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被灭,刺激得十岁的若澜几近崩溃,张依娘热血心肠实不忍心丢下她不管,将她带上命人医治,打算她身体和精神都好转后再安排去处。
在她的照料下若澜确实走出了亲人的伤痛,听到她要把自己送走时,若澜当即跪在张依娘面前,“女郎救我性命,又为我报了血仇,周若澜无以为报,今生愿作奴婢永远服侍女郎!”
张依娘忙拒绝,她救下若澜并不图什么,不管是谁被劫匪屠杀她都会救。
她忙向若澜说明自己的处境,她虽是凉州侯之女,可踏入长安后就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恐怕护不住身边的人,留在她这里不是好选择。
可若澜铁了心,一定要追随她。
“若能为女郎献上一条命,我也甘愿!”她声音泣血。
凉州侯以勇武仁义威震四海,被无数人敬仰,若澜被其女所救,全家血仇得报,她今生再没有别的念想,只想好好报答女郎。
张依娘实在拗不过若澜,最终还是同意留下她,但她并不把若澜当奴婢看,反而带着她跟姜淮,三人一起读书,一起玩闹。
若澜很聪明,学识和能力早超越了普通管事,可她这些年却从未想过别的,只想一直待在女郎身边,当年她保护不了女君,现在就是死也要护住女郎。
她把姜从珚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她是她世界里唯一的精神支柱。
姜从珚很清楚若澜的想法,她没办法改变她,也不愿去改变她,或许,人都需要一个信念才能在巨大的悲痛之后继续活下去吧。
晚上,队伍抵达一处军镇,谢绍早命人前去通知腾出几座院落供他们落脚,不过大部队依旧驻扎在外面。
阿椿阿榧简单收拾过屋舍后,姜从珚让兕子去叫张复过来。
“女郎,您身体不舒服吗?”兕子紧张地问。
姜从珚轻轻摇头,“并不是,你只去唤他过来吧。”
兕子便带着一肚子疑惑去了。
没一会儿,她领着张复回来。
张复也以为姜从珚可能有哪里不舒服,来得极快,还带着药箱。
姜从珚坐在堂屋的矮榻上,一旁的落地青铜花枝灯台上燃着几盏明亮的油灯,映衬着她莹白润泽的肌肤,气色尚可,并不像不适的样子。
“子疑请坐。”姜从珚抬手邀请。
张复便在她对面坐下。
“女郎唤我前来,可是有什么事?”他问。
姜从珚没答,反而看向兕子,“你去门外守着吧,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兕子单纯的脑袋不明白女郎要干什么,却很听话地关上门,抱着胳膊亲自把守在门口,说不让人靠近就不让人靠近。
张复悬起心,女郎这么郑重……
姜从珚看他脸色越来越沉,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笑了笑,语气轻松地说,“子疑别这么紧张,我只是想请你帮我诊下脉。”
诊个脉搞得这么小心?
张复将信将疑,拿出脉枕放到两人中间的几案上,“请女郎置腕。”
姜从珚便一手拂起宽大的袖摆,将纤细的右腕置于其上。
张复直接将指腹搭了上去。
这个时代男女之防并不严格,远没有后世那么强烈的贞洁观,正常礼节下的相处都无需避讳,而且张氏父子给她看过无数次病,更不用矫情地计较这些有的没的。
张复凝神仔细感受她的脉象,表情沉稳,片刻后他收手说:“女郎脉象平稳,身体无虞。”
姜从珚点点头,收回手腕,然后看着他问:“既是如此,子疑觉得我可否能承受住避孕之药?”
她一脸平静,语气也不见波澜,仿佛在聊一件寻常之事,却惊得张复霍然瞪大了双眼,一时说不出话。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女郎这么郑重绝不可能只是单纯的诊脉,已经被坑过无数次,偏自己不长记性,老是被女郎单纯平和的表象迷惑。
张复一脸懊恼,袖子下的手都握成了拳。
第36章 他曾送了一束花给一个姑娘。……
姜从珚看张复又是惊讶又是懊恼和紧张, 表情丰富得不行,一时有点想笑,可顾及着他的自尊,加上自己确实没给他个心理准备, 终究还是忍住了。
“女郎, 你……”张复眉头紧皱, 想说什么, 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你想问我为何要避孕?”姜从珚主动点破。
张复僵硬地点了下头, 他实在想不通女郎为何要这么做。
如果女郎要自己帮她调理身体易于受孕他还能理解, 可避孕的话……对女郎而言,早日生个孩子,听说漠北王还没有孩子,女郎如果能生下长子,对她不是更有利吗?
姜从珚给自己和他各倒了杯茶水, 捧在手里浅浅饮了一口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我毕竟是汉人,就算以正妻之礼嫁给拓跋骁也未必能立时站稳脚跟,叱干拔列他们的态度你也看到了,在鲜卑王庭中,如他这样的恐怕还不在少数。”
“暗里的刀光剑影不会少,我若怀孕便会给人可乘之机, 不如等彻底立足无人能威胁到我时再考虑此事。”
张复听着, 女郎的话似乎有些道理。
“可……避孕之药多伤身。”张复很是顾忌。
女郎前些年的身体有多虚弱他再清楚不过了,好不容易养了几年可算要赶上常人了, 现在却又要因避孕而伤身,就像花了数年时间好不容易养出一株珍贵的花苗,却在即将绽放时又要他亲自掐断。
身为医者, 他最见不得病人不听医嘱不好好养病,更别说还要他亲自去伤害她。
张复心里的这股难受简直要将他憋死了。
“女郎,你体质偏寒,要受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不容易,可也是有几率的,不是吗?”
张复劝解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姜从珚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看过来,这双纤长柔媚的眼睛虽平静,却自带一种不容旁人质疑的威势和决心。
张复知道自己劝不动女郎了,挫败地垂下眼。
医者有仁心,姜从珚见他如此,也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把人逼得太过分了,于是好声好气地说:“我也没有不把自己身体放在心上,这不正找你帮我诊脉制药将对身体的伤害将到最低嘛,否则我若是随便找个医士开些虎狼之药,那才真是不要命,你要是答应我在我身边照看着,才能不让我把身体毁了。”
语气倒是好得不行,可里面的意思把张复再次气了个倒仰。
女郎分明是在威胁自己,要是他不干,她就去找那t些游医。
张复五官都快狰狞起来了,后槽牙咬了又咬,思来想去,发现自己还是说服不了女郎,终于抬起眼皮怒瞪她,“好!我答应女郎就是!”
“这事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你别告诉外祖他们,更不要告诉若澜。”姜从珚眨了眨眼。
张复:“……”
告诉若澜?他疯了才会告诉若澜,叫若澜知道自己给女郎服这种药,她不杀了自己才怪。
已经妥协了,他也不再做无谓的挣扎,转而开始考虑要怎样才能在避孕的情况下不伤身。
“请女郎容我再诊一次脉。”
姜从珚依言再次置腕。
这一次张复诊得仔细得多,神情严肃,皱着眉,瞳仁不断转动。
许久之后他才松开手,又问了姜从珚这段时间睡眠如何,月信情况等,思索再三之后才道:“我能开个方子,制成药丸,有八成避孕效果,这是我能用的最重的药了,再重就真的会损伤女郎的根基了,而且此药最多只能吃一年,决不宜吃太久,停药之后还需调养一年半载。”
“那就依你所言。”
八成,也行吧,剩下的两成就看她有没有这个幸运了,至于他说的一年,先答应下来再说,一年复一年,到时再说服他就是。
送走张复,姜从珚也松了口气,心想他可算被自己忽悠住了。
张复如果对政治敏锐些就能明白她刚刚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脚,尤其是还要以她的身体为代价。
担心被人针对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原因,她前世病体沉疴,被病痛折磨一生,今生的身体同样不好,她比谁都希望自己能健康,她也想像常人那样想跑就跑,想跳就跳,调养的那几年,再苦的汤药她都能面不改色地喝下去,就是为了把身体养好,可现在她却不得不这样做。
她在意的,是拓跋骁是否能避开三年后的死劫。
他没死自然皆大欢喜,要是自己改变不了他的命运,他依旧陨落的话,她得为自己的今后做打算。
草原上的部落至今还维持着相当原始的权力交替机制,谁最勇武他们就推举谁当首领,在他们的认知里,只有勇武的战士才能领导他们抵御强敌和猛兽。
三年时间太短了,短到不足以支撑一个婴孩儿长大,怀抱一个前鲜卑王的幼子只会招来杀身之祸,她不能明知乱世将至还自私地将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而且——
生下来的孩子万一……不健康怎么办?
这是她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母亲是阿摩敦,父亲是阿多,兄长叫阿干,直懃就是王侯,也叫特勤……”
“涉~什翼 是箭……”
马车里,阿茅正在认真地教面前的女郎学习鲜卑语,女郎低着头在小案上认真地写着什么。
车帘卷起,明亮的天光打下,从她的角度看去,正好瞧见女郎乌发如云,脖颈纤长,雪白的侧脸在日光下呈现出一种柔润通透的质感,细腻无暇到了极致,叫她看呆了去。
阿茅自卑于自己低贱的出身,感觉自己在女郎面前连只虫子都不如,平日连多看她一眼都怕自己玷污了仙人似的女郎,此刻却不由自主地被她的美丽吸引。
“你继续说。”姜从珚用字母将发音记下后,朝阿茅道。
听到清泠的声音阿茅才猛地从失神中清醒过来,她十分懊恼自己刚才的表现,下意识偷偷瞧了女郎一眼,见她好像没生气才放下心来,努力把自己的思绪拉回来,继续说着自己知道的鲜卑语。
她的胡语都是从别人的交谈中学到的,知道的词汇不太多,但应付日常交流足够了。
姜从珚认真学着,她记忆力不错,用音标做了笔记,很快就学会了许多词汇,开始试着说完整的语句。
阿茅惊讶于她掌握语言的速度,忍不住惊叹:“女郎,您学得真快!”
姜从珚笑了笑,摸摸她尚有些枯黄的发顶,“你也很聪明,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学会好几种胡语的。”
姜从珚知道自己学的快是占了学习方法的便宜,眼前这个从一出生就遭受欺凌的女孩儿在语言上才是真的有天赋,她不识字,也从来不知道学习方法,小小年纪却学会了好几种语言。
女郎摸我了!
阿茅受宠若惊,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生怕是自己的错觉。
到现在她都觉得这几日的经历幸福得不真实,她不仅不用再挨饿了,还有了新衣服,还有这么美丽温柔的女郎。
以她贫瘠的想象力,觉得就算死了之后去仙府恐怕也不过如此了。
阿茅朴素的认知里,女郎就像那神女一样,尽管阿椿和阿榧姐姐都跟她说过许多次女郎是人,跟她们一样的人,可她觉得不是,女郎跟别人不一样——
女郎是她的神明!
尽管姜从珚记忆力出众,短时间内要完全掌握一项语言也不太现实,因此她先让阿茅教自己词汇,再做一些特定场景的语言练习,她设想了一些可能遇到的情况,与阿茅用鲜卑语与自己做交流。
午后,姜从珚小憩了会儿,然后在车里复习早上学过的鲜卑词汇和语句,正认真地看着笔记,马车忽然停下,正当她以为出现了什么状况欲询问时,车窗外忽然横伸过来一只熟悉的手——手上握着一束五颜六色的野花,开得灿烂极了,像截住了春日的一缕暖阳。
姜从珚一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不喜欢?还在生气?”
拓跋骁站在车外,见她久久没有回应,俯身从窗口看进来,露出一张冷硬的俊脸。
隔着花束窥见拓跋骁的眉眼,或许是花朵的色彩过于明艳,那双幽碧色的眼眸被衬得格外明亮起来,姜从珚突然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觉,像是某幅古画上的面孔吹落了时光的尘埃重新鲜活地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他”缓缓抬起遮盖千年的眼瞳,尘烟自“他”睫羽簌簌抖落,隔着千年光阴遥遥看向了自己。
她的心脏在这一刻忽的停了下,然后又恢复了平时的节奏,这份微小的变化几乎叫人忽略。
“给我的?”她问。
“自然是,除你之外旁人也不配。”拓跋骁觉得她明知故问,却还是好好答了她。
“你亲自摘的?”
拓跋骁头一次干这种摘花讨好姑娘的事,罕见地生出些别扭情绪,沉默了会儿,还是点了点头,状似一脸坦然地说:“自然也是,除了本王谁敢摘花送给你。”除非不要命了。
姜从珚瞧见他握着花束的手指紧了紧,青筋绷得尤其明显,看穿他镇定外表下掩盖着的不自在,扬起一个清浅的笑。
“算是赔礼吗?”
这话把拓跋骁问住了,他并没有想这么多。
“不是,我只想让你看到花开心些。”拓跋骁说,“要赔礼的话,你说,只要我有,都送到你面前来。”
什么都送给她?哼,姜从珚才不相信男人嘴里的鬼话,不过他前半句话还是让她心情好了不少。
她伸出双手捧起花束,轻哼,“你的花我接受了,但不代表我就这么原谅你了。”
拓跋骁听她嘴里说着不原谅自己,眼睛里却藏着浅浅的笑意,白里透粉的脸蛋比花还娇艳,碧眸亦闪过愉悦的亮光。
他当时骑马走在前面,看到路边开得一丛又一丛的野花,突然想起草原上的春季大会。
春季大会上,草原上的男男女女可以自由结合,那些年轻的勇士会采下野花送给心爱的姑娘,于是他也生出这个念头。
他突然下马时,莫多娄和底下的人还以为遇到了什么情况严肃戒备起来,看到他只是去采野花时,手里的刀都差点掉到了地上。
他们虽不敢有意见,拓跋骁还是察觉到了他们的疑惑和不解,这叫一直以勇武威严统领部下的拓跋骁有些不自在。
作为高高在上的鲜卑王,他也是第一次干这种讨好姑娘的事。
莫多娄看到他拿着花走向汉人公主的马车,突然明白了过来,人群里响起一阵笑声——他们王是为了心爱的姑娘去摘花的!
就算是王,面对喜欢的姑娘时,也跟他们普通人一样。
听到他们的哄笑,拓跋骁有些恼怒,但现在看到她这么动人的模样,他心里那点不自在也消失了,勾起了锋利的唇角。
拓跋骁来送花真的只是送花,他只隔着车窗看了她一会儿就离开了,没有试图爬进车内占她便宜,反倒有点出t乎姜从珚的预料。
等人走后,她坐在车内,目光仍落在这捧五颜六色的野花上。
史书记载了他的功绩和成就,却不会记录某一个春阳灿烂的午后,他曾送了一束花给一个姑娘。
不知是干过一次之后就彻底放开了束缚还是别的,从这日起,接下来好几天拓跋骁每天都会给她送来一束花,有时候多有时候少,全看路边开了什么花。
姜从珚照单全收,可就是不说原谅他的话。
几次之后,拓跋骁也看出来了她是故意的,终于在递花的时候趁她不注意抓住了她的手腕。
“还在跟我生气?”他挑眉。
前几天他都很规矩,只隔着马车说话,姜从珚没想到他又搞突袭,眼神跳了一下,想要抽回手却不能够。
“没有。”姜从珚抿着唇说。
“那就是原谅我了?”
姜从珚不说话了。
拓跋骁算是明白她的意思了,不生气跟原谅是两回事,她现在还跟自己正常说话,可要笑脸相迎是不可能的。
但他岂甘心被她这么不冷不热地吊着,于是牢牢扣着她细弱无骨的手腕,粗糙的指腹在她柔嫩的手心摩挲游移,一下又一下。
姜从珚的肌肤本就敏感,尤其是掌心这种位置,被他带茧的指腹刮过,顿时刺激到敏感的神经,反射性地颤了下,烟眉蹙起,贝齿咬着丰润的下唇,表情难耐起来。
“你松手。”她娇斥。
酥麻带痒的触感实在令人难受,她蜷起手指试图握住掌心拒绝他作乱,可男人的手指像铁一样坚硬,纹丝不动,不仅不松,还变本加厉。
她又拼命往回抽手,整个人都快仰到另一面车壁了,连手腕都磨红了还是挣不开男人的束缚。
她的力气在他面前犹如蚍蜉撼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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