时彧抬起脸,双眼平静,根本没有做了坏事后的心虚,“陛下还没有松口么?”
伏倚无奈地叹道:“只怕难了。将军违抗圣令,触怒了龙颜,您不知陛下这两日有多气急。将军再在太极殿外跪几天几夜,只怕也无济于事,不如先回吧,陛下若愿意见您了,他自会圣谕传召将军。”
时彧道:“不必,陛下不愿见,我继续在此处跪着。违抗圣旨,难逃一死,我知晓。伏大监,你不用再劝。”
伏倚只是可惜了时彧一身才干,为了区区婚事闹到这地步,长阳郡主虽说跋扈了些,但人才相貌样样出挑,长安求亲者踏破了门槛,时将军非不愿娶。
这回,就算是他仰仗军功得免于一死,只怕前程也没有了。
这又何必。
时彧心硬如玄铁,他不乐意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
伏倚本来还想再说一句,忽忆起时彧的父亲,时震。
那也是个忠直之人,时彧有他父亲的一身血与骨,不是轻易能为人所动的。
伏倚满面沧桑地离去。
雨丝变成了雨珠,伴随卷帘的南风,砸向时彧的后背。
不知不觉,少年身后的翠虬青锦绫绸已濡湿了一大片。
背后的墨色越来越深。
一道骄矜的呼声涌入了时彧的耳膜。
“时彧!”
那声音拾级而上由远及近而来,充满了愤怒与委屈。
“你凭什么不愿娶我?”
时彧一动未动,连正眼也曾看她。
视线之下,只有一双枫叶红的云纹长靴,和飞扬的胭脂色裙裾,裙袂上缠着银质铃铛,脚步轻晃,铃铛叮叮当当地作响。
谢幼薇气急,眼眶红红的,瞪着他:“我就那么不堪么?你不想娶我,害我成为全长安的笑话,我在家里等你的道歉,你一句道歉都没有吗?”
时彧目视前方,冷淡地道:“对不起。”
这种认错的态度,非但没有浇熄火势,反而助长了火焰。
谢幼薇恨声道:“他们说,你心里另有他人了,是不是?你是为了她不要我?我难道还比不过她?”
时彧不答。
谢幼薇气得跳脚:“是不是?是不是?”
少年烦了,仰起眸,回给她一个字:“是!”
时彧那三个字,已经是对她的客气了。
难道还要让他感激长阳郡主的错爱,感激她的母妃趁着自己不在,逼走了他的沈栖鸢,现在还想趁火打劫,用聘礼来羞辱他广平伯府?
时彧的这个“是”彻底惹怒了谢幼薇。
她拔下腰间的马鞭子来,又气又恨一鞭子甩过去,重重地鞭打在时彧的背上。
轻轻地几道鞭,时彧后背的绸衫便破了一条口子。
这身锦绫,是沈栖鸢留给他的。
她给他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
在第四鞭落下之际,时彧伸手一把夺过了那条马鞭。
谢幼薇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力量悬殊之下,被时彧不费劲地轻轻一带,便扑倒了在地上。
她“哇”地一声哭嚷起来。
陛下早已被惊动,两个孩子在太极殿外打得不可开交,心硬了许久的陛下终于松了口。
殿门内传来声如洪钟地一道嗓音:“都滚进来!”
时彧终于到了面圣的机会。
不再看谢幼薇一眼,起身,长腿迈过门槛,稳稳当当地行至御前。
谢幼薇不服气,拾起自己的马鞭,也跟着时彧步入太极殿内。
灯火如龙,光焰明灿,色如初曙,在那一排璀璨的宫灯之后,天子持凝端坐,深长的龙目炯炯地盯着这一对小儿女。
在他看来,这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合该成为一世夫妻,两人脾气秉性都如此相投,只是他们却见面便打。
天子先责难时彧:“时彧,你还敢对郡主动手?”
时彧屈膝跪地,抬起眼睑,那双眼眸亮如灿星,声音不卑不亢:“郡主先动的手,臣不过是为自保。”
陛下真被他气笑了:“违抗圣旨,你还想自保?”
时彧道:“臣违抗圣旨,触犯死罪,自有陛下圣裁,绝不容他人玷辱国法。今臣情愿以死谢罪,请陛下赐死。”
陛下冷冷道:“威胁朕?以为你仰仗军功,朕就不敢斩了你?”
时彧稽首:“臣不敢。”
陛下这时才转眸,对来到殿上,只顾着怒视时彧,却连行礼的规矩都忘了的谢幼薇道:“幼薇,面圣而不跪,是你阿耶教的你的规矩?”
谢幼薇心跳险些停了,忙也跟着下跪行礼:“幼薇鲁莽,拜见皇伯父。”
看着这一对少年男女,圣人心中不无感慨。
想当年,他倾慕于平氏,但碍于皇命,不得不娶了何氏为王妃,负了平氏。
他与何氏成婚以后,辜负了父母的期望,两人成了一对怨偶,内宅没一日安宁。
后来何氏难产而死,他又纳了已经守寡多年的平氏,封平氏为贵妃。
从那以后,他才真正地享受到了如花美眷在怀的情爱之乐。
将心比心,父母长辈为自己看中的伴侣,有时并非最适配的人选。
如果自己当年像时彧一样勇敢,今时今日,他与贵妃也会少了许多遗憾。
如果不是这道圣旨已下,时彧掌掴了长阳王府,触逆龙鳞,天子自己并不舍得责罚一个自小从戎,为国征战立功的功臣。
只是倘若连这件事都可以逃避处罚,朝堂上悠悠众口,那关于时彧功高震主的威胁论又要席卷重来。
天子这是在敲打时彧。
年轻气盛可以,但鲁莽冒进、不计后果,绝对不行。
望他经此一役,能长一分智慧。
陛下问询谢幼薇:“幼薇,他辜负的是你,你想对时彧做何处罚?”
谢幼薇咬牙道:“他不娶我固然罢了,羞辱长阳王府,害我父母为此心神不宁,一气之下病倒在榻,请皇伯父明鉴,这口气长阳王府实在忍不得,若不杀此人,难平侄女之恨。”
谢幼薇张口就要杀时彧,时彧本人没有感到丝毫意外,因为他的认知里,郡主本就是如此个性。
但陛下却微微心惊。
从前乖巧懂事,只是性子急了些的侄女,今日竟然要让时彧一死?
“幼薇,时彧违抗皇伯父的旨意,他罪大恶极,但,”陛下至此顿了一下,在谢幼薇忐忑的等待里,他缓声道,“这门婚事是长阳王府求来的,事先没有争得时彧的同意,现在想来,朕下旨赐婚,也有疏忽不周的地方。时彧是守疆卫国的功臣,虽如此,却还不至于一死。”
谢幼薇怔怔的,泪珠停在了眼眶里,水迹泛滥:“皇伯父您要偏袒他?”
陛下沉声道:“你这是在指责朕?时彧虽免于死罪,但活罪难逃,朕将时彧推出太极殿,杖责五十,褫夺骠骑一职,贬为千牛卫参军。”
谢幼薇知晓皇伯父其实早已做好了打算,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杀时彧,如此放过时彧,真是可惜了。
她咬住樱红的唇瓣,忿忿不甘。
千牛卫虽名字难听,却是御前佩剑的侍卫,隶属禁军,是多少人眼红的职务。
陛下居高临下:“时彧,五十军杖,自去领吧,即日起,你在禁中担职,京畿营地的重任,朕交由他人了,你可有异议?”
时彧懂得陛下已经法外容情开恩,连他自己尚且意外,自己得到的处罚竟然这样轻。
不过是五十军杖而已。
褫夺金印紫绶,时彧也不在乎。
身外浮名,无足轻重。
“臣谢陛下仁宥。”
只是以后要驻守宫城,不得自由了。
他还要找沈栖鸢。
天下之大,他却不知,该上哪儿去找她。
广平伯府上下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里。
少将军逼退长阳王府的求亲固然大快人心,但此举违逆了圣意,必将招致祸患。
轻则铛铛入狱,重则祸连全族。
这是大罪。
尤其少将军心里也清楚,他走时,曾对刘洪交代过,此事他一人所为,他必然一力承担,若他出了事,刘洪代为解散伯府,安置府中之人的生计与出路。
刘洪绝望至极,“少将军,非如此不可?”
时彧想了想,道:“非如此不可。”
长者们都知道时彧冲动冒进,一如在战场上,不顾生死地拼杀,从没考虑过身后事。
但他们不知道,这一次时彧早已考虑了一切,知后果,仍一意孤行。
刘洪不敢再劝了,他心里只盼着陛下念及时家一门忠烈的份儿上,予少将军一条活路。
但距离少将军入宫面圣已经过去了两日,仍旧没任何消息传来,刘洪在家中如坐针毡,惶恐少将军被天子秘密斩立决了,屁股下像是生了钉,根本坐不住。
好在第三日清晨,少将军终于回来了。
他回来时,容颜苍白,全身浸泡在血污里。
刘洪心脏骤停,哆嗦道:“少将军你怎么了?”
他赶紧让李府医等人全来待命。
时彧拖着沉重的身体,一瘸一拐地走向一个地方——波月阁。
入阁内寝房,少年将身似一块豆腐般瘫倒融化在榻上。
那方罗汉榻是沈栖鸢以前常待的地方,上面有她残存的芙蕖淡香,清宁,有令人内心平静的功效。
他将脸埋入柔软的枕上,长臂下垂,似是人事不省。
已经数日未眠,时彧终于是昏睡了过去。
李府医步履踉跄地赶到,一看到少将军,满身是血,身后尤其遭遇重创,几乎体无完肤,李府医也骇然不止:“这是怎么了?”
刘洪道:“少将军被陛下杖责了五十军棍。”
时彧竟然是被责打了五十杖刑之后,独自拖着一条血淋淋的残躯,从太极殿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