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辆大车前后成列,浩浩荡荡地直奔城城东大军驻地而去。
谢明裳还是坐不惯马车。晃晃悠悠,叫人想吐,不久便赶紧换坐骑。
五十里不远不近,一路疾行半日,休息片刻,又奔马跑过一片野山林,远远地听顾沛喊:“月亮出来了!”
天色其实还明亮着。一轮圆月,早早从天边升起,仿佛挂在蓝色天幕的一抹虚影。
谢明裳山道边急勒马,出神地盯着那轮早出的圆月。
她思念父亲了。
众亲兵从身后赶上,正好看到前方马上的小娘子低头摸索了一阵,从荷包里摸出骨管。
时辰尚早,不急着赶路。她单手握缰绳,沿路溜溜哒哒,散漫地吹起乐音。
骨管悠悠。
那是一首众人之前从未听过的陌生的曲子。
谢琅从不知妹妹会吹骨管,吃惊注视良久。
天色黯沉下去。黄昏暮色渐浓。顾沛跟在身边嘀咕:“娘子,换个曲儿。来来回回都是这首,吹了能有三四十遍?耳朵都生茧子了。”
谢明裳才不理他,继续吹自己的。
眼下,她满脑子都是这首不知名的奇异曲儿。来回吹三四十遍,碍着谁了?
前方出现岔道口,一面山林,一面高坡。小道居中通过。
路边远远地停着几匹人马,形貌有点像巡视轻骑,刚从山林间钻出,顾盼敏锐。
“前头是不是军里的探哨?”耳边传来耿老虎激动的声音,“探哨现身,大军或许驻扎不远。我们上前问问?”
谢明裳停下骨管,正凝目往路边细看,头顶上方忽地传来一声炸响般高喝。
“哪个在吹关外的骨管?”
有道人马停在半山坡,居高临下,看不清来人面目,只看见魁梧的身形。路边停的四五匹轻骑迅速奔上山坡,簇拥来人。
被轻骑围在当中的魁梧将军,隔得老远,火冒三丈地吼:“唢呐笛子笙管不够你们小子吹的?!”
官道上二十余名谢家护院齐声勒马。谢琅仰头凝望。
谢明裳骤吃了一惊,惊完又大喜,手一翻,把骨管飞快藏荷包里。
她也跟阿兄那般仰起头,注视山坡上横刀立马的老将军片刻,唇角翕动几下,滚热的泪意瞬间涌上眼眶,又被飞快眨去。
她认出来人了。
毫不犹豫,拨转缰绳,拍马直冲山坡。
那边谢崇山还在远远地骂:“车队杵在路中央作甚?停路边!吹骨管的小子是哪个?籍贯何处?何时去的关外?给老夫报上来——”
一匹红白相间的马儿撒欢儿直扑面前。
马上的小娘子飞快地滚落鞍马,拢着长裙疾奔上山坡,笔直冲向骂着骂着突然目瞪口呆的老父亲,上前一把抱住,欢快地无声呼唤:【爹爹!】
时驻扎的东郊大营,篝火点燃了。
大营将士开始准备中秋晚宴吃喝,处处弥漫酒肉香,耳边都是喧闹笑声。
谢明裳抱膝坐在篝火堆边,木柴拨了拨火。
顾沛站在谢崇山面前,正在详细交代五十车犒军物资。
“这次送来米饭两千桶,鸡鸭肉四百桶,羊肉四百桶。仓促之间只能备下这些,更多的来不及备了。谢帅将就着用。”
谢崇山颔首:“足够了。替老夫转达给你们殿下,多谢。”
正好城西的京畿大营临时调来五十车米粮。加上河间王府送来的五十车米饭美酒好肉,三万将士筹办一场丰盛的中秋宴席,足够了。
顾沛还在乐呵呵请功:“我家殿下只留下一句叮嘱便入宫了,这两天多亏娘子出力,盯前盯后地筹备!大长公主府那边愿意帮手,也都多亏了娘子居中联络的功劳——”
谢明裳冲他挥挥手。走走走,拍马屁不缺你一个。自己找个地方吃喝去。
顾沛真心实意的夸赞居然被人嫌弃了,讪讪拱手告退,把中军帅帐前的篝火地盘留给谢家人自己。
目送顾沛带领河间王府亲兵走远,谢崇山面色和缓少许,开始上下仔细盯女儿:“人看起来气色还好。怎么不说话了?”
他抬高声问谢琅:“为父不在京城这几个月,发生什么事。”
谢琅沉吟着,从停用虎骨药酒说起。
“自从停用药酒之后,小妹想起许多事。也已询问过母亲。”
谢琅隐晦地道:“父亲,母亲已告知我们,明珠儿这个小名之前,谢家小妹曾用另一个小名……叫做珠珠。”
听到“珠珠”二字,谢崇山彻底沉默下去。在篝火前闷坐片刻,拍开酒坛,举起酒坛对嘴咕噜噜灌下一大口。
“骨管是你吹的?”他转头问右侧坐着的谢明裳。
谢明裳双手抱膝,点点头。
谢崇山未在继续追问下去,沉默着,蒲扇大的手掌伸过来,揉几下女儿的发顶,开始大口喝酒。
整坛美酒很快喝空一半。谢崇山把酒坛子扔下,开口道:“你始终是我谢家的女儿。”
“你不肯说话,可是对谢家隐瞒你的出身来历之事有心结?写下来,为父答你。”
谢明裳冲爹爹笑了下,摇摇头。哪有什么心结呢。
性命危难之时,被爹爹救下,被娘悉心养护,从关外迢迢护送来京城。谢家于她,只有养育之大恩。
谢崇山面上笼罩的阴霾散去大半。倒一杯酒给女儿,又拎整坛酒扔给儿子。父子并不多话,拎酒坛开始对饮。
谢明裳如今酒量有所长进,两口便喝完整杯酒。空杯递过去,讨第二杯。
谢崇山倒酒的同时,盯住女儿:“珠珠的事,是你娘心里一根刺。她肯定不会全说。你呢,想不想听?”
谢明裳喝酒的动作顿住。肯定地点头。
谢琅坐在父亲身侧,垂目思索片刻,起身避让:“如果儿子不适合听的话,父亲,容儿子告退。”
谢崇山喝止他。
“自家事,有何不能听的。你坐下。”
转头对谢明裳道:“你听好了。生死自有命,人要出事,老天要收人走,防也防不住。珠珠的事,跟你个小丫头没关系。”
说完沉闷良久,开口硬邦邦道:“你们娘记恨我,老夫却也不认。”
谢家幼女珠珠,自小随爷娘在边关驻军镇长大。
说来也巧,和谢明裳同年出生。只不过珠珠早产了一个月,身子自小不大好。
关外天气苦寒,半年雨雪,半年风沙。珠珠因为早产的缘故,每当风沙起时,容易犯急病。
好在家里人多,照顾得精心。哪怕战时,谢夫人需要日夜防守边关,珠珠身边也总有两三个陪房妈妈看顾,情况一有不对,便急喊镇子上的军医救治。如此倒也安稳长大了。
“是她命里的劫数。”谢崇山大口地饮酒,空酒坛子扔去地上。
那年春天,西北边吹来极大的一场沙尘暴。
当年,天子英年锐气,亲征边地,大军和突厥人激战。天子亲征誓师时豪言道,一举攻破突厥王庭,立不世战功,青史留名,就在此战。
军中将士热血沸腾。
当时,谢家夫妻分别两地。
谢崇山屯兵凉州大营,秣马厉兵,时刻准备接军令,即刻开拔赴朔州战场增援。谢夫人领爱女留守军镇。
三月开春,雪水融化,戈壁回春。
凉州最北面的驻军大营地势深入戈壁。某日,戈壁深处漫走出一只骆驼,骆驼上驮出一个气息奄奄的少女。
听到这里,谢明裳心神剧烈一颤。她有印象。
当时她抱着母亲的骆驼,任由骆驼在大漠里漫无目的地乱走。骆驼还能支撑,她却已撑不住,心神混乱,失去大部分知觉,冻僵的手本能地紧握弯刀。
谢明裳抬起目光,注视着谢崇山花白的鬓发。
爹爹描述的场景,把紧握弯刀不放的她从骆驼上抱下来……她记得的。
“老夫做主收留下了你。”谢崇山停下喝酒的动作。他也陷入久违的回忆之中,严肃面容上露出一丝罕见的笑意。
“你母亲的弯刀很出名。”
“你父亲有次过年喝多了酒,当场醉倒。弟兄们便把他就近抬去军帐里宿下。后来有个偏将也喝多了,醉醺醺走错了帐子,两人勾肩搭背地歇在同一张床上。”
“你父亲曾答应你母亲,那晚会去寻她,后来喝醉未去。后半夜,你母亲提着弯刀出来找人。”
“帐子里黑魆魆地看不清,你母亲以为你父亲寻了其他女人鬼混,边哭边拔刀,弯刀直接抵上脖子,你父亲差点被割了脑袋。”
那晚聚在一处喝酒的,都是彼此相熟的边地大将,当即轰然传开了。
贺风陵在边地驻守多少年,这个离奇的笑话就在边地高级将领间悄悄流传了多少年。
“反正直到五六年后,我们见你父亲一次,还要忍不住提起笑说一次。”
“你父亲也笑。后来再没有喝醉过酒。”
听起来着实好笑。谢明裳抿着嘴,笑容一闪而逝。
谢崇山露出的怀念笑容也并没有持续太久。
难以忘怀的往事,往往欢喜少,而苦痛尤多。
“我见过你母亲。所以,当日一见你的弯刀,对应年纪,我便认出你了。当时只以为你在大漠里走失。后来……”
朝廷调兵令迟迟不至。凉州大营五万兵马日夜焦灼等候。
等来的,却是一场龙骨山大败。
龙骨山距离凉州大营,直线距离,仅三百余里。
亲征大败,镇守边境的英雄被打成国贼,大营人心浮动。有人暗中劝说,交出贺风陵的女儿,向朝廷请功。谢崇山直接拔刀斩杀了撺掇他告密之人。
当夜,口风不稳的两名军医被秘密斩杀。
被骆驼驮出大漠的小娘子高烧不退。谢崇山紧急调来军镇驻守的军医。
炙肉的香气弥漫鼻下,月光高悬,谢崇山面前摆放了两个酒坛。
“这就是命。”谢崇山沉沉地道。
军医紧急调来大营不久,便收到了调兵令。三军开拔,急奔朔州危急战地。
军医,当然随军行动,奔赴朔州。
“那年春天的风沙暴特别大。珠珠又生了场急病。军医给她留了常用的咳嗽和伤寒药包。但她这回发作的病症是哮喘……或许是因为这年的沙尘暴持续太久了。”
“人没救回来。你们的娘送走了她。”
“人各有命。”谢崇山道,“珠珠这般早产孱弱的孩子,原本在边关苦寒地就活不长久。你们娘不信。每次说起就骂老夫。”
谢崇山烦闷地一饮而尽,砰地把酒碗扔去地上:
“军医军医,战时随军!珠珠葬在边关,这是她的命!明珠儿被骆驼从大漠里驮出来,上天给你留下一条活路,这也是你的命!你们的娘想不开,追来朔州,哭喊让老夫偿珠珠的命……”
谢崇山自胸膛里沉重地吐出口气。抬起蒲扇般的大手,安抚地摸摸她的发顶:“老夫当时在行军驰援的途中,又气怒又难过,人
也犯糊涂……”
家国骤变。
天子失踪,传闻被突厥人掳走,又传闻已被杀害。
多年同袍好友,浴血百战;一夜之间,打为国贼。
女儿传来死讯。
老妻赤红着眼提刀拦路,要他偿命。
谢崇山的援军遭遇前线后撤的大批溃军,原地驻扎整编残军。大军气势极度低落。
谢崇山身为主帅,目视大厦之将倾,而无回天之力。气怒之余夹杂无限悲凉。
“当时也不知如何想的……老夫一怒之下,把病得昏沉的明珠儿连担架抬出来,扔给了你们娘。”
“告诉她,病殁了一个女儿,赔你一个女儿!”
谢明裳浑身一震,瞬间抬头。
“老夫和你们娘说,珠珠的病,军医留在镇上也不见得能救活!这是贺风陵唯一剩下的血脉。好好地治活她,从此她就是我们的女儿;你不想她活,抬回去,把她葬在珠珠的墓穴边上。”
谢琅骤然听到“贺风陵”三个字,吃惊地瞳孔紧缩。
泪雾模糊了谢明裳的眼眶。
世间阴差阳错。痛失爱女的谢夫人,把根源归咎于丈夫身上,恨丈夫恨得咬牙切齿,提刀追出几百里质问。
却在看到和爱女同龄、同样病得虚弱不堪,半昏迷着喊爹爹,喊娘的她时……把这股心底的恨抛开了。
心生怜悯。怜悯生爱。爱抚慰伤痛。
谢夫人果然把她留在身边,静心照顾起居,从此把她当做第二个女儿。
照顾她的病情,仿佛珠珠还在世那般地疼爱她,抚慰心底深处的伤痛。
明珠儿。
明裳和珠珠,各取一字而成的小名。
“说来三言两语,回想也是五六年前的事了。”谢崇山喝空第两个酒坛,放在面前。
“罢了。今晚趁好酒好月色,说与你们知晓。以后莫再提。”
粗粝的大手抹去谢明裳脸颊上一滴滴滚落的泪。
“哭什么。”
谢崇山沉声道:“还是那句话,人各有命。老天在头顶上看着,个人有各人的命数,强求不得,哭也无用。”
“老天让我失去一个女儿,又给我送来一个女儿。这就是我谢崇山的命数——别哭了,喝酒。”
谢明裳眨去浓厚的泪雾。
谢家父女三人,每人抱一坛酒,对着头顶明亮月色,举起酒坛,咕噜噜地痛饮。
就连向来最为含蓄雅致的谢琅,今夜也醉到八成。
谢明裳喝得歪歪倒倒,视野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人却还清醒着,自己也心知自己喝得多,手指向远处辕门出现的几个模糊身影,猛扯身边阿兄的袖子,示意他去看。
谢琅便摇摇晃晃站起身,顺着妹妹手指的方向打量几眼,自然而然地接口道:“主上来了。”
谢崇山喝得虽然多,反倒是谢家人里头醉得最轻的。
谢琅脱口而出的这句“主上”,叫他骤吃了一惊,放下酒坛,皱眉望去。
定睛眺望片刻,谢崇山收回视线,神色复杂地盯一眼儿子,沉下面色端坐在篝火前不动。
今夜的值守副将,此刻正引贵客从大营辕门远处走来。
亲兵飞奔报信,跪倒在谢崇山面前。
“大帅,河间王带亲随四五人,自京城求见。自称奉天子密令!”
谢崇山稳坐不动,下令道:“把几名亲随带下去吃席。贵客一人迎进中军。”
“遵令!”
亲兵飞奔去辕门传令的同时,谢明裳却也起身,牵过了得意,翻身上马,向辕门方向奔去。
临时驻扎的大营辕门,距离主帅谢崇山端坐的中军大帐篝火处,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一里来路。用脚走要走上一刻钟,骑马片刻即到。
马停在来人面前,谢明裳下马时站不稳,歪歪斜斜地扯面前的郎君一下。你怎么来了?
萧挽风今晚穿的,还是那身极正式的正朱织金五爪蟒服。伸手扶住臂弯,把明显喝多了酒的小娘子搀扶稳当。
远处中军帐前的谢崇山已站起身来。
顶着中军主帅杀气隐约的视线,萧挽风镇定低头和谢明裳道:
“昨日不是说好了?中秋夜里,回来吃饭。”
站在面前的,不是他下令请进的“贵客一人”,却有三人之多。
逢春公公作为传旨内监,手执天子密旨,前来城东郊大营传令;
虎背熊腰的裕国公,手持锦木盒,奉天子口谕,协同传旨。
谢崇山目光如炬,挨个审视过去,落在三人当中唯一空着手来的河间王:萧挽风身上。
“本王为何来?”萧挽风淡淡道:“本王和两位贵使一同出宫,顺道过来——接人回家,过中秋。”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顺着萧挽风的眼神,纷纷落在他身侧醉眼朦胧的小娘子身上。
自打谢明裳在辕门边下马,两边打个照面,她便被萧挽风握住手腕,至今没松开过。
谢崇山面沉如水,半晌不接话。
逢春公公是个机灵人,眼看情形不对,急忙打圆场:
“河间王太过谦了。哪是顺道过来呢。分明奉了今上口谕,和裕国公、咱家一起,协同传达天子密令啊。是不是这个道理,裕国公?”
裕国公手捧锦木盒,站在旁边,含糊应一声。
谢崇山起身整理衣袍,冷冷道:“那还等什么?天子密旨,劳动三位大驾前来。大营简陋,并无迎旨香案,老夫已准备好,三位,传旨罢!”
逢春公公往前两步,高举起黄绢圣旨,正欲打开宣旨,萧挽风在旁边出声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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