筷子不太听使唤,他索性低头挨上碗沿,扒了下,滚烫的面皮滑到嘴里,烫得舌头生疼。他没尝出味道,狼吞虎咽地吞了下去,感觉一颗火星落到胃里,砰的一下爆开,火花四溅,点燃了冻僵的身体。
一滴血泪猝不及防地落到碗里,顷刻晕开,一点痕迹没留。
姜冬至擦去泪痕,语无伦次地道谢:“很,好吃。谢,谢谢,你。”
老人热情道:“好吃就多吃点,管饱。”
小羊羔顶了下姜冬至的腿,拖长音调咩了一声,像是在随声附和。
最终还是没能管饱,倒不是因为老人吝啬,姜冬至实在是太饿了。他不想杀生,加之大雪封山,连着几日没吃正经东西,被热乎的面汤破了口戒,恨不得连碗吃下。面汤见底后,他用勺子刮沾在碗上的汤水填口欲,几乎把碗刮薄了一层。
一起吃过饭后,老人露出了健谈的本性,拉着姜冬至唠家常。姜冬至鲜有能说的过往,很少接话,抱着小羊坐在老人对面,认真聆听他说的每一个字,嘴角隐含笑意。
坚固的房屋隔绝了冷酷的暴雪,强风撞上窗户,发出无可奈何的唾骂声,身下的火炕源源不断地散发热气,烘软了四肢,做梦都不敢想的幸福就这样稳稳砸到身上。
不知不觉聊到深夜,老人乏了,想留姜冬至在家中睡觉,他没答应,执意要返回山顶。
老人孑然一身,听说姜冬至也是孤身一人,邀请道:“以后有空常来玩。”
姜冬至心念微动,小心翼翼问道:“我,可以,晚上,找您吗?”
他认输了,正常人的生活太有诱惑力了,他无法忍受露宿雪地的孤寂。他不贪心,只要晚上的一点时间,应该不会有事的。
“当然可以,”老人欣喜地答应下来,他目不能视,属于村子里的透明人,连猝死都要好几日才会被发现的那种,“那我晚上就不锁门了,你直接推门进来就行。”
“好。”
天寒地冻,姜冬至循着月光上山,北风无情地卷走不属于他的温暖,四肢很快变得僵硬,可是他不觉寒冷,步伐像小羊羔一样轻快,仿佛随时会跳起来。
走到隐蔽处,他解开兜帽,扑到蓬松的雪里打了个滚,咯咯地笑着,翻身看向明月,举起一只手,分开指尖,回想小羊羔的触感,恍惚间将映照月光的手错认成白色的小羊蹄。
他今晚是一只快乐的小羊羔。
暴雪肆虐过的大地是天下最无趣的光景。
单调的白遮掉一切亮色,如同往五颜六色的山水画上泼了一整桶白漆,用刷子粗鲁地刷开,毁掉了草木山石线条的韵味。风穿过,光秃秃的树枝托不住积雪,抖了两下,雪七零八落地掉了下去,砸到蜷缩在树下的小白蘑菇上。
伞盖动了下,灰扑扑的暗红显露出一角,慢慢滑下去,略灰一度的白随之凸显出来,两抹透亮的红迟钝地转了下,姜冬至醒了过来。见到苍白的日光,他不适地眯了眯眼,记起昨夜发生的事,原本惺忪的睡眼骤然亮了起来。
好心的老爷爷,可爱的小羊羔,可口的面汤,好像做了一场美梦,可舌头上的烫伤却说:那些是真的。
身体冻僵了,姜冬至花了好长时间才从雪地里站起来,拍掉冻在外衣上的雪,看到不远处的树上蹲满了麻雀,圆滚滚的身影像小巧的柿子,树上的那朵云恰好也是圆的。
他觉得那朵云也许是麻雀神,而那些小鸟正在对着它叽叽喳喳地许愿,要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居所。他看的津津有味,视线追着云朵飘到山的那头,感觉脸僵了,一摸才发现嘴角翘得老高。
他许久没在如此乏味的冬天寻到了值得一笑的乐趣了。
肚子饿得咕咕叫,姜冬至挖起一捧雪,蹲在地上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回味着面汤的香气,感觉胃里的大洞又变深了。他怕真实的饭量吓到老人,昨晚忍饿放下了碗筷,天知道他有多想再来一碗。
不能白吃饭,他要为老人做点什么。可是他能做什么呢?
一坨冰凉砸中脑袋,姜冬至甩掉头上的雪,仰起头,看到枯树枝,灵机一动,决定拾些柴火给老人送去。说干就干,他漫山遍野地搜寻干柴,不到一上午就捆出一堆。
柴火不算多,可相对干瘦的身子而言像一座大山。那已经是姜冬至能所能背动的极限了。
洛雪烟站在单薄的背影后,看姜冬至绞尽脑汁地继续往柴火堆里添树枝,柔声提醒道:“再多会拿不动的。”
她的声音还是没能传到姜冬至的耳朵里。
洛雪烟伸出手,放到姜冬至的后背上,看着虚无的手穿了过去,有些落寞。
闻人微澜说过,她只有在江寒栖撑不下去的时候才能现身。她与姜冬至有过几次交流,无一例外不是在他处于极大的痛苦时。他躲到深山后,心境一天比一天平和,痛苦绵长但不猛烈,所以才会察觉不到她的存在。
其实她一直都在他身边的。
昨晚,洛雪烟看着快乐到在雪地里打滚的姜冬至,很想陪他一起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老人住在小山村,而江寒栖对山村有极大的阴影,两件事恐怕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准备好柴火,姜冬至无所事事,将每根树枝居中,排得整整齐齐;在树下睡了两觉,醒来见天光大亮,沉不住气,对不肯让位的太阳抱怨了两句;又为自己的口齿不清感到羞赧,对着树干练习说话,在回忆中翻箱倒柜,扒拉出为数不多的快乐,打算分享给老人。
棠梨教过他,与人相见,衣冠要整,面容要净。
天色渐晚时,姜冬至用石头打破溪水上的冰面,掬起刺骨的溪水洗脸,将头发梳成马尾,用粗糙的麻绳当发带系了上去。他只有身上一套衣服,脏了也没法脱下来清洗,只好理了理褶皱,尽可能让它看起来整洁一些。
月亮探头时,遮得严严实实的姜冬至背着柴火往山下走。灯火入眼,今日的他已不再羡慕,很快,他也会置身其中了。
姜冬至推开门,把柴火撂到院子里,走到小屋里,小羊羔一如既往的热情,拱了拱他的腿肚子。他一把捞起它,把冰冷的小脸贴到温热的身体上,轻轻抓了下小肚子。
老人听到羊叫,从里屋走了出来,笑道:“来了。”
姜冬至回了个大大的笑容,说道:“我,给你,捡了柴,在院子里。”
老人咧开嘴:“真是有心了,去炕上暖和暖和,我去烧火做饭。”
姜冬至说道:“我,帮你。”
老人摸到姜冬至的胳膊,感觉衣服上浸满了寒气,更不能答应,强硬地把他拽进屋,说道:“做饭就顺手的事,也不累,你到炕上歇着吧。”
吃完饭,两个孤单的人盘腿坐在炕上,自然而然地开始了夜间闲聊。老人惊奇地发现男孩的话多了不少,口齿也清楚了许多,心想他原来是个活泼性子。
在日复一日的交谈中,一老一少很快便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姜冬至喊老人爷爷,老人问了他的真名,由此得知了他在冬至出生。
“冬至那天我做长寿面给你吃。”
“好,谢谢,爷爷。”
每年冬至都会下大雪,今天也不例外,从早下到晚,像是要把世界活埋了一样。
整整一天,姜冬至坐在雪地里,看着大雪愣神,被刀砍过的地方疼了起来,皮、肉、骨、心,身上无一处不疼的。风卷雪,雪聚到一起,隐隐描出一个倩影,像棠梨的鬼魂,阴沉沉地瞪着他,猛地扑了上来。
他吓得闭上眼,只觉得脸颊好像被削掉一层皮,摸了摸,完好无损,只有风来过。
冬至的天黑得格外的早。
姜冬至照例打扮完,逆风下山。风实在大得离谱,他不得不紧紧抓着兜帽,以防被风刮走,后来他感觉自己也要被吹起来了,溜到未被开拓的荒林中,扶着树干一步一步地挪。总算到了老人门口,他伸手开门,一只手没推动,用上了另一只手。
兜帽被刮到后面,他带上门,想重新戴起来,看到不远处有火光在摇晃,怔怔地抬起头,发现是一盏灯笼。
那人走近了,看到随风飘扬的银色长发,喊道:“有妖!妖怪进村了!”
姜冬至手忙脚乱地戴上兜帽,刚扣上就被风吹掉了,他想逃走,拽门,一下没能拽动。村民听到声音,纷纷拿上可以防身的农具走出家门查看,叫喊还在持续,越来越多的人聚了过来。
姜冬至逃到门外。
“不许动!”
男人手里拿着菜刀,姜冬至害怕了,退回了门里。
有个胆大的招呼其他人围了上去,三下五除二把姜冬至摁到雪地里,将他绑了起来。
老人午觉睡得好好的,突然被吵闹声吵醒,披上衣服走到外面,疑惑道:“发生什么事了?”
一人声讨道:“难怪你个老李头一天到晚不出门,原来是背着我们搁家里养妖!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
老人迷惑道:“什么妖?”
“还装蒜,”另一个人眼睁睁看着小羊羔靠近了银发血眸的小妖物,愤愤道,“你的羊崽子都认识他,你别告诉我你不认识!”
老人一下反应过来他们口中的妖是姜冬至,难以置信道:“怎么可能?他是人啊。”
又一个人出声了:“你知道他长什么样你就说他是人?”
老人顺着问道:“长什么样?”
那人应道:“白发,红眼,这模样你说他是人?”
老人傻眼了,张着嘴啊了好几声,说不出话来。
第二个出声的人又开口了:“这妖是不是你养的?想害死我们全村人。”
老人辩驳道:“怎么可能?我双目失明,压根不知道他长什么样。我要知道他是妖我就……”
事已至此,老人怕说出留姜冬至在家中吃晚饭会招来更大的嫌疑,不敢多言。这一卡顿反倒使村民声讨得更厉害了。
姜冬至艰难地把脸露了出来,替老人平反:“不管,爷爷的事,他,看不见,是我,一直,在骗他。和他,没关系,没关系。”
一着急,他又变成了口齿不清的小结巴。
胆大的人主意多,叫停了声讨,说道:“这事也好证明。麻子,你把菜刀给老李头。”
菜刀移交到老人手里。
胆大的人接着道:“老李头,只要你往这妖物身上砍三刀,我们就相信你和他没关系。”
他冲围观者使了个眼色,一人上前把老人引到姜冬至身前,抓着老人的手,让他碰到了姜冬至。他想也不想地砍了下去,连着三刀,比切面条都果断。众人这才信服,饶过了他。
那三刀砍在了后背上,虽重,却不是致命伤。姜冬至忍痛哀求道:“求你们,放我,走吧,我不会,不会,再下来了。”
“下来了还想走?”一人上前,举起镰刀,号令道,“杀了这只小妖,省得他长大了害人。”
镰刀穿透胸膛,猛地抽离,带出一串血迹。
姜冬至痛呼一声,感觉极力压制的嗜杀本性苏醒过来,慌了神,乞求道:“不,不要,杀死我,不要,杀我,求你们,不要。”
笨重的锄头落了下去。
“让我,离开,求求,你们。”
砍柴的斧头落了下去。
“我,不害人,放我,走。”
犁地的爬犁落了下去。
“我不会,再来了,放过我——”
濒死之际,姜冬至看到老人和小羊羔站在最外围,老人神色淡漠,小羊羔则用一种近乎仁慈的目光远远凝望着他。
他想起小羊羔的瞳孔很独特,好像一具卧在眼眸中的小小尸体。那具尸体死在遥远的盛夏,融化在晒得惨白的草地上,养出一朵小小的白花,小白猫躺在花蕊里,安静地睡着。
他逃离冬至,躲进了埋葬死亡的目光里。
黑雾与白雪共舞,像两条缠绵的巨蟒,四处游走,遇活物就拆吞入腹,食皮啖肉吐白骨。银发血眸的妖物立在骨堆当中,抬手御黑蛇,发出癫狂的狞笑。一堆农具散落在他脚边,或多或少沾着血,上面的血没入雪中,在飒飒冷风中结成红色的冰。
“冬至!”
细微的一声,像是猫儿打了个呼噜似的,轻而易举就被寒风吹散了。
“冬至!”
声音稍大了一些,好像能稍稍抵住北风的侵袭了。
“冬至!”
声音穿透重重霜雪,落入妖的耳朵里,狞笑终止了。他茫然地看了看脚下,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僵在原地,笑容没来得及收回去,凝成似笑非笑的一张苦相,倒有些像哭了。
月影堕入眸中的刹那,妖想起了自己的名字,与名字有关的过往随之闪现,走马灯一般,最后停在了绘有小羊羔的那一面上。
姜冬至怔了片刻,缓慢地抬眼,目光贴着雪地一寸寸地挪动,落到区别于其他骨骼的小小骨架上。收容尸体的奇特瞳孔被黑漆漆的空洞取代,讨厌的雪积在眼眶上,为白骨增添了少许凄凉。
很难想象这么一副森冷的骨架曾经架着那么柔软的小小身躯。
姜冬至慌不择路地逃走了。
他摔在雪地里,扭了脚,不管不顾地爬起来继续狂奔。可是要跑到哪里去?他不知道,哪里都没他的容身之处,但又不能停下,停下会被藏在雪里的绝望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雪花像刮骨刀,一片一片地刮下皮肤,沉重的□□慢慢瓦解,更为沉重的罪孽露了出来,如跗骨之蛆,牢牢地、牢牢地攀附在脆弱的灵魂上。
穿过树林后,大到可怕的明月映入眼帘,皎洁的银光像薄纱一般,一层一层地压到姜冬至身上,很快就压垮了瘦削的脊梁。他被绝望抓住了脚踝,重重摔到雪地上。没用的,无论逃到哪里都会被月亮抓到,它一直在盯着他,他逃不掉的。
姜冬至哭丧着脸坐起来,发现自己在溪边,砸开冰面,将手探进去用力搓洗。血,好多血,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的血。他的手好脏,怎么就洗不掉呢?怎么就洗不掉呢!
姜冬至发出一声尖叫,垂下头,用血淋淋的手盖住脸,伏在地上痛哭起来。
他到底做了些什么啊?明明知道靠近人类会给他们带来不幸,为什么要下山?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在山上待着?不就是没人说话吗?不就是没东西吃吗?有什么忍不了的?
手放在抖动的后背上,绝望顺着手臂传到体内,好像要把五脏六腑搅碎了。洛雪烟感觉自己张嘴时会呕出一颗流血不止的心,然而并没有,姜冬至的名字从嘴里流了出来,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她听到自己哭了,俯身抱住受惊的孩子,想为他撑起一片风雪进不来的温暖空间。
“不是你的错……”
姜冬至忽然感受到比小羊羔还要温暖的怀抱,像来自暖春的毯子,那么轻、那么轻地盖到他身上。他抓住无形的手,因柔软的温热感到战栗。绝望闭合了,他平静地想道,不会再好起来了。
那之后,姜冬至再没离开过山顶,变成了山的一部分。
幻听存在的时间越来越长,可是他被绝望拔除了舌头,一个字也回不了。除此之外,他的耳朵被绝望灌满,时不时会听到悲戚的哭声,里面夹杂着小猫和小羊的叫声;他的双眼也被绝望荼毒,倒映在其中的世界只有黑白二色,单调得可怕。
姜冬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偶尔,麻木的身体会感到温暖的安抚,他疑心是那个死于冬至的男孩的幻觉,因为实在太过美好了,像诞生在春天的美梦。渐渐地,他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了,就像时间之河底下的卵石,日月从身上流过,他沉默着抵达了永恒的彼岸,那里天寒地冻,只有下不完的雪。
可是世间哪有什么永恒?
最后一场暴雪降下时,一名除妖师追着妖物来到了山顶,当着姜冬至的面斩杀了庞大的妖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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