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善保也知道自家老小的荣辱都系在贾璋这位小爷的身上,也不敢有半点儿的不仔细。
其实在贾璋出发前, 二房那边儿还送过来不少考试用得到的东西。
贾珠久经考场, 经验丰富, 二房送过来的东西可谓是色色俱全。
不过邢夫人统统没用,直接把这些东西扔进了库房里。
她可信不过二房,谁知道王氏会不会突然脑子抽筋,去搞实名制陷害的把戏?
虽然这不太现实,但邢夫人素来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她的妯娌的。
县衙考棚外候考的队伍里什么样的人都有。
既有贾璋这样的垂髫小儿, 也有六七十岁的白发老翁;既有身着锦衣的富贵公子,也有身着葛袍的寒门书生。
不过为了防止发生口角, 影响自己的考试,大多数考生都只和熟人说话, 并不去四处寒暄结交朋友。
贾璋在队伍里等了一会儿,就听见礼鼓的轰鸣响声。
循声望去, 只见考棚龙门大开,吏目衙役们鱼贯而出搜检应试考生有无夹带。
贾璋来得时间不算晚,没等多久就轮到了他被检查。
搜检的衙役先是让贾璋解了衣裳鞋袜,然后又打开考篮一一搜检。
毛笔要检查是不是中空的,砚台要检查有没有机关,带来的吃食也要掰开检查里面夹没夹带小抄。
等到把这些东西都检察完了,吏目才拿出文书核对考生的户籍和容貌能不能对得上号,有没有替考、冒籍等事由。
检查完了,那衙役和吏目才让开路,让贾璋自行提篮入场。
宛平县衙的考棚还是比较宽敞的,虽然桌椅木料只是杨柳木这种便宜的木头,但斫制得十分齐整。
比起外地诸县的考场环境,宛平这里的环境已经算是非常好的了。
贾璋的座位在第三排,光线充足又避风。
能拥有这样好的位置,自然不是因为贾璋运气好,而是贾赦派人打点过的缘故。
贿赂考官是不可取的行为,可是权贵之家在县试这种低等级的科举考试里花钱给孩子安排个舒服的考试位置,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毕竟谁家还没个参加科举的孩子了?
大家的屁股上都不干净,所以也没人对此吵嚷指摘。
这种打点,早就成了约定俗成的惯例了。
待到钟鼓声息,考棚落钥,宛平县令带领诸考生先拜圣上,再拜孔子。最后焚香宣旨,宣布开考。
迟到的考生则被禁止入场,只能明年再来了。
县试第一场考试考四书文与试帖诗。
贾璋看向高悬的题牌,只见四书文的题目是“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
试帖诗题目是赋得“月过楼台桂子清”,得“清”字。
这两道题目出得四平八稳,十分鲜明地反映了宛平县令这种叠加了“附郭省城”、“附郭京城”双重成就的基层官僚的心理活动。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无过就是功……
贾璋先写了试贴诗。
他打小就跟着蒋临学习训诂学,又有前世做司礼少监的丰富经验。
对他来说,五言六韵试贴诗这种限制性很大的文体是最好写的东西,简直就是手到擒来。
因此,贾璋很快就按照题目里规定的八庚韵打好了试贴诗的草稿。
然后才去看四书文。
四书文的题目出自《论语·泰伯》,主要是在赞颂圣君陶尧的功绩。
贾璋先点破题目要义,紧接着承题阐明题意。
到起讲时,他按照《章句集注》的标准答案概括讲解一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的文义。
写到这儿,时间已到正午,周围已经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但贾璋为了保持连贯的思考,没有选择停笔吃饭,而是继续答题。
等到把出题,入题都写完后,贾璋才放下笔打开考篮,吃起了邢夫人给他准备的食物。
不是馒头和饼那类体积大的食物,而是一包一口一个的咸口点心。
因为体积小,衙役检查时掰成两半儿就算检查完了,不会把它撕成好些碎块(比如说馒头就会遭受这样的待遇),让人恶心得吃不进去。
吃完东西后,贾璋开始着手写四书文中最重要的八大股。
这原来是考试中最难的一部分,不过因为贾璋被蒋凤举特训过,今年的题目出得也很中庸,所以贾璋并没有被难倒。
待他彻底打完草稿后,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
检查修改完后,贾璋赶紧用馆阁体把四书文和试帖诗誊抄到印有界红线的宣纸答卷上。
现在距离考试结束还很是有一些时辰,但是贾璋并没有松懈下来。
他年纪小,手小力软,想要把字写好也要用些心思。
不过他觉得自己考得还可以。
在四书文中,他赞美了圣君贤主的化育之功,还颂圣拍马夸赞当今皇上贤明无双德比三皇。
最后还拔高了主题,表达了自己的忠君报国之心。
这样稳妥的论点答题,宛平知县大抵会喜欢吧?
等到贾璋决定交卷时,考试的时间已经将近结束了。
当然,考场中还有不少人仍在奋笔疾书。
提前交卷的学子也有不少——先交卷或许能够给主考官留下深刻的印象,从而提高自己中榜的几率。
但对于贾璋来说,这个巧宗却是没法子占了。
纵然他生性聪慧,又是成人芯子,奈何年纪小,体能较差。实在是没办法在保证答题质量的同时保证速度早早交卷,达到一鸣惊人的目的。
贾璋有些遗憾,但他琢磨着,自己大抵能通过第一场考试。
这就足够了。
他还在这里遗憾,殊不知别人见他一个小孩子前来参加县试,还能够把题目做的工整,就已经很叹服了。
至少宛平县令王畿可以肯定自家小儿子肯定做不到这些。
这些年他在宛平做县令,对主持县试一事颇有经验。
所以打眼一看贾璋交上来的考卷,就觉得十分满意。细细读了两遍,更觉得文章十分平和中正,切合他的心意。
但也只是暗自记住了,并没有当众表露出来。
小心谨慎是王畿的做事准则,地方上的县令常有当场与士子奏对,彰显自己亲睦读书人的情怀。
但京城脚下的县令最好还是不要这样做,省得招惹非议。
不独是贾璋,先头交卷的几个士子里也有几篇文章很得王畿的心意,但他也没留人说话。
贾璋也不例外,他在交卷后就施施然离开考棚了。
不过,如果自己的感觉没错的话,这位宛平县县令对他的观感似乎还不错?
一出考棚,贾璋就见到在外面等着的贾琏。他一走过去,贾琏就把他拉上了马车,递给他一个皮囊,让他快点喝。
贾璋把盖子打开,马车里瞬间弥漫起药茶的清苦之气。
贾璋噤着鼻子把药茶喝了:“这东西暖和是暖和,就是太不好喝了。”
贾琏笑道:“你可别抱怨了,这药茶苦是苦,但最能预防风寒了。你不好好喝下去,回府后我可是要跟太太告状的。”
晚上邢夫人没敢给贾璋吃什么参鲍翅肚,生怕他吃坏了肚子,只备了些清爽的菜给他吃。
贾璋见邢夫人要陪他用饭,拒绝道:“母亲,我这儿的菜怕是不和您的胃口。要不您还是回去吃些顺口的吧?”
邢夫人笑道:“你小孩子家家的,管得事情倒是多。我平常荤腥吃得多了,就想吃口清亮的,你可别拦着我。”
贾璋心知母亲这是不放心他,只得应下她的好意。
待他吃完饭后,邢夫人又盯着他上床休息后才离开。
而在接下来的四场考试里,第二场考试还是考四书文和试帖诗。
不过这二场四书文出了截搭题,倒是有些难度。
第三场考诗赋,最后两场考帖经墨义和刑律制诰,因为进度的问题,贾璋对刑律是最不擅长的。
因此在最后一场里,他的交卷时间反倒比前头两场要晚一些。
贾璋觉得自己考得不错的是第二场——即便出了截搭,但是蒋先生说了,他的立论没有偏,起、中、后、束八股写得尤其好。
尤其是在两比之中,无论是句之长短、字之繁简、声调缓急,全都相对成文,各得意趣。
而童子试录取时最看重的本就是头两场考试的文章。
贾璋第二场的四书文做得出彩,这对他的最终成绩非常利好。
就连蒋凤举都说,只要不出意外的话,贾璋此科中榜的几率很大。
他还祝贾璋“金榜高悬姓字真,分明折得一枝春[1]”呢!
贾璋也玩笑道,若是他中了,日后他的别号就叫一枝春好了。
考完县试后, 贾璋并没有出门参加文会。
蒋先生说应试的学子里面或多或少会有一些尖酸刻薄之辈。
他一个小孩子,没必要去那些地方,也和那些成年人玩不到一堆儿去。
所以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外书房里跟着蒋先生读书吧。
有的时候贾琏会带贾璋出门玩。
一来是让贾璋和京中勋贵子弟认个脸熟。
二来贾璋之前备考时实在是太过辛苦, 贾琏也想带他出门松散松散。
因为贾琏过来看望贾璋的次数实在是过于频繁,以至于贾珠在回后院的路上都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贾琏和贾璋兄弟二人的笑声。
他问小厮青屏:“我好像听到了你们琏二爷的声音?”
青屏束手答道:“回大爷的话, 正是琏二爷呢。”
“今儿早上就听兴儿说琏二爷在外面寻摸到一只会四书的八哥儿, 通体雪白, 是要送给大房璋三爷玩的。”
“现在这个时辰,璋三爷也下学了。八成是琏二爷把八哥儿送过去,两人逗鸟儿玩儿呢。”
琏哥儿是什么时候璋哥儿这般好的?
贾珠努力地回忆, 却发现他根本没有和这有关的记忆。
他只记得在小时候, 他和贾琏也是极亲密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贾琏就和他疏远了。
这就是血脉亲疏带来的影响吗?
有了嫡亲的弟弟,他这个隔房的堂哥就变得退而次之了。
可惜他嫡亲的弟弟每天都要被丫鬟抱着, 对他也不甚亲近。
甚至还去吃漂亮丫鬟嘴边儿的胭脂, 十足地有辱斯文……
不像大伯母生的璋哥儿, 如今已经能参加县试了。
贾璋要是知道贾珠的想法,肯定绝对会觉得贾珠很奇怪。
平时也没见到贾珠对贾琏有多好,如今见到他们兄友弟恭,贾珠就突然生出这么多感慨,岂不惹人发哂?
贾璋才不会相信贾珠这种心智还算聪慧的人看不出他本人对贾琏生存空间的挤压。
也绝不相信贾珠这个既得利益者不清楚他母亲王氏对大房的恶意。
两房的矛盾是无法缓和的。
贾珠要是想要兄友弟恭, 可以去和他亲弟弟亲近。
实在不行,不是还有一个庶出的贾环吗?
何必在那里因为贾琏而嗟叹呢?
宛平县衙礼房, 县令王畿与宛平县丞、教谕教授等人在批阅试卷。
作为终审之人,王畿在批卷途中收到了贾璋的卷子——贾璋的卷子被送到王畿手中时, 卷子上面已经画满了红圈。
宛平教谕何有德对贾璋第二场的四书文评价甚高:“文辞精约,对仗工整, 义理深刻,风格清肃。当中。”
王畿对贾璋的卷子有印象,他还记得这是一个年纪极小的考生的文章。
待他到看到被何有德盛赞的第二场墨卷时,心中又暗叹道:“我二十岁中秀才,不惑之年方中进士。少年时做过的文章,印象早就不深了。不过还隐隐记得自己那时的水平——若此文真是那小童所做,那还真是天赋异禀。”
想到这里,王畿朱笔一点,便点了贾璋为头名案首。
他在宛平任职的时间也不短了,若是在任期内出现一位案首神童,也能给他的政绩添加一些光彩。
当然,王畿敢下笔点中贾璋的根本原因还是贾璋的文章确实不错。
他这种性格四平八稳的人,根本不可能做出弄险的决定。
县试放榜时,前十名的文章是要被张贴出去的。
若是前十名的文章不好,可不能让那些落第的考生心服。
贾赦和邢夫人这对夫妇对贾璋的考试结果十分关心,但是他们还是忍住了询问贾璋的欲望。
若是儿子中了,他们这般殷切还好。
若是儿子没中,他们如此这般殷切,岂不是会给孩子带来太大的压力?
放榜当天,贾母、贾赦和邢夫人等都早早派了人去看榜。
赖大对此事不太热衷。
他们家老太太赖嬷嬷早就向二房示好了,二太太许诺过,日后会让王子腾王大人提携他的小儿子赖尚荣的。
而且大老爷素来看不惯他,因为这个,赖大也懒得修缮和大房的关系。
就算璋三爷在老太太那儿得宠,也越不过珠大爷去,他又何必着急呢。
而且赖大也不觉得贾璋能中。
就是聪慧如珠大爷,也是在十四岁时才进学的呢。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大老爷和二老爷,珠大爷和琏二爷之间的对比那样惨烈,赖大才不信贾璋他就是歹竹里出的好笋。
当然了,虽然他心里并不看好贾璋,但脸上却还是装作一副积极的模样。
璋三爷是老太太心爱的孙儿之一,大老爷更是个混不吝的。
不管他心里怎么想,面上的功夫也得做到位了。
赖大不积极,自然有人会积极,譬如说林之孝,譬如说王善保。
他们两个在天没亮时就打发了小厮去看榜,本人也坐在门房里等第一手消息。
贾家的一班小厮早早地就跑去宛平县衙外等待放榜了,因为来得早,这几个小厮都排到了前头。
吉时一到,县衙中门大开,县丞带着几个胥吏出来贴榜了。
一众衙役把等着看榜的书生和小厮长随们拦在警戒线后,待到师爷和胥吏们贴完榜单离开后,这些衙役才让这些看榜人凑到前头来。
县试的榜单是轮榜,在最中间写着案首的名字,外圈儿则按照顺时针的方向转圈儿记名,一圈儿写五十人。
宛平是京畿大县,人口繁茂,读书人也多,本来每年的录取名额就多。
今年圣上六十大寿,又增加了不少录取名额,所以今年宛平县衙轮榜的圈儿又格外大了一些。
寻常小县,轮榜上的名字不过能写满一圈儿有余,宛平今年却足足写了两圈儿半!
因为名字多,看榜人找名字也麻烦,但贾家的小厮却没有那个烦恼。
他们家三爷名字在正中间呢!
一看到三爷中了第一名案首,几个小厮就联想到丰厚的赏钱,霎时心头火热。
他们当然知道,给主子报喜这样好差事肯定是几个大管家的,轮不到他们这些小子。
可是管家们也不是抠门的人,得了好处后还能少了他们这几个跑腿的银钱吗?
珠大爷中举人的时候,老太太赏了府里所有人的月钱,还单独赏了看榜的小厮金元宝呢!
哎呦喂,这回可是发大了!
几个小厮乐颠颠地跑回了荣宁街,在门房等候的林之孝和王善保见到他们几个回来,急忙拉住他们的手臂:“我的天爷,你们几个可算是回来了,三爷中了吗?”
那几个小厮七嘴八舌地道:“中了,中了!咱们三爷名字在那大红榜正中间儿呢!”
林之孝双手合十,笑得跟个弥勒佛似的:“佛祖保佑,佛祖保佑,这可是案首啊!”
言罢,又对王善保笑道:“老哥哥,咱们赶紧去给老太太老爷太太报喜去,也好沾沾三爷的喜气。”
王善保笑呵呵应了,十分谦让地让给林之孝去贾母贾赦那儿。
他笑着说,自己去东大院儿给太太报喜就行了。
林之孝看王善保这般沉稳谦和,更是高看王善保一眼。
而且他也看明白了王善保的小心思,王善保嘴里没提三爷,自然是把三爷留着,自己过去讨好卖乖了。
往常他看王善保家的张扬粗浅,没想到她家男人居然是个有心思的人物。
这么一想,林之孝心里就琢磨开了。
以后得让他那婆娘多提点一下王家的女人。
眼看着三爷就要发达起来了,提前给大太太那边儿卖个好,也不费什么。
王善保心里比林之孝高兴得多了。
他婆娘可是太太的陪房,璋三爷又是太太唯一的儿子。
三爷好了,他王善保还能不好吗?
他此时才是两人中更欣喜若狂的那一个。
荣庆堂里,门口的小丫鬟走进屋里,悄悄儿地对鸳鸯说了两句话。
鸳鸯听了,塞给她一把铜钱打发她走了,脸上挂上笑容前去报喜:“老太太大喜,咱们三爷中了县案首,林妈妈在外面等着进来报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