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怎么亲自来了?兵乱已经平了,只还剩下杂事,哪需侯爷亲自前来……”
只是话没说完,却见侯爷忽的吩咐了起来。
侯爷一通吩咐了他十几句,将领们哪里听过侯爷说这么多话,这会还没回过神来,却见侯爷倏然打马折返了回去。
“侯爷?!”将领们面面相觑。
崇安则终于将侯爷盼了回来,他哥跟在侯爷身后,也已晓得他没拦住夫人,此刻看他的眼神,简直要把他刮了。
但侯爷却不及管这许多,让人把情形报了上来,三下两下就发现了问题。
“去查窦家的马车,但凡自夫人离府后出京的,统统查来!”
男人凛声下令,无人敢违。
不出一个时辰,就有了线索!
杜泠静则在半夜醒了过来。
这处落脚之地很是偏僻,但莫名地,她好似听到了落脚小院外,疾驰的马蹄声。
屏气凝神细细去听,是没有的,但只要闭起眼睛,便觉得那熟悉的马蹄声,咚咚踩在她心头。
心头被莫名的马蹄声踩踏得发闷发痛,她不再睡了,叫了秋霖阮恭他们,收拾行李继续上路。
但离开这座小院之前,她从袖中取出了一物。
精巧的楼宇模样的钥匙上,还带着她身上的气息与温度,她用帕子擦了擦,擦掉她的气息和温热,放在了屋内正中的桌案上。
外面夜风袭人,从大开的门洞中吹进来。
这京城,本也不是她想来的,若他看到此物,可否明白她的意思。
就让她回她的青州吧。
有眼泪从眼角啪嗒滑落,杜泠静抬手拂去,最后看了一眼那把钥匙,转身没入了夜风之中……
陆慎如赶来的时候,房中的灯熄了。
钥匙上隐约还有她身上残留的温度,但被外间的风一吹,又消散在他指尖。
男人闭起了眼睛。
“爷,还追吗?”
夫人是真的要走。
但男人闷哑的嗓音只吐了一个字。
“追!”
但她十分敏锐,不仅会提前撤离,还会临时改换路线。
陆慎如一连寻了三四处,都只有她布下的疑阵,而未见她的身影半分。
男人心口闷到被巨石死死压住,但又像是被彻底掏空了一样不安。
他不觉得她能彻底藏没了影子,可连找了几处都没有。
有一瞬,连他都慌了一慌。
胸口闷得更加难耐,早知道,他想法子不离京,或者干脆带她一道离去,就把她时刻放在他眼皮底下……
各处回禀的消息,都还是一片空无。
男人唇下紧压,冷鞭打马往前而去。
然而就在前路被小镇的集会所阻的时候,他倏然在人群里看到了一个人影。
陆慎如眸色骤然大亮,他翻身下马,大步上前而去。
直到走到她身后,她忽然被人群撞到,他一把扶在了她肩上。
“多谢。”
但下一息她转过头来,她看到他,睁大了惊诧的双眼。
“敢问陆侯,到底所思何为?”
“我所思,惟夫人尔。”
回京马车中。
男人不再骑马,与他的娘子一起坐在车中,握紧了她的手。
杜泠静向他看去,他回看过来,眸色浓重得化不开。
他手下的力道重得她隐隐有些吃痛,她要抽开,他不许。
之前她觉得自己读不出他的心思,如今却只觉完全看不懂他了。
“侯爷,就非要困我于京?”
男人温声,却开口道,“对。”
杜泠静扭头向车窗外看去。
奔往京城的风吹在一片竹林之间。
熟悉的竹叶的清香吹进车窗,她不由地多看了两眼。
但身侧的人忽然道,“换路,离开此地。”
杜泠静未及反应,马车已匆促改换道路,远远地从竹林离去。
她愕然,陆慎如从眼角看去,沉默不言。
她待他,自来连对待她前未婚夫婿蒋竹修、蒋三郎,五分之一的温柔都没有,如今更是半分也无。
此番更是下定了决定要离开他。
可她同他,才是结发相守的夫妻。
他有皇命在身,无法在侯府过夜,将她送回侯府就离了去,只是离开之前,多看了她几眼。
杜泠静累了。
看着刚离开没多久,却又被带回来的侯府正院,她坐在芭蕉窗内的梳妆台前,恍惚了半晌。
秋霖怕她出什么状况,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她说她没事,这是侯府,也是她生活里数月的地方,又不是地牢。
他当晚自是不能回来。
但杜泠静坐在窗下想了一整夜,她不晓得他到底想要什么。
但他不让她回青州,她总可以回到澄清坊里。
如果父亲在,一定会接她回家。
她与他也该各自冷静一些。
这一夜,她将心情整理了又整理,次日天没亮,她就让秋霖他们收拾了东西,准备回澄清坊住。
可是她刚到侯府门前,大门忽得被侍卫紧紧关了起来。
崇安快步上前,杜泠静问他,“这是何意?”
崇安低头行礼,“回夫人,您不能离开。”
杜泠静默了默,“我不是出京,我只是要回澄清坊住。”
不想她解释了过去,却见崇安仍是摇了头。
“侯爷有令,自今日起夫人您的陪房出府,皆需要侯府侍卫陪同。而您……”
崇安看过来,杜泠静心头莫名一跳。
府门前冷风大作,她听见崇安道。
“而夫人您,无有侯爷的意思,半步不得离开侯府。”
门前的冷风将那人的命令,反反复复地抽打进她耳中。
杜泠静彻底愣住。
他人不在京中。
但偌大的侯府却在这一瞬,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囚牢,高耸冷深,人行不通。
他将她囚在了这座,名为永定侯府的囚牢里。
无有他的命令,她半步都不能踏出去。
“……无有侯爷的意思, 夫人半步不得离开侯府。”
天还没亮,残余的夜幕仍旧漆黑地笼罩在上空,与阔大的永定侯府的围墙, 无有缝隙地衔接在一起。
夜幕向下笼罩,院墙向上延伸。
杜泠静抬头, 好似看到了一座巨大的黑色囚牢, 将她囚禁在其中。
她缓缓转身环视这座高深不见边际的侯府,秋霖慌乱上前,“姑娘……”
这可怎么办?
杜泠静跟她慢慢摇了摇头。
或许早在她领来他求得的旨,穿上他给她做的嫁衣, 一步跨入这座府邸的时候,就注定她已经不可能再出去了。
他可以不在府邸, 不在京中,甚至远在千里之外,但只要他不放她,她不可能踏出去。
男人莫名地离她很远, 远到连他的面庞都模糊起来, 迷雾四散, 只有他那双如墨般漆黑若渊的眼睛,于皱起的英眉下, 缓缓向她看来。
但他之前不是这样的。
他们虽然只成婚不到半年,可也曾有过月下赴宴、黄昏跑马、湖上泛舟的时刻, 他与她一道祭拜三郎,他上前拜过落下三柱清香, 他也与她谈起他向往着去江南小住,或许这是所有北地人的心愿,她则劝他江南尽在诗文中, 他早已见过……
然而如今,他把她囚困了起来。她无法抗拒,她只能凭他掌控她的一切。
杜泠静恍惚着,脚下都有些发晃了。
到底哪个才是他?
如今这个陆侯,才是他永定侯陆慎如吗?
“姑娘?!”秋霖又来唤她。
如果老爷在世,如果姑娘可以爹娘兄弟俱在,如果杜家不曾衰败,侯爷可还敢这样欺负人?
怎么会有人,把自己的妻子关起来?
秋霖气哭了,却见姑娘只转了身,沉默着向回走去。
侯爷奉皇命去开平卫料理兵变之事,没回来。
但隔日却让人送了花。
杜泠静怔然坐在窗下,窗外的芭蕉在春雪里冻死了。侯府的花匠将它除了去,眼下近到窗外回禀。
“夫人,侯爷让人送了一车花过来,您看喜欢哪些?都要摆在何处?”
杜泠静闻言,恍惚想起他前几日离开家的时候,夜里同她说。
“过两日我回京,沿路带几盆花回府可好?”
花匠挑了几盆名贵的,开得正好的,让丫鬟捧进房中来给她看。
这么名贵的花,去岁他叔父一口气买了二十八盆,是为了操办二妹的“婚事”,但于他陆侯来说,让人直接送来一车花,只是一句话的事而已。
而天气还没回暖,这些花就已经争奇斗艳,仿若春日来临。
只要他想要,连花都能提前盛开。
杜泠静没有点任何一盆,她为对他让人送来的花,做任何评价。
花匠不知她是何意,“那小人就自己瞧着,把侯爷给您送来的花,帮您摆满正院,可好?”
但窗下,杜泠静低声开口。
“我不要他的花。”
她道,“一盆都不要,全都搬出去。”
话音从窗内传到院中,庭院里瞬时安静无声,连枝头的鸟儿都不再鸣叫。
可花匠却未离去,反而为难地道了一句。
侯爷早就料到夫人可能不要了,但侯爷留了话。
“……这些花是侯爷应了您的,必得摆在您院里。”
秋霖和艾叶皆在旁吸了气——
侯爷要给夫人的,夫人不要也得要。
杜泠静顿了一下,忽的又低笑了一声。
她推开窗,料峭的春风裹挟着满院的花粉之气,向她扑了过来,扑到她脸上、脖颈,甚至钻入她的领口,仿佛握在了她的肩头。
他可真是权势滔天的贵胄权臣,在他的势力之内他予取予求。
整座永定侯府都是他的,连同她也一样。
他想要怎样,就要怎样。
秋霖和艾叶都不敢说话,却见夫人坐在窗下,一言不发。
北面边关,开平卫。
陆侯还没把事情全部料理完,其实兵祸已经镇压,重新调换了将领,也抓了些鞑子的细作,没什么大事了。
他还没回京,不过京中家里的消息,却遵照他的命令,源源不断地传来。
这会下面的人把花的事情报了。
“夫人不想摆那些花,但依照侯爷留的话,在院中房中,还有夫人爱坐着看书的窗下,全都摆上了。”
回话的人说完,抬眼见侯爷低声问了句。
“她怎么说?”
下面的人摇头,“夫人一言不发。”
话音落地,下面的人见侯爷闭了双眸。
他一时没开口,半晌才道了一句。
“知道了。”
回禀消息的人走了,崇平暗叹着给他续了茶,也退了下去。
朝中和军中送来的信函,他一封都看不下去,支了额头,却眼前却浮现出她从侯府决然离去的情形。
她借窦家马车的名义离去,头都不回。
她料到他能找到她落脚地,不仅提前走了,更是把归林楼的钥匙留了下来。
钥匙,是他给她大婚的聘礼。
她不要了。
男人闭起了眼睛,想到那日的事,胸口发闷到难耐。
彼时他握住了她的手腕。
“风太大了,你身子受不住,别往那边去了。”
她不回身,“我并不觉得这条路风大,只要不与侯爷同行,这点风不算什么。”
说到此处,才看了他一眼,“若侯爷肯让我独自离去,感激不尽。”
感激不尽……
“那还回来吗?”
“既走了,自是不会回。”
“但若是,你已有我们的孩子了呢?”
他看住她的眼睛。
她只给了他四个字,“无甚可能。”
开平卫下榻的房中,陆慎如闭眸沉默。
她那么笃定,是因为避子药,是不是?
她果然就没真的想过,跟他有孩子……
北地的风沙吹得窗棂咣当作响。
男人笑了起来。
说信他,再不疑他,但转头就去听那蒋枫川的言语。
若此番瞒了她的是蒋竹修,她也能狠下心来舍了蒋竹修,再不相见?
房中寂静无言。
开平卫的将领这几日都没闹明白侯爷的意思。
兵乱的事都差不多料理清楚了,侯爷不安排后面要如何,也不离去。
他们这些将领,只看着每日从京城来送信的人有多少,就知道侯爷有多忙。
但侯爷怎么不走?
侯爷不走,他们也不敢撵。
翌日,崇平远远看着,府里崇安派来报信的人出现,便叹气。
今日又不知是什么信。
崇安派来的人禀了上来。
“侯爷,年嘉郡主随忠庆伯世子爷回到京中了。郡主给侯爷和夫人送了喜礼,也给夫人下了帖子,送来了侯府。”
年嘉郡主。
陆慎如当然知道她同年嘉郡主的事。
她少时跟随父亲在京时,先帝的孝容皇后喜爱她,时常召她进宫。而裕王早逝,唯独留了年嘉郡主这遗腹女,先帝便把这可怜的孙女养在宫里。
她二人年岁相仿,性子相投,早在宫里便相识。
这会崇平道了句,“夫人与郡主相识多年,郡主这才刚回京,就立时给夫人下了帖子。”
陆慎如微顿,他晓得崇平的言下之意。
没有他的命令,她出不了门。
男人默了默,嗓音不禁低缓了下来。
“她想去吗?”
他可以让她去。
但下面的人回话。
“夫人什么都没说,没回应郡主的帖子。”
没回应……
这三个字仿佛火苗上的热油,细细丝丝地煎在人心头。
辗转不是,反侧不是。
男人抿唇而默,下一息忽的起身。
他让崇平将开平卫的将领都叫过来,三言两语把后面的安排都说了,翻身上马就走。
一瞬间,人影没入了风沙里。
众人又是面面相觑。
杜泠静又看了看年嘉的帖子。
年嘉并非邀她去忠庆伯府,而是请她去裕王府,那里再没旁人相扰,从前她们在京外见面,便是在裕王府里。
而裕王,正是蒋太妃娘娘早逝的儿子。可惜年嘉还没出生,他便染了时疫离了去。
年嘉自幼没有父亲,先皇是她的祖父,又怎么可能顾得上她?
她多数时候都随着蒋太妃在宫中,彼时同她最好的,不是偶尔才进一次宫的自己,而是进宫侍读的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魏玦。
年嘉和魏玦是青梅竹马,在宫中相伴长大,年嘉本是要嫁给魏玦,甚至为了魏玦去学着做衣裳,但最后却嫁给了魏玦的从兄,魏氏同族的忠庆伯世子魏琮。
杜泠静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莫名想到自己,她本是要与三郎成亲,最后却嫁到了陆惟石的侯府里。
陆惟石……
他数日没回家了,但也困着她半步都迈不出去。
眼角有泪光一闪。
这时外面脚步声突然杂乱起来,未及她回身,听见外面道。
“侯爷回来了。”
此话隔窗传进来的瞬间,男人撩开门帘一步走了进来。
杜泠静恰往门口看去。
四目相对的一瞬,整间房中空气静止。
陆慎如则一眼看到她眼角上的泪。
那泪没落下,却又似是砸在了他心上,他心下一颤。
但她立时擦掉眼角的泪,冷着面侧过头去。
她不跟他说话,看也不多看他,好似他没有在外滞留多日,好不容易才回了家。
心头压得难受,男人亦抿唇不言,只有满院子的花香,悄然飘在房中。
他瞧见她手边的年嘉郡主的帖子。
年嘉是蒋太妃的孙女,也算的蒋家人。
她眼角有泪,是因为又想到了蒋竹修……
“为何不烧地龙,不冷吗?”他问她。
杜泠静不回应,见他抿唇独自换了衣裳,听见他又道。
“院中你可有喜欢的,不若搬两盆到房里来?”
他口气倒算和缓,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位侯爷对他多么好的脾性。
杜泠静起了身,错开他转身往门外去。
可是一步还没迈出去,忽的被人揽住了腰,被他拨过来,正对着扣进了他怀里。
他的身上还有刚残留着烈风奔马回来的仆仆风尘之气。
杜泠静被他紧扣在怀,通身都紧紧贴在他身上,他低头向她靠近着看来。
“夫人去哪?”他唇边贴在她额边问。
杜泠静呼吸急促了一时,想到他对她下的禁令,哼了一声。
“侯爷已经囚我在府里,如今连这间房都不许我离开了,是吗?”
她被他揽住腰扣在怀中,口气却如顺风掷来的长枪,直扎人最薄弱的伤处。
她对蒋竹修从来都是温言软语,何曾有过夹枪带棒?
两日人各自发问,又互不回答。
房中静得落针可闻,门外的花香都不敢再闯进来。
到底还有人先耐不住了。
陆慎如抱着她的力道不再紧扣,微微松了松,令她舒服些,但却没松手。
她发间的香气轻轻蹭在他的鼻尖。
但他只这么一松,她立刻推开他,转身回到了窗下。
怀中一空,心口也如同被挖掉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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