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泠静看了他一眼,湛明回了话。
“是廖栩廖先生。先生原也在朝中做过官,但后来辞官来了我们书院教书。”
杜泠静记得此人。
他高中进士那年,恰是父亲主持春闱会试,进士们无不是天子门生,但廖栩却更敬他父亲为师,父亲也招他来过家中几回。
彼时杜泠静尚年幼,只记得廖栩每次来,都要给她从隆福寺门前,带一封燎花糖。
燎花糖是鲁式点心,又打了孔府家点的旗号,卖得甚是火热,杜泠静吃得惯也喜欢,但时常买不上。
可廖先生总能买上,进了门就招她过来,往她袖中塞来。
每次塞来的点心,都还热乎着。
“小静娘快趁热吃!”
后来父亲新政流离,他被人攻讦调去了两广多年,原来如今到了保定教书。
杜泠静不禁问,“廖先生可还好?”
杜泠静记得他年轻的时候便体态圆滚,父亲说他最会琢磨些美食佳肴,十余年不见不知是否圆润依旧。
湛明说好,但迟疑了一下,“只是先生不见小半月了。”
杜泠静挑眉,杜济沧问过来,“先生怎么会不见?”
湛明说最初先生只是跟书院山长请了数日的假,“谁知自那就再没回来。”
陆慎如闻言一默,旋即他开口。
“是和扈氏兄妹一起不见的吗?”
和邵伯举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扈廷澜和扈亭君兄妹。
杜泠静正了神色。
湛明摇头说不是,“但廖先生和扈家大哥确实相识,两人还时常通信。”
他道,目光看向杜济沧和陆慎如,最后落到杜泠静脸上。
“大姐勿怪,湛明之所以迟了日子,正是因为书院还丢了另一位先生和两名学子。山长怀疑与扈氏兄妹的失踪有关,一直分派我们在各地寻找。”
杜致祁派人叫他回家时,他正在外地寻人,这一来一回才耽误了工夫。
“那可有寻到人?”杜泠静问。
湛明摇头,“暂时还没有。”
杜泠静也一直在派人找扈氏兄妹,但也没有消息,前后算着,人已不见两月有余。
她不禁向身边的男人看去。
彼时她散布邵氏谋害扈家兄妹一事,一夜之间就能风浪四起,正是这位侯爷的功劳。
若是谁最不想看到邵伯举春风得意,也就是他了。
她目光刚落到男人身上,他就明白她的意思。
他跟她摇头,“我此处也没有消息。”
这么多人,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
杜泠静抿唇沉默,杜济沧又问起湛明来。
“你们书院的人都去找了?”
湛明说是,“朝廷的人手都在真定保定一带找,最开始来的人多,但总也找不到就撤回了些。山长这才让我们都出去找,还来了不少听闻此事的旁的人,也来帮衬。”
他说着想到了什么,连忙跟杜泠静道。
“蒋六哥也在!山长见六哥认识我,还把我同六哥分在了一处!”
蒋六郎,蒋枫川。
三郎的弟弟。
他并非三郎一母同胞的兄弟,而是族中的弃儿。三郎爹娘将他领回家认作养子。
元曲有一句:晚云收,夕阳挂,一川枫叶,两岸芦花。
蒋枫川。
他是三郎亲自带回家的,名字也是三郎专门照着辈分取给他的。
两兄弟宛如亲生手足。
三郎过世之后,六郎便由族里做主,正式过继给了三郎爹娘,代替三郎孝敬父母,承欢膝下。
但城中莫名流起传言,道六郎要代替哥哥迎娶嫂子过门。
杜蒋两家都是体面的读书人家,杜家的姑娘也不是非嫁不可,这种“兄终弟及”的事做不来。
更不要说杜泠静心里,只有三郎一人,再无旁人。
三郎过世一年之后,蒋家就把六郎打发出门游学避嫌,杜泠静有两年没见过六郎了。
她听六郎也在保定,意外了一下。
“六郎怎么在?”她问湛明,“他识得你?”
湛明道识得,“蒋六哥甚是照顾弟弟,我同他连番道谢,六哥却说我们是一家人,不当说两家话。”
确实是六郎会说的话,杜泠静暗道。
她刚想再问一句六郎如何情形,却听见沧大哥低咳了两声。
这一咳,姐弟二人都回过了神来。
湛明看着上首的姐夫,不是蒋家三哥,而是永定侯爷,连忙闭起了嘴来。
杜泠静也愣了一下,转头向男人看去,以为他或许会不快,不想他仍旧神色和悦,见她看来问了一句。
“六郎是一直在外游学吗?”
又温声同她道,“若是哪日到了京城,让他来咱们府里小住几日。”
杜济沧和杜湛明都安静着没有言语。
杜泠静当然不会让蒋家人去侯府住,但见这位侯爷能客气到如此程度,她还是不免意外。
那日她心绪低沉,莫名失言刺了他一句,他没恼怒反而向她道歉;今日提及六郎,湛明还说六郎道两家本是一家,他也无有不快,反而欲请六郎来侯府小住。
杜泠静多看了他一眼,道不用了。
“他游学多年,自有去处。”
说完,揭过蒋六郎这茬,不再多言。
众人又说起扈家兄妹和廖先生等人失踪的事。
待从澄清坊回侯府,杜泠静想到扈亭君家中孩子还小,她却撇下孩子不见了,心中暗暗着急。
之前她在邵伯举欲娶她时,将此事捅出来,对她自己而言当然是要挣脱邵氏,而对于亭君兄妹,有朝中人关注,他们兄妹应该能很快现身。
谁知这许多日过去,竟还没有出现。
反而她打破了邵伯举的计划,又嫁给了这位永定侯。
邵伯举失措之下说不定要变本加厉,会否对扈氏兄妹更加不利?
杜泠静暗觉不好。
她正想着,一旁人开了口。
“暂时没有消息,未必不是好消息。”
他提及侯府的幕僚余葛,“我会让余先生多加留意此事,一有消息立刻告诉你,别太担心了。”
他又猜到了她的想法,还让侯府的幕僚替她留意。
她眼下的人手还太有限,能做的事也仅限于书楼,她只能领了他的情。
晚间,她在他从外院回来之前就歇下了。
他倒也没耽搁,亦早些歇了。
翌日一早天还没亮,他就起身去上了朝。
杜泠静醒来之后,略略洗漱用了饭,就叫了秋霖。
“侯府每日分派事宜是在何处?”
似永定侯府这等深宅大院,仆从比主子多得多,偌大的侯府诸多琐事,陆慎如是不可能分神打理的。
他先前一直没娶妻,也没听说府里有妾室,中馈事宜约莫是宗总管在打理。
秋霖问她,“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侯府没有女主人多年,也照样运转。
她问去,见姑娘眼帘垂着,低声道了一句。
“以后改口叫夫人吧。”
秋霖一讶。
杜泠静只道,“这等公侯伯爵之家娶妻,难道是只娶个摆件回家?该做的事是要做的。”
秋霖默了一默,她说再过一刻钟,管事们就会到理事的厅里分派事宜,仆从们也往那处去。
杜泠静闻言便起了身,换了一身衣裳,往理事厅去了。
今日朝中,无非也是雍王一派催促立储的陈词滥调,皇上都不理会,陆慎如也懒得放在心上。
他下朝便回了家。
照着从前脚步只会转去外院书房,但今日是他大婚之后第一次下朝。
男人边往内院走,边问崇安。
“夫人这会在做什么?若是修书修得久了,秋霖他们不提醒,你们也是要提醒的。”
崇安愣了一愣,心道夫人什么时候修书了,侯爷是做梦了吗?
他不禁道,“夫人在理事厅理事呢。”
陆慎如脚步一顿。
“你再说一遍?”
崇安还以为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哽了一下才又道。
“侯爷,夫人一早就去了理事厅,一直在那处还没回来。”
男人脚步彻底顿住了。
他以为,以她成婚时那般的不情愿,这两日能开始打理起来她自己勉楼,就已经很好了。
但她竟然在替他打理府里的事?
男人脚步直转到了理事厅外。
隔着花格窗,他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厅中上首的人。
她今日穿了一件天青色暗纹对襟褙子,梳起的发髻上只簪了两朵珠花。
陆慎如讶异地看着,一时间还有些难以相信。
她正襟坐在最上,一张脸正肃着,听着管事同下面的仆从分派事宜。
看起来,真像是那么回事。
只是下面的回事太碎了,连后院什么花树要修,哪间房舍要换瓦,侯府准备再采买几个丫鬟小厮进府做事,每人做几件衣裳……桩桩件件都在厅里说来。
事情细碎的令人耳边发嗡。
男人不敢相信她能一直仔细听着这些细碎杂事?
她在青州,在勉楼是没这些事的。
他想着,不禁仔细向她脸上看去。
她脸色仍正着,像是真的在听,但他细看她的眼睛,他试着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掠过厅中的管事小厮丫鬟婆子,她目光落在了院中的秋海棠上。
陆慎如再忍不住,低声笑出了声来。
崇安不知道侯爷在笑什么,却见男人已大步走了过去。
杜泠静神思早飞走了。
侯府的琐事多得委实超出想象,仿佛书里的小字都飞出来,变成蚊子绕在她耳边。
她悄悄看着庭院中的秋海棠,试着放空些许。
既然来了,总还是要听完的。她想。
然而这时,厅里人忽的全都站了起来。
众人纷纷行礼。
“侯爷。”
杜泠静还未来得及收回神思,男人从众人间大步掠过,眸色含笑地向她径直走了过来。
杜泠静还未来得及收回神思, 男人已从众人间大步掠过,径直向她走了过来。
她讶然,也要起身行礼, 只是还没站起身来,他就按住了她的手, 坐到了她身侧。
“侯爷怎么来了?”她问。
他眉眼悦然, “没什么事,我陪你坐会。”
杜泠静有点闹不清状况,见他只就这么坐着,既没什么要问她, 也没什么要问管事。
她也只好继续随他坐着。
陆慎如却把她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手心里,她手下初初略有些僵, 慢慢倒也放松软了下来。
这间侯府管事们的议事厅,他甚少前来,连宗大总管非府内要事也不太来。
他看着身边的人,想到她看着正襟危坐, 目光却落在了庭院里的秋海棠上, 就不免想笑。
她竟能来替他做事?还有模有样地……
只是来都来了, 他若是径直将她带走,下面的人说不准要猜疑夫人无有掌家之权, 有损她侯夫人的体面。
此刻一众管事与仆从,果然都偷偷向上打量来。
他们只见侯爷满面悦色, 手心里握着夫人的手,夫人仍旧那般坐着, 倒是侯爷见他们停了停,道了一句。
“夫人听着呢,继续说。”
众人连忙收了偷偷打量的目光。然而方才细细碎碎说得那些日常的琐事, 夫人愿意听也就罢了,但他们怎敢用这些碎事耽误侯爷的时间。
当下几个管事相互一对眼神,便让下面的仆从只捡紧要的事来说。
不到半刻钟,絮絮叨叨回了半晌的事,竟结束了。
下面的人要退出议事厅去,杜泠静还没回过神来。
这么快?
她眨了眨眼睛,见厅里人全都退尽了,她不由转头看向身边的这位侯爷。
男人跟她弯了眼睛,“坐累了吗?我们出去走走。”
杜泠静点点头,随着他一道往外走。
他牵着她的手一直没松开,她也只能由了他。只是走到庭院里那株秋海棠旁边,他脚下一停,忽的轻声问了她一句。
“这株海棠开得不错,要不要移到我们院中去?”
杜泠静愣了一下,不晓得他怎么突然提议此事,但一想到自己方才看似在听事,实则出神在看花,多少有点尴尬。
“呃……不用了吧。”
谁知他却笑了起来,握住她的手微用了一下力。
“不妨事,只要你喜欢就好。”
他说着就叫了身后随从,一会就把花移过去。
杜泠静有种奇怪的猜测,她猜测他不会是知道她方才在偷偷走神看花了吧?
但她在看花,连下面的管事仆从都没察觉,他怎么能知道呢?
她想不透,他也没多言,只拉着她的手一路往后面的园子里去。
永定侯府所在的积庆坊,绕着皇城西北角,因紧邻着皇城、太平仓、护国寺,住得无不是达官显贵。饶是如此,永定侯府一门的府邸,也占了太平仓以南的积庆坊小半的街巷。
从前的永定侯府人丁兴旺,只看侯府层层道道的门庭宅院就能瞧出一二。
然而自弘启十四年那战之后,永定侯府元气大伤,不仅嫡枝侯爵府邸,连同族旁枝也都损伤过半。
至于嫡枝,杜泠静看着偌大的侯府,竟只剩下陆慎如一人了。
他牵着她一路往里走。
一连路过两处阔大宅院都落了锁,他低声道了一句,“这是我二叔、三叔家的院子。”
此间已经无人了。
大婚第一日,他带她去祠堂,杜泠静见他祖父老永定侯爷的牌位之下,三个儿子牌位俱在,陆慎如父亲的牌位旁还有他母亲的牌位,已过世多年,两位婶娘虽尚在,却未留在京中,约莫在乡下老家寡居。
偌大的侯府轰然坍塌过半,只剩下他一人守着丹书铁券的侯门,也守着王朝西北的边疆。
侯府没什么人了,但他身后还有二十万永定军,都要靠他一人撑住。
这会他指着前面一间门扉重新修饰过的小院跟她道。
“这里也没人住,但这是娘娘的院子,每岁还是要翻新的。”
杜泠静看过去,见院落不大,里面建了一座江南常见的小楼,确实是翻新过来,处处精致。只是无人居住,冷清之感还是难免。
杜泠静不禁默然看了男人一眼。
二十万永定军要他一力担住,而深宫里的贵妃和慧王,也要他双手扶持……
他回过身来,杜泠静见他眉目见不知哪里来的悦色迟迟不减,同她柔声道。
“侯府的花园,是从前工部照着宫里的花园督建的,颇有几分风趣,过去看看?”
然而杜泠静还未及表态,崇平从后而来。
“侯爷,几位幕僚先生有事求见。”
男人脚步顿住,杜泠静见他面中悦色浅消三分,他没立刻应崇平,只向她问来。
“你去花园转转,我去去就来,好不好?”
杜泠静对侯府的宅邸花园,其实兴致不大,但他此刻问来,她莫名点了头。
“好。”
他墨色的眼瞳在日光中闪烁,目光在她面上多落了几息,杜泠静被他看得略有几分不自在了,他才迟迟松开她的手,转身离去。
他同崇平去了,留了崇安引她往花园里走。
秋霖也跟了上来,先是给她擦了擦方才被人握着的手,杜泠静看了她一眼,她小声嘀咕。
“侯爷可真够粘人的。”
“……”杜泠静有点尴尬。
她示意秋霖不要再胡言,跟着崇安往里面走去。
不想走了没多远,突然从草丛里扑棱出来几只白鹅。
杜泠静定睛看去,是湖州太湖鹅,脖颈高长,通身雪白,姿态优雅。只是眼神颇为锐利。
杜泠静正想着,曾见有人游记中记载,道此鹅比犬类不次,夜间有驱贼之能,思绪要掠到这儿,竟见几只大鹅朝着她们就扑了过来。
秋霖倒吸一气,连忙护着杜泠静往一旁撤去。
崇安也没想到这些鹅如此大胆。
侯爷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的宝贝,这几只不知好歹的大鹅竟敢生扑。
他连忙拿了刀鞘就打上去,不想花园常无人来,这群大鹅只当自己是主,为首地竟跟崇安斗了起来。
崇安又不好当着夫人的面真的抽刀,只能用刀鞘与大鹅互斗,鹅毛飞天,一时间有来有回。
秋霖忍不住笑出声来。
杜泠静也忍俊不禁。
但秋霖还是怕祸及自家姑娘,护着杜泠静往另一边走去。
两人走了几步,便见旁边树木掩映之间,有几座紧邻着正院不远的小院。
秋霖眨了眨,不由地就道了一句。
“明面上没听说侯爷有妾室,但会否有其他尚没名分的侍妾之类?”
杜泠静嫁进府里没几日,倒也没见那位侯爷叫女子来给她奉茶。
她说不知道,秋霖却瞧着那几间非常适合安置侍妾的院子,小声道。
“夫人可还记得外面的传言?”她眨着眼睛,“秉烛楼里的鞑靼歌姬这几年不见了,外面的人都说她入了侯爷的后院。”
杜泠静记得这传闻,传闻里的胡姬就在他的后院里,他甚是宠爱,胡姬已为他诞下三子两女……杜泠静念及此,不由想起了初听传闻那日,她做的那个混乱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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