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殿下说的时候是笑的,陆慎如听了却沉了眉。
“不过就是未能及时应答,真当皇子是寻常人家的学生?这点耐性都没有!”
他说那给逢祯讲学的孙先生,“迂腐的老头子,以我之见,换了才好。”
杜泠静和小殿下都吓了一跳。
杜泠静再没想到他反应如此大,他虽与文臣多有不合,与士林中的读书人,也是各自两立的关系。但总来还算尊师重道,那孙先生对殿下确实失了些耐性,可他对孙先生的行为,亦一点耐性都没有。
逢祯则连忙道,“舅舅消气,我今日给先生赔礼道歉之后,先生已是谅解了我,不再责怪了。”
陆慎如却还是沉着脸,想到了什么,转而问了杜泠静。
“扈廷澜教习学生如何?我观他性情温和,颇为沉得住气,不若请他给殿下侍讲。”
文臣大多站在雍王这边,难以将小慧王的学业托付给他们,不过扈廷澜态度算得居中,为人更是中正不阿,又是正儿八经的两榜进士出身,做慧王侍读当然没问题。
杜泠静却犹豫,“就这么换先生,会不会不好?”
这位孙先生也教了慧王一年有余,除了严厉些没什么错处,逢祯也很是犹豫。
两人都看向陆慎如,陆侯却道无妨。
“我自会找个恰当的由头。”
他当真因为这点小事要换人,杜泠静见他心意已决,不好再说什么。
不过对于扈廷澜来说,之前邵伯举的事令他心志萎靡,如今调他去做侍读,说不定能让他好起来。
而他的耐性那是再好不过了。
陆慎如思定了此事,便揭过了话茬,他见日头渐渐偏西,但距离宫门落钥还有些时候,便同逢祯道,“晚上留在侯府用饭,赶在宫门落钥前回去,可好?”
逢祯当然想在宫外多逗留些之后,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
杜泠静难以想象这是金尊玉贵的皇子,在旁抿了唇笑。
逢祯却叫了她,“舅母送我的海贝风铃,不知为何,暑热天气还有消暑的效用。”
杜泠静问,“这如何说?”
她听见小殿下道,“日头最盛的时候,听到海贝里的海风声,便觉海风真吹到了身上,心中先清凉三分,便是消暑了。”
杜泠静笑起来,小皇子还留存着孩童的天真,但朝堂上早已为他风起云涌。
杜泠静见他喜爱声动,连腰上的玉佩都是特殊的样式,能发出铃铛一样的声音。
她忽的想到一物,让人取了来。
那物件远远地看见陆慎如便叫了起来,“侯爷,侯爷!”
“红嘴绿鹦哥!”逢祯识得,见那鹦鹉直叫侯爷,问道,“这鹦哥竟认识舅舅。”
杜泠静道,“不光认识,侯爷怎么说话它也知道。”
她这话刚出口,那鹦鹉就叫了起来。
“重重有赏,重重有赏!”
男人无奈地笑瞥了杜泠静一眼。
她可真会教好话,还给他小外甥听。
逢祯则笑得快透不过气了,同杜泠静道,“舅母,待我回去告诉母妃,母妃定也要笑得喘不过气。”
他不由看去自己的舅舅,见舅舅一边笑瞥着舅母,一边去捏舅母的手,舅母不断地想把手抽开,但舅舅就是不让她走。
两人相对而视的目光里,似乎都在说话。
真好。逢祯看呆了一息。
父皇虽对母亲荣宠有加,但父皇有不止一位妃嫔,他更是有自己正宫皇后,与母妃之间,也再没有舅舅同舅母这般笑语融融的时候,反而父皇说得每一句话,母妃都细细听了,费神思量……
杜泠静吩咐人去备饭了,陆慎如却道把饭摆在浮空阁上。
那是侯府仅次于漱石亭的高阁,杜泠静有时候会带着几本书,往浮空阁上远眺听风。
但他们甫一上了高阁之中,陆侯让人将他的笛子取了来。
小殿下已欣喜得不知所措,“舅舅要吹笛吗?”
他没听过。
还有一个人也没听过。
陆慎如向她看去,见她同逢祯左右站着,也如逢祯一样睁大的眼中含了好奇的惊喜。
他轻笑。
两个小孩。
他目色柔和地看过两人,执笛站在了窗下。
崇平将高阁四面的窗子全部打开了来,这一瞬,高阁变成了高台。
风呼呼穿过,翻飞起衣摆,他屏气起笛,笛声悠扬响起,又渐渐从风里腾跃而上。
他吹得是杜泠静并不熟悉的曲子,但他笛声就如同驾驭在马背上,驰骋在大漠里,辽阔嘹亮,仿佛能把风震出波澜。
恍惚间,杜泠静好似看到了他在西北指挥千军万马的模样。
她愣住,想起了崇平的话。
他说,侯爷脱下战袍,放下长剑,一路离开自幼长大的西北,来到这波云诡谲的京城。
他说他不远万里,是为他身后千千万万的永定军而来。
西北是他自幼长大的故土,而他亦一心向往江南,但他哪里都去不了,唯独只能立身在京城之中。
即便有那些文臣仕子,骂他相当乱臣贼子,是给满门忠烈的永定侯府蒙羞,他也横刀立马,绝不动摇……
浮空阁上风浪四起。
直到一曲笛声罢,高阁里静静的,仿佛曲声还在回荡。
陆慎如看向两人,“怎么一个两个都呆了?”
逢祯愣愣眨着眼睛,“舅舅怎么吹得比授笛的先生还气息平稳又气势磅礴?”
陆慎如笑出声,崇平在旁回道。
“侯爷自还没启蒙,就已会在马背上吹笛,自是气息平稳不乱。”
至于气势磅礴,因为侯爷笛下,是西北绵延千里边关下的千军万马。
陆慎如又瞧了自己的娘子,这仔细一看——
怎么眼睛还红了?
他微微挑眉,杜泠静连忙眨着眼睛收了神思。
她说吹得实在是太好了,“若是胡笛,会否比此更有气势?”
她轻声同他道,“勉楼里,有一根祖父友人赠他的胡笛,我练过,却吹不明白。”
她道,“那笛子一度坏了,却又某日莫名好了,就敢在祖父忌日之前,想来有些灵性。”
她问他要不要,她让人从青州取来。
陆慎如看了她一眼。
坏了的笛子怎么可能莫名变好?
真是个呆子。
但他不要那笛子。
他祖父送出去的东西,他哪有收回来的道理?
他笑着,去问小外甥要不要吹吹笛子。
难得有请舅舅指点的机会,逢祺也吹了新学的曲子,陆慎如耐心给外甥指导了许久,眼见日头西沉,到了吃饭的时候。
恰有幕僚来寻,陆慎如道一旁同人说了几句。
杜泠静则叫了逢祯。
“殿下,准备用饭吧。”
但不知逢祯是否过于专注手中的笛子,并没听到。
杜泠静又轻声说了一遍。
他还是没听到。
杜泠静一愣,却见陆慎如走了过来,他没叫逢祯,而是径直走到了他身侧,握了男孩的肩头。
“殿下,用饭了。”
逢祯这才听见。
三人一起用了饭,时候就不早了。
陆慎如和杜泠静将小殿下一路送到了宫门口,赶在宫门关闭之前,小殿下一步三回头地同他们拜着手,依依不舍地离去。
次日他便让人给舅舅和舅母都送了东西。
给舅舅的是个巴掌大小的玉笛,陆慎如试了试,还真能吹,且准,不过这般大小,更似个挂件。
而给杜泠静的则是玉雕的铃铛,能系在腰间。
陆慎如却瞧出这铃铛的来头,“是殿下幼时的爱物,他喜欢有声动的东西,这对铃铛还是娘娘特意寻人为他制的,用的是极品羊脂玉。”
同一块玉料,贵妃还给彼时尚在她膝下的雍王逢祺,也雕了一块玉牌。
一玉同出两物,分赠兄弟二人。
但早已时过境迁。
蒋枫川道翰林院任了职。
祝奉连同一众交好的旧友,请了他往秉烛楼里吃饭。
不过蒋枫川不让众人请他,“诸位都是兄长,都比六郎年长,今次又是为我庆贺,怎能让兄长们破费?”
更紧要的一点,他们都是蒋竹修生前的友人。
“从前各位兄长都对家兄多有帮衬,六郎代他,在此谢过了!”
他举杯敬了众人又自饮,连饮三杯,有人道了一句。
“你们兄弟二人真是,谦筠生前给我们都寄了信,拜托我们一定照顾你,如今他没了,你登科来了京城,又替他道谢我等的帮衬。”
他说众人其实也没帮得上什么,“但你们兄弟这等情谊,时间也不多见。”
世间兄弟手足,能和和睦睦就已是缘分,多的是因家产挣得头破血流,互为仇敌。
哪有蒋氏兄弟二人这般兄友弟恭,情真意切。
偏偏,蒋三郎和蒋六郎,还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蒋谦筠已逝,众人提及英年早逝的旧友多有怅然,吃上几杯酒,更为他感叹。
“我们以前都羡慕谦筠,说他是解元出身,本就高于众人,而杜阁老又看上了他,要招他做东床快婿,娶得更是那东香阁主。若杜阁老没有意外过身,谦筠也不曾病逝,前途必然不可限量,以他的才能,亦可登临台阁。谦筠娶得是他青梅竹马的心上之人,如何不让人艳羡。”
杜泠静在士林中的名头,多用父亲随口取来的那玩笑的“东香阁主”此名。
父亲是住在上房的上芳散人,她是住在东厢的东香阁主,但“上芳散人”用的不多,“东香阁主”却是流传开来。
他们说起杜泠静,都叹了气。
杜家那位姑娘,最后竟是嫁进了永定侯府。
不知谁人道了一句,“谦筠对她,可不是一般的上心。怎么同她就没修成正果?”
众人皆叹息不已,蒋竹修老友祝奉却没说什么。
蒋枫川坐到他身边与他吃酒,祝奉不怎么想喝,一直托腮看向窗外永定侯府的方向。
“兄长在想什么?”蒋枫川问。
祝奉默了默,不同于众人的一味叹息,他有些怅然又有些恍然。
“我在想三郎他,是不是已经料到了今日的情形。”
他轻声,“从前有些事,我看不懂三郎为何为之,但如今再回想,许多事似乎首尾呼应起来了。”
祝奉忆起蒋竹修, 说他在青州养病的年月,还一直关注着朝堂。
“邸抄什么的,从不遗漏, ”这一点蒋枫川知道,这会又听祝奉道, “有些事, 只有京中朝堂里的人才知道的,不便在邸抄上细呈的,我还没说,谦筠就会立时发现有内情暗含, 专门写信问来。”
祝奉说他们这些人,都被蒋谦筠问过。
“我们还曾一起说笑, 说蒋谦筠了不得,心细如发,等到身子养好了,说不定朝为田舍郎, 暮登天子堂!”
但他身子始终未见好转, 反而一年比一年差。
蒋枫川一时没说话, 祝奉轻叹一气。
他说到殷佑六年的时候,京中确实出了大事。
年初太子薨逝, 始料未及,皇后遭受巨大打击病倒。太子丧仪之后, 群臣商议再立太子,立的当然是雍王。
雍王一向养在贵妃膝下, 皇上再无嫡子,立他这长子再无疑问,彼时并无人提及慧王之事。
但皇上未决断, 到了夏末秋初,陆侯突然离开西北,进了京城。但要拥立的不是雍王,是慧王。
持续多年的储君之争,从那年年尾就开始了,待到次年春末,文臣催促皇上立储,让雍王入主东宫,还道废长立幼,乃是祸国之举,让皇上务必尽快决断。
这一场声势浩大,可一举激怒了年轻的陆侯。
陆慎如连同锦衣卫在京城打死抓人,这些文臣做官多年,也难保没有点错处,被他抓进去不知多少。
整个京城但凡谁说一句二话,都要吃他排头。
就这时,廖先生竟一不留神牵扯了进去。陆侯在京抓了这么多人,根本也顾不上具体都抓了谁。
“但我把消息送去青州之后,谦筠却着了急。”
祝奉说他最开始以为,蒋竹修着急是因为廖先生是拂党中人,更是先杜阁老新政时的得力干将。
他继续说起了廖先生被陆侯责打的事,“我料想陆侯都不知道他手下的人抓了廖先生一顿打,但谦筠却着急地差点来了一趟京城,实是因为身子不好没能成行,可却托蒋太妃娘娘,为廖先生请了一位太医。”
他说陆侯正在怒头上,谁人敢请太医,给他责打的人看伤?
“谦筠不知怎么央求了太妃,太妃请了一位太医悄悄给廖先生看了一回。太医用药自是比寻常大夫高上一筹,廖先生这才早早转好,没伤了腿脚。”
这事自然不可能记在杜泠静的名上,廖先生知道是蒋竹修替他请了太医,后来托祝奉给蒋竹修送了谢信和谢礼。
这事蒋枫川不知道,他问祝奉,“哥怎么说?”
祝奉摇了头,说蒋竹修什么都没说,“就像是松了口气,没酿成什么大错就很好了。但他也就此托了我,让我帮忙多看着些那位陆侯与拂党众人之间的情形,若再有类似的事,万万早早告知他。”
祝奉那会以为陆侯与文臣不和,而拂党众人又都过于耿直,摩擦是少不了的。
“可我再没想到,谦筠的未婚娘子,”他说杜泠静,“最后竟就嫁给了陆侯。”
“难道谦筠彼时就料到了今日之事。”
那是四五年前的事了,祝奉半解不解。
蒋枫川定在了那处,“哥认识陆慎如?”
祝奉不知道,“就算认识陆侯,又怎么能想到,陆侯往后要娶的,正是他蒋谦筠的未婚妻?”
祝奉这话没同旁人说过,只是觉得奇异,可他身侧,蒋枫川突然道了一句。
“必然认识,甚至哥可能根本就知道,他看上了他的未婚妻。”
换句话说,多年前之前,陆侯就已虎视眈眈。
祝奉吃了一惊,连忙按住了蒋枫川。
“六郎可不敢乱说。”
陆侯爷到底是在谦筠过世后三年,才娶了杜家姑娘过的门,也许之前的一切只是巧合而已?
蒋枫川却不这样认为。
毕竟那圣旨赐婚,并非皇上之意,而是他陆慎如强行要来的。
而他三哥,更是以苦楝入药,日日饮下,自戕身死!
他手下紧紧攥了起来,攥到指骨发白。
所以,是陆慎如强压他,才令他不得不自戕,是不是?
偏偏,哥不让她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没的……
有人来找他们吃酒,祝奉把话头揭了过去,说起了另一桩事。
“谦筠行事,自有他的道理。”
他说蒋竹修生前同拂党众人的联络不曾停过,每每拂党众人有调动,他远在青州,也会想办法为众人活动,若不成也送些钱财,盼他们不要因朝局而陷入困境。
“这倒也算人之常情。但谦筠做这些事却与旁人不一样。”
祝奉说到此处顿了一下,蒋枫川问了一句,“哥怎么与旁人不一样?”
祝奉答道,“旁人出手相帮,就算不是为了被记住恩情,也没什么不能报上自己名讳的。但谦筠去帮扶那些拂党人,很少以他自己的名头。”
他道,“他都是以杜家的名义,用的是东香阁主的名头。”
他是以杜泠静之名去帮拂党之人。
蒋枫川不禁想到拂党众人被困保定山里的时候,他们提及她,对她的态度,信任又熟稔,就算相隔甚远,多年不见,也不曾生疏。
他原以为,她是杜阁老的女儿,是他们看着长大的,逢年过节她与他们也有往来。
但如今看来,原来不止如此。
蒋枫川讶然。
哥竟为她做到这等地步?是为她日后离开书楼,离开青州,提前将路都疏通好?
怕她离开熟悉的老家,出门在外,孤身一人,再无帮衬?
蒋枫川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他深深闭起眼睛。
她知道吗?显然她不知道。
连他这个做兄弟的都不知道,只有哥帮忙拜托的这些旧友,零零散散地看出了一二。
有人在酒中怅叹。
“老天爷看似什么都给谦筠了,其实什么又都没给他。”
陆慎如说要给小外甥换先生,没两日就找个了由头,准备把那孙老先生调去了山西学道上,以那孙先生教育学生的严厉做派,皇子吃不消,寻常举业的书生却习以为常。
孙先生对此颇为满意,毕竟只教授小皇子读书,施展不开拳脚,他还托人想来问陆侯是有何用意,陆慎如自不会真话同他讲,恨不能赶紧将他打发走了才好。
但课业不便停,他今日就让扈廷澜给逢祯试讲一堂。
他午后离府,亲自往宫里旁听去了。
杜泠静想起自己是父亲开蒙的,但后来父亲太忙顾不上她,请了西席先生上门,父亲也曾亲自旁听过新先生的课,一如侯爷今日。
想来比起皇上这位生父,侯爷这舅舅,更似小殿下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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