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勋贵人家也颇有些羡慕荣国府。
先出了一个十四岁进学、弱冠中举的贾珠,后又出了一个中了案首的贾璋。
后辈如此出色,便是他们家文字辈的男丁没用也没事了。
未来的荣国府,靠着这两个孩子总是有希望重振门楣家声的。
第23章 横生压力焚膏继晷,主仆二人浅论偏心
荣国府大房的人对贾璋考中案首一事感到万分欢畅。
二房的态度则截然相反——就像大房的人很难因为贾珠中举而喜笑颜开一样, 二房的人也不会因为贾璋中了案首而感到欢喜。
王夫人很不高兴,贾政虽然没多说什么,却也重新盯上了原本已经被他放弃了的宝玉。
王夫人心疼得厉害——珠哥儿出息就行了, 何必非得为难她的宝玉?
宝玉是被神仙眷顾的人,未来必有前程, 哪里用得着苦哈哈地去考试?
贾珠也因此产生了一些心理压力。
王夫人在荣庆堂见到大房一家四口和老太太其乐融融的场景后, 心里产生了危机感。
她开始对贾珠耳提面命, 着重提及了大房对二房地位的威胁——好鼓励贾珠努力上进,讨好老太太。
贾珠听得头都快大了。
但是王夫人的话,也未尝不对。
从小祖母就抱怨大伯贾赦不中用, 母亲更是说琏二弟不爱读书, 挑不起荣国府的大梁。
整个荣国府里, 就他聪明懂事,所以贾家的未来只能指望他。
贾珠信了这些话, 所以他打小儿读书就用功。
他向来都是这府里头最优秀的那一个, 老太太、老爷和太太全都围着他转。
大房的伯父伯母也羡慕父亲母亲有他这样出色的儿子。
可现在府里却突然蹦出来一个比他更小、比他更有天资的贾璋。
他记得他初次参加县试的时候是在八岁, 而且还没考上。
一直考到十四岁,他才进了学。
可贾璋却能一举中榜,甚至独占鳌头。
偏生贾璋还是大房的嫡出哥儿。
贾珠他心里也清楚,父亲贾政作为次子,手里的资源多得不正常。
母亲管家, 也名不正言不顺。
他们二房现在的风光,是祖母压着大伯让给他爹娘的。
诚然, 这一切的根源是因为大伯他做过义忠亲王的跟班,这才不得不退居东大院的。
但是, 眼下废太子的风头已经过去了。
皇上他都封了义忠亲王的长子为郡王爷了,过去的事情自然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可是大伯仍旧住在东大院, 母亲王夫人也仍旧在荣禧堂的耳房里掌家理事……
只要老太太不提,母亲就绝不会主动离开荣禧堂。
即便西大院的房屋更轩阔,即便在荣禧堂里,母亲只能待在耳房。
这其中又怎么可能没有猫腻呢?
是的,贾珠也很清楚,他们二房就是在鸠占鹊巢……
但是贾珠是这件事的既得利益者,他自然会选择装聋作哑。
舅舅王子腾与岳父李守中肯对他投资,不就是因为祖母她偏心二房,大房伯父与琏哥儿又都不成器,他因此成了荣国府隐形继承人(非爵位,指的是爵产与资源)的缘故吗?
如今璋哥儿这般出类拔萃,大伯会不会生出别的心思?
贾琏会不会恨他占用了他的资源?
祖母还会一如既往地偏心吗?
舅舅和岳父还会像以前一样看重他吗?
只有到了这种感受到威胁的时候,贾珠才认清了自己的心意。
以前他一直都在安慰自己,是贾琏自己不上进,他只是在帮助贾琏承担贾琏本来应当承担的责任罢了。
可是当大房出现一个六岁的县试案首时,他才发现他的想法居然如此丑陋。
是啊,贾璋是长房嫡孙。
若真从宗法上论,对方远比他这个二房长子更有资格振兴荣国府的门楣。
大伯贾赦他一定会这样想的。
就连贾琏这个长房的嫡长子,对他同父异母的兄弟都十分亲近……
思及此处,贾珠都觉得有些诧异了。
贾璋他是怎么做到的,居然能够轻而易举地得到祖母和琏哥儿的好感,又这样轻而易举地考中了县试的案首。
贾珠真的不想去忌惮一个小孩子。
可是他的直觉告诉他,贾璋这个人就算小,也值得他严阵以待。
他此科一定要中。
只要中了进士,以上的这些思虑就都不重要了。
比起会读书的孩子,荣国府更缺的是朝中的官员。
只要他选了官,这些苦恼都将迎刃而解。
贾珠因此读书愈发刻苦了,贾政对此非常满意。
或许这对父子怀有同样的心思。
他们都占据了太多不属于他们的东西,所以大房一有出头的迹象,他们就焦心不已。
王夫人深恨贾璋,她既恨贾璋在贾母那里得宠,又恨贾璋在荣庆堂里老太太当前让自己下不来台,更嫉恨贾璋中了县试案首。
但是还是那句话,贾璋那里防她防得紧,王夫人根本就无从下手。
王夫人实在是难以相信,邢夫人那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女人,居然有这样的手段!
她分明记得,邢氏在刚嫁进荣国府时也没这么聪明谨慎过啊?
王夫人当然不知道,她的很多算计都是因为贾璋本人才夭折的。
作为能从内宫倾轧里脱颖而出,最后还能善始善终的前司礼监掌印,贾璋当然能够发现谁是王夫人安插到他那儿的眼线。
他直接把这些人全都撵走了。
作为贾母疼爱的孙儿,大房夫妻心爱的儿子,想弄走几个奴才非常容易。
他甚至都不用找理由,问就是不喜欢。
他看到他们的脸就头痛,大概是命里犯冲吧。
至于把人留着给王氏传递假消息?
那根本没必要。
王氏的手段粗浅,和底下的人相处几天,贾璋就能分辨出来谁是王氏的人,从来都没有出现过漏网之鱼。
既如此,他又何必把人留下给自己添堵呢?
至于他前世在东厂里见过的、听过的那些手段,王夫人她根本就不会——她终归只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不读书的妇人,就算再恶毒,见识也有限。
她想不出什么新鲜的害人法子。
贾璋对付她的这些小手段,简直就是绰绰有余。
更何况他还有母亲邢夫人保驾护航。
很多时候,王夫人的算计还没走到贾璋跟前儿呢,就已经被邢夫人给消弭于无形之中了。
贾赦发现贾珠好像又瘦了,但他选择当做没看见。
他又不是圣人,上次他劝贾珠保养身体,结果却被政老二告到了老太太那里,害他差点挨了教训。
他才不会在一件事上跌两次跟头呢!
贾母和李纨倒是对贾珠多有规劝,可是贾珠他面上答应的好,实则一点儿都没听进去。
贾政倒是不心疼。
儿子虽然瘦了,但是多吃点补品就好了。
他年轻读书时,不也是这样的吗?
贾珠如此上进,这是好事啊!
贾政心想,如果有朝一日他能看到珠哥儿及第登科,就是登时去了也心甘——有这样想法的人,又怎么会心疼儿子读书辛苦呢?
三更灯火,五更鸡鸣。时间在贾珠点灯熬油的备考中飞速流逝。
贾璋以贾珠需要安静的环境备考为由,阻止了贾母想要为他办酒庆祝的想法。
事实上,他并不是很关心贾珠会不会影响到,只是觉得自己还没中秀才就办酒,也忒轻狂了。
但是在贾母面前,他自然会表演出兄友弟恭的模样。
贾母果然觉得贾璋十分友善兄弟,又心疼他小小年纪就这般懂事,给他塞了不少精致礼物,好弥补他不能风光办席的遗憾。
私下里,贾母对鸳鸯道:“你们二太太怨怼我偏疼璋哥儿,不够疼爱宝玉。可是你也看见了,璋哥儿这孩子贴心上进,对兄弟姐妹又和善,这样可怜可爱的孩子,我怎么能不多疼他点儿呢?”
“你们二太太也太小心眼儿了,我因璋哥儿上进又孝顺,便多疼他些,你们二太太的眼珠子就红了,生怕我把私房都与了璋哥儿。哼,我的东西,还轮得到她一个媳妇做主吗?”
“凭心而论,就算我疼爱璋哥儿,也没越过她生的珠哥儿。就这样王氏还不满意——要是我再疼些,说不得她私下里还要扔多少杯盏,她这是给我这个婆婆示威吗?”
鸳鸯一边给贾母按肩,一边劝慰道:“老太太慈爱,家里的小爷您是都疼的,想来二太太总是能想明白的。璋三爷这样孝顺诚恳,您老人家的福气还大着呢。”
贾母听了鸳鸯的话后,心气儿才顺了些。
罢了,就算两个儿媳妇都不得她喜欢,可是几个孙儿总归都是好的。
至于王氏……哼,她竟妄想让珠哥儿和宝玉踩在琏哥儿和璋哥儿头上。
珠哥儿也就罢了,是她养大的好孩子,断不会有那种狂妄的想法。
且珠哥儿作为长兄,弟弟们尊敬他一些,本也是应当应分的。
可宝玉是珠儿琏儿璋儿的弟弟,又不出色,凭什么要比几个哥哥还尊贵?
这时候贾母竟全然忘了,贾政也是贾赦的弟弟……
她只愤愤不平地在那里想,若非为了贾政和贾珠的脸面,她早就要指责王氏假造祥瑞争宠了!
——因为王氏张扬宝玉那块石头的神异,南安太妃都嘲笑过她好几回了。
在原来的时间线上,贾母对宝玉的神异深信不疑的原因是宝玉的玉是他在落草时就衔着的——谁家老太太亲眼目睹这样的异象后不迷糊啊?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贾母当然会觉得贾宝玉是凤凰蛋。
这一世,因那僧道二人畏惧壬水阳刚之气,不敢来荣国府放肆。
贾母又基本上不出荣国府大门,所以那僧道二人才把玉交给出门为贾宝玉祈福的王夫人。
贾母没有亲眼见到王夫人见到的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又有邢夫人安排的彩月在贾母耳边怂恿,她当然会把王夫人口中的“异像”解读为内宅争宠手段了。
尤其是在被南安太妃嘲笑后,贾母对此便更加坚信不移……
当初被南安太妃嘲笑时,贾母就恨不得把王夫人禁足解气——偏生王夫人好运,那个时候正好赶上了元春的婚事。
为了元春的体面,贾母只好放过王夫人了。
后面时移事易,贾母也没心思找由头惩罚王夫人了。
鸳鸯是贾母贴身侍婢,对贾母的心意十分了解。
她知道老太太对二太太已经很不满了,只不过是为了二老爷和珠大爷,这才强自忍耐下来。
说句实在话,鸳鸯她都觉得二太太有点太过贪婪了。
老太太最疼的孙子珠大爷是二太太的儿子,最爱的孙女大姑娘是二太太的女儿,最喜欢的儿子二老爷是二太太的丈夫,就算不喜欢二太太也不去剥夺她的管家权,真是不知道为什么二太太还是不满意。
总不能让老太太把大房撵出去吧?
老太太她老人家是不喜欢大老爷,可是她也没想过把大老爷当仇人对待啊。
现在老太太偏袒二房,还不是因为老太太知道自己走了后两房就要分家了,所以才让二房在自己活着的时候多占些便宜?
而且二太太这也太偏心宝二爷了,居然妄想着让宝二爷享受独一等的待遇。
这怎么可能呢?
老太太不会容忍宝二爷踩在她心爱的珠大爷头上,大老爷也不会容忍宝二爷踩在他心爱的璋三爷头上,琏二爷又是荣国府的袭爵人……
和他们相比,宝二爷除了二太太的宠爱外还有什么呢?
贾母对贴身侍婢向来恩宠。
这一任的鸳鸯才十六岁,贾母就给她挑好了夫婿。
对方是大兴的小地主,和后街贾家的族人有些七扭八拐的姻亲关系。
对方也不嫌弃鸳鸯的家生子出身——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像鸳鸯这种伺候过国公夫人的贴身大丫鬟,在婚姻市场里还是比较拿得出手的。
而且贾母许诺过了,等到鸳鸯二十岁就放她出去嫁人,还会给她准备嫁妆。
因为这个,鸳鸯对贾母十分感激,对王夫人得陇望蜀的心思也很有意见。
二太太太贪婪了,总想利用老太太。
所以鸳鸯总是劝着贾母不要太过操心老爷太太这一辈儿的事情,只多和府里年轻的少爷姑娘们玩笑就是了。
多想想孝顺可爱的孙子孙女,主子才不会被气得头痛,才能保养好身体,长命百岁呢。
三月初九, 春闱开考。
贾珠出发前一天,大房也给贾珠送了东西, 作为上次二房给贾璋送东西的回礼。
他们的态度看起来很是殷勤, 但是两房关系就那样, 大家全都心知肚明。
要不是有贾母在,两房的人恐怕会直接把对方当做空气。
只是现在有贾母在,所以他们才装出浮皮潦草的虚假和平出来。
初九日凌晨, 周瑞和青屏陪护贾珠前往贡院。
一路上, 周瑞和青屏都在殷勤侍奉, 生怕出了什么差错影响到贾珠的考试。
殊不知他们越这样,贾珠越不自在。
其实往常贾珠是很习惯这样精细的照顾的。
但是现在他压力大, 在感受到周瑞等人的小心翼翼后, 那种喘不上气的感觉就更严重了。
贾珠很清楚, 会试增加录取名额的良机很难出现,若是错过了这次,就很难再有下一次了。
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并不健康,不适合劳心费神地备考会试。
但贾珠还是不肯放弃,因为今年的机会实在是太难得了。
而且今年春天是个暖春, 贾璋参加县试都没有生病。
会试的时间比县试还要晚一些,所以没问题的。
想要早点进入朝廷、占据分割府里资源先机的贾珠坚强地跑来考试了。
当然, 贾珠急着想要考中进士的原因也逃不掉王夫人的偏心。
在贾珠的朴素价值观里,只要他能成功入仕给母亲增添光彩, 母亲就算偏心也不会太过的。
贾珠哪里知道,王夫人偏心宝玉是因为那茫茫大士与渺渺真人这两个世外之人的青睐。
他就算再能干, 又怎么比得上从天而降的仙君言之凿凿的荣华富贵呢?
贾政倒是对儿子的前程充满了期待。
每每大朝会时,贾政都会在文官末尾遥遥看见站在勋贵堆儿里的贾赦。
贾政对此很不服气。
只是因为早出生了几年,贾赦就可以拥有一切,而他却一无所有,只能靠自己打拼。
(你真的自己打拼过吗?)
即使现在他从贾赦手里夺走了大半爵产,但还是改变不了贾赦是爵爷而他是个小官的事实。
贾政对此十分不平,却又无力改变,便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贾珠身上。
除此之外,还有贾政没有凭借科举入仕的遗憾,也被寄托在贾珠的身上。
贾政一直都很自信,觉得如果贾代善不给他求官的话,他也能靠着自己考上进士。
他是真的没想明白贾代善为什么要给他求官啊!
贡院门口,贾珠站在队伍里,拎着考篮闭目养神。
可惜的是,他闭得住眼睛闭不住耳朵,周围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涌入到他的耳朵中。
“本科来考的福建举人数量为国朝历史之最,唉,潮州威势,我等不得不服气啊。”
“苏兄慎言,我等白衣举子,安可在这里议论中书?!”
“怕什么?大不了自作白衣卿相!大上科没中,上一科又没中,这一科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日后满朝南音,本也没有我等容身之地了!”
“唉,你这张嘴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京中出现了这样一条流言。
说是此次春闱,陛下增加录取名额,本是为了造福天下学子的。
可是首辅周东野周阁老为了给乡党牟利,私相授受,想把那些多出来的名额大半都分给闽人。
礼部尚书祝郢就是首辅周东野的亲密战友,又是本科的主考官。
周阁老想要操作的话,便宜得很。
国子监坐落京师,其中消息向来灵通。
贾珠自然也在监中听说过这则传言,此时听到那些人如此议论,更是心烦意乱。
天色青明,星子西沉。人群熙熙攘攘,无端地让人感觉气息压抑。待到贡院大门訇然中开时,候考举人也可以依次进场了。
会试的巡检成员与乡试的巡检成员构成不同。
与乡试那由衙役组成的巡检队伍相比,会试的巡检成员要更加正式一些——其主要成员全都是从五军营里抽调的什伍。
而那些从顺天府与宛平大兴两县抽调的衙役吏员,只是作为兵卒们的辅助人员留用。
这些兵卒搜查应试举子时,态度也十分严苛。
会试是国家抡才大典,通过会试的贡生在殿试上很少会被黜落,基本上能通过会试的,都是未来的官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