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泠静恰也无事,京中考生渐渐散去,印社的赵掌柜都告了假,说要休歇几日。杜泠静允了他,自己则出了趟门,去了崇教坊的书肆闲逛。
崇安一听她要出门去书肆,吓得腿上还没好利索,就要亲自随行。
杜泠静真的只是去挑几本书而已,但见崇安紧张,便让菖蒲将他一道带上。
菖蒲还问他,“安侍卫冒汗做什么?实在紧张的话,不若找根绳,把你我绑起来?”
崇安绑他有什么用,他是怕夫人又走了!
但绳子总不能绑在夫人身上。
他一错不错地看着杜泠静,杜泠静想到之前也是难为了他,便由着他看。
只是她刚到崇教坊的一家书肆,就碰到一个许久不见的人。
“祝二哥?”
祝奉,行二,他比蒋竹修还年长两岁。
她叫出声,祝奉便回头看见了她。
“静……”话没说完,连忙改了口,“陆侯夫人。”
他改了往日称呼,面上似乎也有些尴尬之意。
杜泠静虽不觉有什么特别尴尬之处,但见祝奉如此,未提她今日的身份,只是看向他手中拿着的一本厚书里,夹着一张纸条。
她略略意外,“祝二哥也喜好在书中夹纸条?莫不是同人传信?”
就如同她和扈亭君少时一般。
她眸中含了笑,目光扫过祝奉书中那张纸条。
祝奉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他确实是在同人传信,但这张纸条却不是他写的。
杜泠静未看清纸条上面的内容,去看到了落墨其上的一笔字。
她眨了一下眼睛,怔着。
“谦筠的字……”
是蒋谦筠的字,更是他留下的一张久远的字条。
祝奉是近日忆起蒋竹修的旧事,才想到与过世的老友,年少时还曾有过玩笑般的旧约。
他来赴约了他的约,却没想到在这里,竟见到了他已经嫁了人的未婚妻。
若说祝奉方才还有些不可思议的尴尬,此刻见杜泠静认出来蒋竹修的字,他也没什么可尴尬了。
他道谦筠在京城的时候,曾在他常来书肆看的书里,给他留过纸条。谦筠没提前告知他,而他家贫,又只能来书肆翻看此书,第一次翻到谦筠留下的纸条的时候,还以为这是什么通灵的术法。
“我后来才晓得,是他故意给我留的,我二人凭此,在书中颇为传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但每每翻书翻到,心里仍觉惊喜。”
他说到此处,杜泠静就愣住了。
“谦筠同你,也有如此耍玩?”
祝奉说那是年少时候的事了,“我也不知他是怎么想到的,后来专门问了他,他先一直笑,后来才道是有人告诉他的。”
祝奉不知道是谁。
杜泠静的目光却一直落在那张纸条上。
这是她与亭君之间的玩乐,她只告诉过两个人,一个是父亲,另一个便是来京看病求学的三郎。
那是殷佑元年,新皇继位之后改号,谦筠与年初来京城求学也看病。
他从前就来过京城,大概隔一两年来一次,每次父亲招待蒋家人,她陪同在侧,同这位蒋家的三哥说话。
但那年不太一样,谦筠的父亲临行前意外跌了腿,不便同他一道上路,独谦筠一人来了京里。
先皇薨逝之后,太妃娘娘与裕王府皆替先帝守孝,不便招待来人,父亲不放心他一个人在京城典院居住,干脆将他留在了澄清坊杜家,让他住到了西跨院中。
他比她略长两岁,但学问上已有些自己的见解,父亲考较了他两次之后,还曾说过,“三郎今岁秋闱,怕不是一举夺魁,取了个解元的名头回家?”
不曾想后来还真就被父亲言中,三郎在那年秋闱正就名列榜首。
他学问身后独到,却从无盛气凌人之势,杜泠静起初问他,还抱着半个学生对先生的心态,但后来却渐渐与他无话不谈。
他总会给她沏上一杯茶,耐心地听她说话,其实她的话不到,但到了他面前,却连日常的小事,也能说得一二,偏他还煞有介事地评上两句。
与和亭君之间的玩耍,她毫无疑问一定告诉过他,但她根本记不清细节了。
没想到他记得,竟与祝奉也有夹在书中,纸条传信的往来。
杜泠静不禁出了神。
就在那年,祖父突然过世,祖父身体分明一直朗健,但前脚生病的信从青州传来,后脚老家再来传信,祖父就已经过世了。
她惊愕不已,见父亲极其地沉默,闷在书房当中,眼中含了水光。
父亲如此,她更加难过,却又不想在父亲面前落泪,夜间睡不着,独自跑去后面小花园的竹林里,一个人坐在竹林里的小石凳上抹泪。
那晚有人提灯走了过来,灯火映在他竹青色的长袍上,一时间,她还以为是竹林里的神祇。
直到他走近,她反应过来,低头抱歉。
“蒋三哥,对不住,我吵到你休歇了。”
他摇摇头,“没有。”
“那你怎么夜里到了竹林中?”一定是她吵醒了他。
但他还是摇头。
小姑娘含泪向他看去,听见他轻声道。
“我上辈子恐怕是个竹精,以至于这辈子,也需每晚到竹林里吸取竹香,才能安眠。”
他说得一本正经,好像这事是真的,至少也是道士批命时这么说得。
杜泠静都愣了,一时忘了再哭泣,而后才回过神来。
他在哄她。
那么谦逊正经的人,也会说笑话来哄她。
杜泠静眼泪更落了几行,他不禁慌乱了两分。
“我说错了?”
不是,杜泠静也说不清她为何又落泪,他却递上了他的帕子。
一方打湿,他又递来一方,又打湿,又递来。
她不由地问了他一句,“三哥到底带了多少帕子给我?”
她扫见他袖中鼓鼓的。
但他却不承认,只道,“就这三方。”
杜泠静料想她再哭,他还有干净帕子给她,毕竟是那鼓鼓的一袖子。
他却柔声开了口,“泉泉,别哭了,你眼睛不好。”
那年他本是要提前回乡,准备秋闱。但因着她祖父的事,他多留了些日子。
皇上没夺情,父亲要回乡守制,本就冷下来的新政只能草草结尾。父亲顾不上的诸事,全是三郎拖着病体,跑前跑后料理,又替她把府里的庶务皆料理妥当,与他们一道回了山东。
从那之后,她就知道她眼里没有旁人了。
再后来他们定了亲,她想她一定能嫁给他,他也一定会娶她过门。
但竹林里却只剩下了了清风,再没有了那个装了满袖子帕子,提灯前来的身影……
祝奉没想到,被丢弃在架子顶端的旧书留,竟还留了一张多年前的旧纸条。
“这兴许是谦筠给我留下最后的东西了。”
他将那张旧纸条夹在自己新买的书里。
接着他跟杜泠静告辞离去。
杜泠静一直看着他手里那夹了三郎留下的旧纸条的书,直到他拿着书远远地不见了身形。
她的目光还在那处,定了许久。
积庆坊永定侯府。
陆慎如从宫里回了府里。
今日扈廷澜给逢祯试讲,他从头到尾地听了。
扈廷澜的长子与逢祯年岁恰相差不大,颇懂得这个的年岁孩子的心思。他教上一阵,就停歇一阵,看似慢,但他在上面讲书沉稳平和,下来近身在他耳边指点,温和耐心。
一堂课下来,小殿下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还问,“先生明日还来吗?”
陆慎如甚是欣慰,此事落定了下来,
此事定下,他松口气回了家,听说他娘子也刚回来,往内院换衣去了。
他问了句,“夫人怎么去了书肆这么久?”
若有看中的书,何不直接买回家来?
但崇安低声回道,“夫人今日,遇到了一位友人。”
陆慎如目光问去,听见崇安道。
“是蒋解元的同窗旧友祝二郎祝奉,夫人见过他后,颇为出了一阵神。”
话音落地,男人默了一默。
“知道了。”他没再说什么。
刚从书房换了衣裳走出来,便见他娘子从内院过来寻了他。
“侯爷回来了?”
她见他脚步往外走。
“这么晚了还要出门吗?”
男人摇头,听见她又问。
“今日伤口疼了吗?”
她一连三问,陆慎如将目光落在她眼睛上。
自他受伤之后,她对他态度十二分变化,变化得连他都有些不敢信。
她对他极其上心,她甚至主动叫他“夫君”。
只是,他在她心里,比之蒋竹修,又是如何位置?
第80章
今夜无星无月, 云层厚厚压在京城的夜空里,陆慎如晚间没怎么睡着,伤处有些隐隐的痛。
他娘子睡得正香, 他没扰她,撩开纱帐下了床。
远岫阁庭院里树梢不动, 刚入了夏, 暑热就在空气里徘徊,连夜间也不曾散去。
臂膀处又疼了一疼,陆慎如站在庭院闷热的空气中,不免想到了那年在勉楼, 伤口疼着,空气闷着, 情形颇有几分相似。
他在几日前将她拦在了月亮门转角处,他避在阴影里,不便被人看见,却想跟她多说两句, 但她看都不肯看他一眼。
“我不想知道公子是什么人, 也不想知道公子要跟我说什么。我只知道, 你我不该再见。”
说完,她再不容他多言, 便从月亮门中决然离去。
二弟听说之后,不知如何是好, 见他一连多日沉默寡言,素来调皮的二弟也跟着他安静了下来。
他伤还没养好, 少说也得再养一个月,到青州入了秋,天气渐渐转凉才能离去。在此之前, 他仍要继续藏在勉楼的隔层里面。
隔层里闷的厉害,尤其傍晚一场雨下过之后,湿气涌进来,更是令人难耐。二弟耐不住潮热,却见他心绪不佳,宁愿在隔层里陪着他。
“隔层浅窄,多一个人就更热了,”他叫了二弟,“往外转转吧。”
但二弟摇头不肯走,非要陪着他。
这时勉楼里突然有了快步上楼的脚步声。
他一下就听出是谁,而二弟也极其敏锐,当即小声叫了他。
“哥,她又回来勉楼了!”
她之前说她不会再来,让人把她的东西都搬走,亦不肯与他多言,不欲看他。
但今日她突然又来了。
二弟不禁拉了他的袖子,她还没到楼上,他就先高兴了起来。
“我就说,大哥对她的心意,全是真意,无有掺一点假。老天爷怎么会让她感觉不到一点呢?”
二弟兴奋道,“哥,她肯定是来跟你好好说话的!”
好好说话,他也希望是如此。
而她确实是朝着他来的,但她不曾进到隔层里,脚步停在了隔板外。
他一眼看过去,看到她脸上有泪痕,眼中有泪光。
“怎么了……”他不由轻声问出口。
话音未落,她就叫了他。
“公子,我晓得你对我有意,可我从不曾见过公子真容,亦不知道公子是何人。公子于我来说,远如天边流星,你对我有意,我却无法回应。天底下也没有我必须回应的道理吧?”
天底下确实没有这样的道理,可是……
他彼时没立刻开口,却见她眼中的泪落了下来,手下一直在颤动,似是攥了什么。
他定睛仔细看去,才见那是一方帕子,帕角里绣了竹叶。
是她那蒋家三哥的。
而白色的帕子上,有点点洇开的血迹。
她攥着帕子的手越抖越厉害,眼泪也越掉越快。
“……他去山里养了近半年的身子,他本来都快好了,今日却咳了血……”
言下之意,是他令蒋家三郎咳了血。
那天,他从隔板的缝隙里看向她的眼睛,他知道她看不到她,但她一双眼睛里,他看不到一点对他的温和,他不敢与蒋竹修作比,却连陌生人都不如。
她看他的眼神里只有厌恶与敌意。
他喜欢她有错吗?
但在她眼里,他令蒋竹修吐了血,他就罪无可恕……
那天,她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勉楼我不会再来了,直到公子离开!”
她说完就走了,跑下了勉楼。
二弟惊颤地扶住了他,“哥你脸色煞白,是不是伤势发作了?!”
他捂住了受了伤的胸口,但伤没有发作,他只是心口有些疼,顿疼地像被人用钝刀砍了数十下。
他跟二弟摇了摇头,说他没事,只哑声,“收拾东西。”
二弟倒吸气,“可是哥,你的伤还没养好。”
他勾起嘴角笑了笑。
她最后那句话的意思还不明显吗?
她不欢迎他,不想再见他,为了她的蒋三哥,她撵他走。
她把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怎么留下?
二弟急得要去找杜阁老,被他摁了下来。
当天,他就去跟杜阁老道了谢,告了辞,天亮之前,就把勉楼隔层里的一切全部带走,离开了杜家。
离开青州之后,二弟还不住看他的脸色,每天不知看多少遍,他都说了自己很好,二弟却很惆怅。直到二弟突然发现了一处细作留下的痕迹,要去查探。
那天早上天刚亮,二弟就来找了他。
“哥,我昨晚做梦了。”
“什么梦?”他随口问。
二弟却道,“我梦到你把她娶到我们家里来了!我梦到你们成亲了!”
他愣了一愣,却嗤笑了一声,不知是笑自己还是旁的。
“她这么厌恶我,怎么会愿意与我成亲?”他道,“青州的事,以后不必再提。”
他转了身准备走开,二弟却又两步跟了上来。“
“可是哥,我总觉得你们还有缘分!”
他又嘀咕着,嗓音没出息地又低又哑。
“哥你何曾如此喜欢过一个人……”
二弟彼时的话,他没理会。
但就是那日,二弟飞身扑在他身前。
冷箭贯穿了他的喉管。
他再也没有兄弟了。
远岫阁庭院里,有侍卫出现在门边,问侯爷是否有什么吩咐。
陆慎如摇了摇头,天上的云层还低低压着,风丝仍无一缕,他又回到了房中。
刚坐到床边,她就醒了过来。
天气闷热,他见她怔忪坐在床上,问她,“要不要喝杯茶?”
他问去,她却清醒过来。
她说自己去倒就行,“你别动了臂上的伤。”
但陆慎如根本不在乎这点小伤,不许她下床,转身就给她倒了茶来。
她只能喝了。
杜泠静不知道倒茶这种小事,他执意些什么。却见他衣裳早已穿了起来,可外面太还没亮,他不会是还没睡着吧?
她奇怪地向他看去,他问过来。
“娘子在看什么?”
杜泠静问他,“你怎么不睡觉?”
“我想到了一些旧事。”
她见他又坐回到了床边来。
“什么旧事?”
她又问去,但他忽的挽住她的后颈,把她拉到他面前,令她的鼻尖压在他挺立的鼻梁上。
呼吸骤然被拉近又丝丝缕缕交错开来。
但他一时没有吻她,就这么以近到不能更近的距离,墨眸垂着,静静看着她的眼睛。
窗下无有月光闯入,帐外只有一盏幽微的小灯闪烁着细弱的光亮。
杜泠静迷惑了一时。
但崇平的脚步突然到了窗外。
崇平语调又快又紧,他惯常并不会这样说话。
“侯爷,宫里传来消息!”
夜还深着,天还没亮,宫里有消息传出来?
杜泠静心下一跳,果见男人也是一顿,立时站了起来,大步往外走去。
杜泠静不禁心提起来,但她听不到窗外人的言语,见崇平与他禀报完,他又转回了房中,但脚步沉沉。
“出了什么事?”
她没了睡意,见他更是直接穿起了外面的衣裳。
她举灯快步走上前来,他脸色极其凝重。
她料想是不是贵妃或是慧王出了事。贵妃倒是一想康健平稳,但小殿下看着却不太健壮。
但都不是,他低低压着声音。
“皇上突发昏迷了。”
话音落地,杜泠静倒吸一气。
说话的工夫,他已大步离开了卧房,眼下宫门落钥,他未经通传不得随意进宫,但却让崇平叫了几个心腹到远岫阁来。
天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杜泠静也睡意全无了,双手交叠紧握着站在廊下。
她之前就试想过这个问题。
如果皇上薨逝在皇后之前,贵妃无法成为皇后,慧王也不是嫡子,陆惟石这一派处境就十分尴尬艰难了。
皇上身子自登基以来就没大好过,众人倒也习以为常,但这次竟然突发昏迷。
远岫阁陆陆续续点起了灯来,灯影随着人影来来回回地匆促穿梭,不住晃动得人心亦惶惶。
直到天亮,宫里传信早朝果然罢了朝,但宫里没宣任何人,不过永定侯府递了牌子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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