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她还是嗓音极柔地开了口。
“夫君真是英俊,世间可比拟的男子,应该没有了。”
她眸光带着羞意,落在他眉宇间。
他怔了不知多久。
那些日,真的如同幻沫一样,而眼下,他莫名有了幻沫即将被戳破的感觉。
一旦她也如同蒋枫川一样,认为蒋竹修的死,就算不是他所为,也与他脱不开关系。
她还会似那几日一样,主动投入他怀里,轻柔地叫一声“夫君”,道一句,世间比他英俊的男子,没有了……
她还会吗?
她还会对他笑吗?
被茶水沾湿的衣衫换下,新衣换上身来。
陆慎如收回目光浅浅闭了闭眼睛,没留意他的娘子,亦悄然向他看了过来。
杜泠静的耳中,还交织着六郎说得那些话,说建了六年的归林楼,是他来了京城就为她建起来的书楼,而他备受众议空悬许久的侯夫人之位,也是一年一年为她而留。
他等她,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她不禁想起她上轿嫁他时穿的再是合身不过的嫁衣,想起归林楼里给她布置得如同青州勉楼的书房,想起他撇开繁杂的公事带她奔马,又顶住杨家的压力把她要拂臣齐齐救出来,还有……
她说不清他为她做过多少事,还有他给她的一切,她亦说不清,他都准备了多久。
但她知道他是谁了。
若从今夏往回算去,他是九年前,藏在勉楼里养伤的那个少年!
身形不一样,声音更完全不同。
他是史公子。
不,不是史,应该是石,是陆惟石!
太久了,太久了,而“史公子”从那遥远的九年前,承诺她离开勉楼、此生再不相见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任何音信。
她早就把他忘了。
可他眼下,就站在她身边,臂上还受了替她挡下致命一箭的伤。
杜泠静眼帘颤了颤,默默看着他的侧脸,一息又一息。
他似乎有所感应也转头看了回来。
但这时,崇平快步到了门外。
“侯爷,魏世子来了,说眼下有些状况,您恐怕得立时离去。”
他要离京,去西北,还要上战场了。
杜泠静一下回了神。
男人亦微怔,“现在?”
崇平道是。
男人一默,转头看向娘子,“不能陪你吃饭了……”
吃饭只是再小不过的事,她见他衣衫已穿好,她走上前来,接过盈壁手中的腰带,替他束在了腰上。
他低头向她看来,丫鬟们都退了下去。
男人伸手,将身前的妻子拥进了怀中。
他鼻尖低着蹭在她头顶黑长的细发上。
他的胸膛炽热,哪怕隔着刚穿的衣衫,杜泠静都能感觉得到他心口的热向外散来。
史公子,陆惟石。
她心头快跳,但他已经松开了她。
“我得走了,泉泉在家等我回来。”
他迈开步子看了她一眼,走到门口又看了她一眼,这才跟她笑了笑,撩了帘子大步离去。
杜泠静目光追他出了门。
外间很快没了他的声音。
她静默立在廊下。
今日所听到的一切,在她心口起起又伏伏。
惟石,三郎……
她想她需要一个答案。
一队人马星夜离开京畿, 向西北边关奔去。
侯爷走了,府内看似一切如常,但却莫名地沉静了下来。
夫人独自坐在西厢房改成的书房里, 手下的古书一个字都没修进去,她无法凝住思绪在笔端, 反而提笔落下两个字——
人会在什么样的情形下, 选择结束自己尚未走完的生命,提前撒手?
墨迹在纸上晕开,像是沾染到了人的心头,沉如布满头顶的阴云。
杜泠静不认为是惟石使手段迫使三郎至此, 她相信惟石不会行此劣事。
可是,却也无法排除是惟石的强势等待, 无形之中压迫三郎选择自尽。
三郎性子温和谦逊,不争不抢,可侯爷恰与他相反,他坚定强势, 他不轻易更改意志, 他想要, 就明目张胆地要,同时既能沉得下心神来等待, 亦能耐得住心思蛰伏。
杜泠静闭起眼睛,秋霖劝她去睡下, 更鼓反复响起,天色已经很晚了。
可她睡不着, 她只看向落在笔尖的这两个字。
到底应是怎样的真相?
连着跑了一夜的马,天亮之前稍事休歇了片刻。
魏琮派了身边的一位姓何副将陪同侯爷一同前往西北,他刚从西北军中而来, 对关内关外的情形都了如指掌。
陆慎如浅应了口水,叫了他过来问话。
不外乎问些关于那鞑靼九王的事情,此人当年围困永定军的时候,是春秋正盛的年纪,但如今十数载以后,他又受过重伤,想来也已老迈。
“但此人不能留,最好是活捉,若能提前探明他的行踪,突袭制胜,再好不过。”
陆慎如道此一句,夜色化进他眸中。
何副将连声道是,“就怕此人警惕,见势先跑。”
陆慎如听了却哼了一声,“那是自然,但若是令他主动随阵上前,就未必能跑这么快了……”
诱敌深入。
他随即吩咐了何副将几句,何副将一听,眼睛都亮了起来。
从前只听闻侯爷用兵独到,但却不曾有幸效力侯爷身侧,今次闻言,何副将连声道好又道是,但也稍有顾虑。
“此法虽好,但万一被那九王逃脱,他只怕短时间内都不会再出现。”
但战场上瞬息万变,难以确保就一定能捉住他。
确实很难确定,但陆慎如道,“我亲自上阵。”
何副将一听更加激动,若侯爷亲自上,那九王就算一时逃了,也早晚陷落。
“只是侯爷还有伤在身。”
“无妨。”
男人道完这句,有吩咐了些事下去,让人准备这场诱敌突袭之仗。
有片阴云挡住了月光,山林里昏昏暗暗地令人不安。他们明日不便白日停留,要加急跑马,此刻只能又歇了一阵。
陆慎如闭了眼睛,便不禁想到家中。
不知他走之后,蒋枫川有没有折回去,告诉她娘子关于蒋竹修自尽之事。他是吩咐了崇安严防死守那蒋六,但是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他可能拦不住,她早晚会知道,就在他离京这些日里。
林中刮起了一阵风,飞洒走石地乱了视线。
他恍然想起蒋竹修过世的那年,他听闻消息怔了许久,时间比他料想的要早。
他颇为等了几日,在蒋竹修办丧之后,才去了一趟青州。
前来吊唁的人还没走尽,青州蒋氏一族上上下下,都因这位最有前程的解元英年早逝而悲痛。
蒋六是最不能释怀他兄长早逝的人,一直在说这不可能,明明大夫说他哥还能撑到下一年。他也觉得很奇怪,叫了崇平去暗暗地查。
而他自己去寻了泉泉。
他看见她的那时,她就站在院外竹林的寒风里,风吹起她身上白色的衣角。
她虽未嫁给蒋竹修,可却为她的三郎服了妻子之丧,她通身披麻戴孝,单薄地站在冷风中,连脸色唇色都是白的。
他无法上前,只能在她身后默然看着她。
她似乎已经流尽了眼泪,低头扶着竹子,好似下一息就要倒在竹林里。
彼时他这年头刚刚掠过,便见她身形一踉跄,密密的竹林将她的身形扶住三分,可终究无法彻底将她抱住,她向旁倒去。
陆慎如一步上前,她倒进了他怀里,疲累的眼睛闭了起来,人已经昏了过去。
“泉泉……”
恰惠叔来找她,见状疾步赶了过来,待又在她身侧,看见他将她抱在怀中,愣一愣。
“侯爷?”
她父亲过世的那年,惠叔跟在蒋竹修身侧,见过他。
惠叔慌乱地跟他行礼,他显然是秘密前来,不便现身于人前,而蒋家还有诸多宾客,不便接待他。
他见怀中的人昏迷不醒,干脆将她抱回了自己的落脚院中。
惠叔不敢多言,只能快步跟上,又唯恐外人看到,紧张不已。
毕竟蒋竹修刚离世,她是蒋竹修的未婚妻。
好在他住处离蒋家不远,就在附近。
他甫一将她抱起来,便发现人比他预料中还轻,像是悲伤将她整个人都掏空了,纤瘦到他抱着她甚至有点硌手。
他让崇平替他解下披风,盖在她身上,将她拢在怀中。
待到了房中,他没舍得松开,抱在坐在帐中,让她倚在他怀里,急促请了郎中隔着帐子给她把了脉。
郎中说她只是一时脱力昏迷,开了副成药,他让崇平去买了,要给她喂到口中的时候,她却不肯张嘴。
他摩挲着她的肩膀哄着她,反复试着给她喂药,但她就是不肯喝。
“这是何故?”他不由问了郎中。
郎中不便进来,看到他二人样貌,只能在帐外又诊了脉。
他道她,“恐是悲伤过度,伤了心神,颇有些……”
“怎样?!”他问
郎中轻声,“娘子怕是无意留在世间了……”
话音落地,一室寂静。
她不想独活,想顺着这寒冬腊月里的风,就随着蒋竹修去了。
他愕然向她看去,见她双唇仍旧紧闭着,被他抱在怀里的身子冷如寒冰。
他眸光发颤动不已。
就这么在意那蒋谦筠吗?
没有他,在这世间再无可以留恋?
她无法回答他,郎中说她身子还不到那等地步,若是扎针,过一刻钟就转醒了,也就能喂得进药。
可惠叔却从外面跑了进来,说秋霖阮恭他们发现姑娘不见了,正在着急找她,恐等不了许久。
她还闭着双眼与双唇,面色苍白泛青。
他看了又看,直接让人把药取了过来。他径直将那药汁含在口中,落唇在她冰凉的唇上。
她还不欲张开,他却非要将药喂进她嘴里。
她不想吃药,闭着的眼角落了泪。
他抬手替她抹掉,又将药含住,喂进她嘴中。
她渐渐有了转醒的意识,却抽泣地哭着,似乎想要从他怀中躲开。
但他揽着她的肩膀,只将她扣在自己怀里,直到将药喂完。
郎中再诊脉,“姑娘应是无虞了。”
外面秋霖阮恭他们,找不到她已是急的乱转,她也就快转醒。
他在最后喂药之外,落唇吻在她的眼角上。
她坠在眼角的泪微咸。
她又低泣着抗拒地要转过头去,但他不许,将这一吻深深印在她眼角眉下,噙走她微咸的眼泪,才最后看了她一眼,起身离开。
他将院子腾退出去,抹掉关于他的痕迹,留给了她。
之后又在青州多停了三日,才离开。
蒋竹修是走了,可又没完全走,甚至差点将她生的意志带走。
他不敢强迫她,只能等上一年又一年再一年。
毕竟在她心里,那人是扎根在她心中的唯一。
山林里飞沙走石消停下来。
陆慎如回望了一眼身后京城的半边天,唇边仿佛还残留着她当年的眼泪。
他微微抿唇。
不知她今夜,在侯府家中是否安眠?
但他得走了,他立时去吩咐崇平传信西安都司和行都司各部,前往西安等待。
“早料理完,早日回京。”
他吩咐,崇平领命。
他压下心中翻腾的不安思绪,重新上马往西北边关奔去。
杜泠静在城中的茶馆里,约见了祝奉。
祝奉没想到她会专门见自己一回,眼下听见她问一些关于谦筠死前的事情,祝奉不甚明白,说自己并不曾听闻什么特别的事,“我接到谦筠过世的传信,没想到这么早,颇为意外。”
言下之意,他也完全不知道三郎自尽的事。
杜泠静心道连六郎和惠叔都不知道,祝奉不知也不奇怪。
饶是如此,亦如希望之火破灭,她也没能从祝奉处得到答案。
但祝奉却思来想去,与她说了几句,关于谦筠十分关注朝堂的事情。这事杜泠静知道,只是她心思都在藏书上,与三郎一起讨论朝局的时候不多,三郎似乎也无意告诉她许多。
祝奉不知道更多关于三郎的事了,她连几日又拜访了几位三郎生前的旧友,都没得到答案。
她只能又去找了惠叔,问他三郎可还有什么手札之类的东西留下。
惠叔却道,“夫人也是知道的,三爷不想留太多东西缠绵人间,那些手札都烧了,老奴也不记得还有了……”
杜泠静酸了眼眶。
惠叔将她眼睛红着,连忙道,“三郎留下的,除了书册之外,其实还有许多朝廷邸抄小报,还有些关于朝中时局的评议之类。但因着与时局相关,这些也烧了不少,留下的都被收进了库房里。至于旁的散碎笔记什么,都在青州老家,在三爷书房里。”
在三郎书房里……
他走之后,不管是他爹娘,还是六郎,从不曾动过他书房里的东西,一切如旧,杜泠静那些年想念他的时候,也去看过,坐在他日日读书的椅子上,默默坐着,又趴在他的书案上,仿佛能问到他身上墨香与竹香交织的气息。
杜泠静返回了侯府,将崇安叫了过来。
“安侍卫,我想回一趟青州。”
速去速回,在侯爷从西北回京之前,就赶回来。
她想亲自去三郎书房里再看一遍。
她想知道他到底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她要回青州自己寻找答案。
但她把话说了,崇安吓了一大跳。
她跟崇安解释自己不是要走,会赶在侯爷而之前回来,甚至不用告诉侯爷,毕竟他往西北还要上战场,他不需要知道。
但崇安无论如何都不同意。
“侯爷有吩咐,夫人决不能离开京城!”
崇安是被吓坏了,哪怕杜泠静说她别人都不带,只带着崇安与侯府侍卫回去,也不行。
她心口闷闷,见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崇安,只能道。
“那你万万不要告诉侯爷,莫要耽误他在前线的事!”
她是这么吩咐的,但崇安却记起侯爷前几日走前吩咐过,说在家中看好夫人,夫人有任何动向,立时向侯爷汇报。
之前夫人离开京城去保定就拂党的消息,就搁置了一天才告诉侯爷,侯爷极其不快,这一次崇安长了记性,没再听从夫人,速速将消息递给侯爷。
不过陆慎如还在一路往西奔马,终于顶着炎夏的日头,到了宁夏关城。
他只见了几个心腹将领,将此番准备活捉九王的事说了来。
众将先见到侯爷秘密赶来,便是一振,接着听闻要捉那鞑靼九王,更是兴奋起来。
连绵起伏的群山之中,有部落驻扎于此。
下面的人陆续带着炙烤得流油的羊肉,与烈辣美酒往帐子里送来。
那部族的首领当下让人割下最好的一块,递给了一旁一个年迈的人。
“九老,我等在你面前还是稚嫩了些,这数月与交战,还是多亏了您。”
那首领递上割肉的匕首,有给那人碗中满了酒。
“九老从前,可是差点灭了永定军的人,当年的威风,在整个大漠都响当当,怎么不听您提提当年风光旧事?”
他说着,帐中其他部将都凑了上前,吆喝让九老说一说。
那九老,也就是鞑靼九王,却没有什么谈兴,老迈的疤痕纵横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
“汉人有句话,好汉不提当年勇。”他道,“都是天意罢了。”
说完,喝完了酒,独自走出了帐子。
众人见他不肯多言,倒也没追,只说起近来宁夏关城的事,上次他们重伤了刚到宁夏的忠庆伯世子,但那魏世子岂是好相与之辈,将他们几个部族的联军打得七零八落。
他们好不容易这才聚起些气来,只想着何时回去宁夏复仇。
九王却没与他们议起此事,只是独自走到帐外。
明月高悬在山巅。
他想起了汉人的弘启十四年,半数永定军近乎折损完的那场仗,他确实在里面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若论风光,自是风光,但是,其实那非是他自己的本事。
而是有人掌握了永定军出关的消息,偷偷传给了他。
他从领口拉出一块骨雕圆牌,那上面刻着一个极其繁复的纹样。
若是陆慎如或者魏琮此刻看去,一眼便能看出那纹样,与细作所漏的纹样一模一样。
而九王看着这骨雕圆牌,这是他那四十余年前覆灭的部族,最后留下的东西了。
当年,就是有人持此图样找到了他,他这才相信了那消息,而这消息确实准确无疑,险些令永定军一蹶不振。
有此图样之人,必然也是部族的遗脉,而且能准确有此图样的,也只能是部族当年的贵族。
但部族覆灭,贵族亦消失无影,怎么会打到汉人内部,获得永定军秘密的动向?
这么多年,他其实一直在暗中查问,彼时给他送来消息的到底是何人。
相似小说推荐
-
抛夫弃子的女知青(铃溪) [穿越重生] 《抛夫弃子的女知青》作者:铃溪【完结】晋江VIP2025-06-20完结 总书评数:613 当前被收藏数:4120...
-
八零小寡妇带飞全家(细雨淼淼) [穿越重生] 《八零小寡妇带飞全家》作者:细雨淼淼【完结】起点VIP2025-05-31 完结现代言情都市生活47.97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