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来,那场梦究竟是怎么回事?
洛雪烟忍不住去复盘那场不过分真实的梦。
如果说她是死在虎子的红绳下,那江寒栖出现在河边又该怎么解释?还是说梦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可树林和红绳又确实对应上了。那场梦到底是预知还是警示?
洛雪烟正思索着,突然看到江寒栖放出缚魂索,朝她跑了过来。
接下来的一切像被无限放慢一般。
缚魂索没能截下红褐色的线。
江寒栖推开她。
无数红线贯穿他的身体。
千咒脱手砸到地上。
鲜血在圆领袍上蔓延开来。
星星点点的血迹溅得到处都是,红线穿骨过肉,在空中缓慢蠕动。
江寒栖抬手控制召出的缚魂索,截下进攻洛雪烟的红线。突然,他的喉咙被一条沾血的红线穿过。红线的那头是虎子的尸身。
“跑……”
江寒栖开口,被满嘴的血呛得咳嗽了几声。他转头望向洛雪烟,张开的手微微合拢,还想再说些什么,更多的红线从他喉间长出,手也在顷刻间生出红线。
“跑……”
江寒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吐出了这个字,看到洛雪烟爬起来,没朝树林深处跑去,而是跌跌撞撞地奔向他。
这是他第三次见到洛雪烟的眼泪。前两次皆因对他的恐惧而流,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疼痛剥夺了思考的能力,江寒栖已经不知道是哪里在疼了,红线在体内乱窜,五脏六腑被搅得稀巴烂。熟悉又陌生的濒死感占据了全部的感官,他胸口的起伏变得微弱,一呼一吸间,血从嘴角淌下,流得整个下巴都是。
他以前最喜欢意识处于死亡状态的那段时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就好像他真的从世间解脱、再也不会醒来一样,可他这次不想要那段时间了。
洛雪烟还在那儿,他要救她。
血淋淋的红线从血肉里抽出,转向洛雪烟,却被突然疯长的缚魂索一一切断。
江寒栖跪倒在地,摸上身旁的千咒,银色长棍通体变成血红,咒文急速转动。又是数条红线贯穿身体,皮开肉绽的声音清晰可闻。
一条红线环上鲜血淋漓的脖颈,收紧、拉直。
缚魂索铺天盖地,将洛雪烟护在当中,也隔开了她和江寒栖。伸出的手被挡在外面,她眼睁睁看着江寒栖倒下,无生的妖气也随之消失殆尽。
“江寒栖——!”
穿书第七十八天,目睹江寒栖死亡后,洛雪烟第一次在没有和他牵手的情况下发出了声音,喊的是他的名字。
江寒栖死了,就死在她眼前。伤痕累累的尸身在缚魂索的那边,离她很近,又遥不可及。本该从她身上流出的血从他身下流出,像装满水的水壶倾倒一般,急速蔓延开来,形成一道血湾。
梦中笑看她身亡的恶鬼现在却为她而死。
巨大的悲怆宛如掀起的巨浪,浩浩滔天,打得洛雪烟脊背弯曲,她哭着喊不会得到回应的名字,缓缓跪到地上。血一直在流,她眼看着指尖沾上殷红,很快,整个手掌泡在冰凉的血里,就像和江寒栖牵手一样,可他已经不在了。
是她造成了江寒栖的死,是她轻信那场毫无根据的梦疏远他,落了单,给了阿九下手的机会,全是、全是她的错!
洛雪烟语无伦次地向江寒栖道歉:“不该是这样的。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是我的错。对不起,全都是因为我,是我害的你,对不起,对不起……”
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江寒栖死了,什么也听不到。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红线退了回去,藏在树后面的万重山走出,依旧是一身儒雅扮相,青衣纤尘不染,开口却是一肚子火:“你杀了我的孩子,还破坏我的幸福。我一定要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阿九很生气。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阿九很生气。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万重山重新放出一批红线,之前在缚魂索面前毫无还手之力的红褐色细线这次却和缚魂索打了个平手。两种红线交错在一起厮杀,不分上下。他癫狂地喊道:“毁掉我幸福的人都该死。毁掉我幸福的人都该死。洛雪烟。毁掉。幸福。该死该死该死该死。”
“该死的人是你!谁稀罕管你幸不幸福!”洛雪烟转头瞪着万重山,直觉告诉她,壳子里套的是阿九的意识。她带着哭腔,咬牙咒道,“你不是说我会毁掉你的幸福吗?行,那我祝你跟万重山永生永世不得圆满!”
“果然是你!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万重山的反应出乎意料地大。他面目狰狞,操纵红线切断缚魂索,满地都是血红断线。缚魂索越来越少,突然,一条红褐色的线突破拦截,直朝洛雪烟面门而去。
洛雪烟看着那条红褐色的线,心无波澜。她早就应该在那场车祸中死去,穿书不过是上天垂怜,得续数月的寿命。她知足,但有遗憾。她连累了江寒栖,欠他一条命,可惜这辈子是没机会还了。
沾了鲜血的手紧握成拳,洛雪烟盯着逐渐逼近的红线,静候死亡来临。
突然,黑雾裹住红线,像一只长着血盆大口的巨兽疯狂吞噬。不消片刻,红线消失殆尽,黑雾带着浓浓的杀气,直奔万重山而去,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万重山陡然变了脸色,慌乱逃往草丛。
不远处的尸体被暗红色的液体层层包住,升至半空,散发出不详的气息。
暗红洗尽,银发少年缓缓抬起眼皮,杀意在血红的眸子中翻涌不息,眉间血莲艳丽欲滴。他抬起手,用看死人的眼神俯视奔逃的身影,冷冷道:
“找死。”
黑雾过境,皮肉皆无,只余森森白骨轰然倒地。
江寒栖落到地上,见洛雪烟跌坐在地,想过去扶她,却在看到她脸上的惊诧时止住步子。他敛了妖气,垂下眼帘挡住投来的目光。他当着洛雪烟的面现出可怖的原形,用无生的妖力杀了人,她不害怕才怪。
江寒栖不愿看洛雪烟的眼神,走向万重山的尸体,默默把给她适应的时间延长到一个月。他想,只要时间够长,洛雪烟总能克服对他的恐惧,他们来日方长。走出去没几步,他若有所感地转过身,被结结实实地扑了个满怀。
“江寒栖呜呜呜,你没事太好了。呜呜呜我……我以为你死了,你没事就好呜呜呜你没事就好。”
江寒栖惊愕地站在原地。
洛雪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紧紧抱住他的腰身。她抱得是那样用力,像是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一般,紧到甚至有些让他呼吸困难。暖意源源不断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他感觉怀里好像拥着一朵晒了好长时间太阳的云,温软蓬松,带着阳光的味道。
“你不想我死?”江寒栖整个人都是懵的。洛雪烟被夺舍的念头一闪而过,她怎么会为痛恨的人活着感到庆幸呢?
哭声不减,毛茸茸的脑袋摇了摇。
“你不是恨我吗?”江寒栖糊涂了,他看不透洛雪烟在想什么。
洛雪烟哭得一抽一抽的:“没、没有,没有恨你。”
江寒栖追问道:“那你为什么一直在躲我?”
“……我、我做了个噩梦,梦到你要、要杀我,我、我以为你会杀了我。”
江寒栖没想到洛雪烟因为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就认定他想杀她,还为此生出隔阂,弄得他想了一堆有的没的,几个晚上彻夜未眠。
“就因为一个梦就觉得我要杀你?!你是——”
江寒栖着实是气笑了。他若真想她死还会给她血符教她自保吗?愤怒顶着各种难听的话在舌尖滚了一圈,他吸了口气,吐出来的却是一声无奈的叹息:“笨蛋吗。”
轻飘飘的三个字听不出任何责备的意味。
洛雪烟哭得更厉害了:“我、我是笨蛋。呜呜呜,对不起江寒栖,对不起……”
江寒栖的气一下消了。他伸出手,犹豫了下,虚环着洛雪烟,想起复活时看到的惊悚一幕,又问:“刚刚不是叫你跑了吗?为什么不跑?”
假如他复活得再晚一点,洛雪烟就没命了。
洛雪烟心有余悸:“我、我以为你死了……”
江寒栖说道:“我死不了,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不用管我,保护好自己。”
洛雪烟没应声,只是在那里啜泣。
“听到了吗?”江寒栖又问了一遍,看到她点了点头才放下心来。他是无生,死了可以再复活,但洛雪烟只有一条命,死了就真的没了。
江寒栖等了会儿,见洛雪烟还是哭得稀里哗啦的,渐渐焦躁起来。
他跟江羡年逢场作戏,演的是好哥哥的角色,学着其他兄长疼妹妹的方式对她施以假意,以讨她的欢心。可洛雪烟不同。他在她面前从未掩藏过恶劣的本性,也没想过她的喜欢,他没办法把对江羡年演戏那一套用在她身上。
江寒栖想了又想,拍拍洛雪烟的背,生硬地憋出来一句:“别哭了,哭得头疼。”
怀里的人立马噤声,身体却一顿一顿地抽嗒。
江寒栖不自在地转移话题:“去看看那具尸骨。”
洛雪烟抹去眼泪,江寒栖试着牵她的手,没被甩开,他轻轻施力,握得更近了些,拉着她走向万重山的骸骨。
银白色的马尾在余光中一晃一晃的,洛雪烟抬眼打量江寒栖的真身形态。
血肉没,万骨枯,一抔黃土降无生。诞生于死气的恶妖最显著的特征便是银发如骨白,红瞳似血艳。白骨红血织出浴血而出的地狱修罗画卷,一展开,血腥味扑面而来。
洛雪烟无比庆幸,还好江寒栖是不死不灭的无生,他还活着。
江寒栖对上她的视线,忽然想起来什么,放开手,问道:“你是不是能说话了?”
洛雪烟才反应过来自己能说话的事:“还真是。”
江寒栖随口道:“被吓的?”
洛雪烟一阵语塞,她感觉还是被江寒栖追杀更恐怖,万重山的压迫感没他厉害。
洛雪烟迟迟不语,江寒栖以为她真的被吓到了,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说到:“尸骨我看就行,你转过身去。”
“没事,就一堆骨头,我不怕那些。”洛雪烟跨了一大步走到江寒栖身旁,拉着他的袖子,满不在乎地拽着他往万重山的方向走去。她好奇万重山的底细,想知道阿九一家为何会加害她。
江寒栖看了看洛雪烟,挣开手,反手握了上去,温暖的手张开了些,插入他的指缝,两只手严丝合缝地贴到一起。
万重山的骨架上密密麻麻地缠满了红褐色的线。
江寒栖蹲下身,捻起一条仔细看了看,说道:“是傀儡线。”
洛雪烟蹙眉道:“他是人是妖?”
“人,有人给他下了傀儡线,”江寒栖又看了眼胸骨处密密麻麻的红线,面露厌恶,突然明白身上的杀人禁制为何没被触发,“不过傀儡线遍布全身,他就算活着也不能算作人了。”
洛雪烟沉思片刻,喃喃道:“是阿九干的?”
江寒栖接话道:“阿九?那个织娘?”
洛雪烟不记得江寒栖见过阿九,讶异道:“你认识她?”
江寒栖解释道:“她来找点翠那天,我就在楼上,有点印象。她走之前是不是从你手里拿了什么东西?”
洛雪烟惊叹:“这你也知道?”
江寒栖嗯了声,别开脸,装模作样地捡起条傀儡线翻看。他那天之所以在楼上,是因为想暗中观察洛雪烟的言行,等日后投其所好,但这话可不兴说出去。
洛雪烟说道:“她的铜钱掉到地上,我捡起来还了回去。”
江寒栖又问:“你跟她有仇吗?”
洛雪烟笃定道:“没有,我就跟她见过两面。会不会是想抓我来要挟你们三个?我没仇家。”
洛雪烟穿书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原身的记忆翻了一遍,确认新身体没给她留下什么烂摊子要处理。
原身的经历平平无奇。她在深海里的一个大蚌壳里化形,游到岸上,被渔民当成落难的渔女,靠着他们的接济度过了最初的时光。了解人类的相处方式后,她想看其他地方的风景,攒了些钱踏上旅途,一路兜兜转转,最终定居在太守府。
无背景,无使命,无仇家。
原主的“三无”深得洛雪烟的心,阿九不可能是原身结下的仇。
洛雪烟忽然想起万重山说过的话,他说她会毁掉她的幸福,恍然意识到他就是冲着她来的,又道:“不对不对,她好像就是冲着我来的,但我跟她无冤无仇,好端端的杀我做什么……我们找她对峙吧。”
江寒栖却道:“她死了。”
洛雪烟震惊:“死了?”
“你看骨头,”江寒栖拨开红线,圈了下骨头上的红印,“傀儡线入骨,说明操纵者与傀儡共命,傀儡完全为他而生,顺从他的意志行动。但反过来,傀儡死,他也活不成。”
洛雪烟问道:“那个孩子也是傀儡吗?”
“过去看看。”
黑雾蚀去血肉,白骨露出,和万重山不同,红褐色的线并没有遍步虎子的身体,只是零散地分布在四肢上。江寒栖翻了下骨架,说道:“还没完全成为傀儡。”
难怪总是一副痴呆模样。
洛雪烟转念想起自己被拖到树林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紧张道:“我身体里不会也有傀儡线吧?”
江寒栖应道:“傀儡线没那么容易入体,要让傀儡吃下才行。你那个时候应该只是被他放出的傀儡线暂时操控了。”
“吃下?!”洛雪烟目测虎子身上的红线长度,惊异地又问了一遍,“这些都是他自己吃进去的?”
“对。”
洛雪烟感到一阵恶寒。
对自己的孩子和丈夫下手。不对,万重山说不定根本不是她的丈夫……
她随即想起如灰鼠般的妇人仰着头,抻着脖子痴迷地看着风流倜傥的男人的画面,眉头紧锁。这家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寒栖正在复盘线索,突然感觉心口一阵剧痛,呜咽一声,没蹲稳,直接跪到地上。他捂着心口蜷缩在一起,疼到气都喘不顺,抖着手摸到匕首,准备捅一刀放血,未曾想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鲛歌响起,迅速镇下无生的妖性。
满头银发一寸寸变回黑色,江寒栖虚脱地伏在洛雪烟的肩头,松开了放在匕首上的手。
良久,歌声微弱下去。洛雪烟晕乎乎地叫道:“江寒栖。”
“嗯。”
洛雪烟眼睛快合上了:“对不起。”
漫长的沉默终结在昏迷前的瞬间。
“下不为例。”
昏迷时,洛雪烟梦到了那场梦的后半段。
洛雪烟从死在岸边的少女体内挣脱出来,视角一转,以一种微妙的第三人视角看到了死相凄惨的自己。尸身上的线是红褐色的,而千咒生出的缚魂索延至另一个方向,她顺着缚魂索看去,发现缚魂索缠在倒下的万重山身上。
原来梦里的她也不是江寒栖杀的。
江寒栖盯着河里的尸体看了会儿,目光在浮在水上的鱼尾上来回打转,蹲下身,合上睁得大大的无神双目,转身离去。当然,他这样没心肺的恶妖并不会产生常人的怜悯,帮没见过的妖瞑目不过是觉得那条鱼尾合眼缘。
怀抱里的人不安分地动了下身子。
江寒栖低头看了眼洛雪烟的睡颜,又看了看桥上两人叠在一起的影子,忽然感觉心情很好。月色如水,晚风温柔,流萤四散,她在他怀里安睡。
“好梦。”
奔流不息的河流卷着缱绻缠绵的低语抵达怀中人的梦乡。
梦中,洛雪烟停下脚步,看了眼潺潺流水,尔后追上江寒栖,随他一同走过了月朋桥。
“快睡,时候不早了。”
带上房门,阿九走下楼,一改哄孩子时的温柔神情,哀伤爬上眉梢,压得眉眼耷拉下去,成了一副令人不适的苦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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