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宫里宣侯爷进了宫。
午间暑热喧腾,但满京无风,闷得人透不过气,饶是杜泠静素来沉得住气,此刻也不禁叫秋霖给她打了扇。
扇子一摇一摇地,到了日头西落的时候,侯爷回来了。
他见他娘子一直等在远岫阁书房里,便道,“皇上醒了。”
杜泠静闻言大松了口气。
不过却见他脸色沉着,并无一丝松快,沉闷似好比今日的天,低压到青石板上。
“先前我以为,皇上身子再是不好,怎么也得三五年。但今日看来,说不定用不了一年……说不好,就在下半年。”
下半年?
眼下都五月了。
“余先生他们怎么说?”
他的几位心腹幕僚,不知准备如何应对此事。
她见他略顿了一下,道,“最简单最快的,除掉中宫皇后。”
皇后不死,贵妃不可能上位继后,慧王也不可能是嫡子。
除掉皇后一切就不一样了。
杜泠静闻言默了默,不由看向身边的侯爷。
他要决定除掉皇后吗?
她没问出口,但他却叹了一气。
“皇上对这位发妻极其看重,皇后寝宫等闲人可靠近不了。”
杜泠静抿了抿唇。
就宫宴上她的观察,皇上确实对皇后颇为关心,但皇后对谁都淡淡的,对皇上亦是这般。
两人未见得有多亲密,可皇上又极其在意皇后的身子。
都说他偏宠贵妃陆怀如,但贵妃差的就是这皇后之位,皇上若真偏宠,又怎么如此顾及皇后的身体,盼她长久相伴?
或者人心所爱,本就如此复杂不可捉摸?
杜泠静暗暗想着,却听见身侧人低声道了一句。
“我得回趟西北了。”
他要回西北,杜泠静瞬间意会。
如果事情的发展,走向不利的地步,逢祯无法顺利入主东宫,那么他只能兵压京城。
杜泠静的心跟着他快跳了起来。
她暗暗攥紧了手。
外面的人都骂他,说他永定侯府满门忠烈,独独剩下了他这乱臣贼子。
名声什么的,纵观数千年的历史,其实没太所谓,可他若是一旦兵败……
杜泠静不禁问出口。
“惟石想好了?”
他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沉默了几息,轻声道。
“娘娘其实,算是个命苦的人。”他说自己的胞姐陆怀如。
“僧人道士皆批命,说她生下来便同寻常人不一样,是万中无一的凤命,是注定母仪天下的人……”
旁人或许艳羡,但陆家在西北为国拥兵,已至人臣之极,这凤命却来得奇奇怪怪,以至于引得先帝一众皇子求娶。
先皇彼时的情形,同今日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处,都是早早定下的东宫太子,突然薨逝,而众皇子之中再无嫡子。
陆家不想搅合到夺嫡之事里面来,为陆怀如在舅家寻了一位远亲,就是那位郭将军。
那时陆慎如尚且年少,但他道,“姐姐还真就喜欢他。”
喜欢那个尚且名不见经传的年轻的郭将军。
杜泠静想到了年嘉跟她说得那些传闻。
原来真的有郭将军,原来娘娘真的与人定过亲。
而陆氏大小姐出身的陆怀如,还真就喜欢过那个没名头的年轻将军。
“那郭将军后来……”
陆慎如沉了眉眼,“娘娘嫁人之后,他二人再没见过,后来,他战死在了沙场上。”
果如传闻一样。
杜泠静说不清是如何心绪。
陆慎如却说起自己的姐姐。
“她一顶小轿,以婢妾的身份进了王府后院的时候,连祖父都红了眼睛。我真无法想象,若登极的不是皇上,难道陆家的大小姐,真就一辈子给人做妾?”
他说着,摇了头。
“或许僧人道士批命,真的批对了,她可能真的是那万中无一的凤命。”
但是皇上还迟迟没能立她做皇后。
杜泠静向男人看去,见他眉目威凛了起来,他目光往窗外远远看去。
“就算皇上未能捧她为后,我这个她的亲兄弟,也要力鼎她坐上那最高位,母仪天下!”
他沉了声。
“只有这样,才不枉费她多年的舍身付出,也不枉费整个西北永定军的希冀渴盼!”
他的声音很低很沉,却在杜泠静耳中,如钟鸣般盘旋回荡。
他说自己,“必须要回一趟西北了。”
但杜泠静皱眉看向了他的伤势。
陆慎如知她意思,他口气缓下五分。
“娘子别担心,皇上才刚醒,我总要等他情势平稳,再借机回去。且得些日子呢。”
蒋家新宅。
蒋枫川送走了来客,惠叔上前收拾茶碗,不由地看向客人的背影。
“老奴怎么瞧着,像是雍王殿下王府中的人。”
不是皇叔兖王,而是文臣拥簇皇子雍王。
蒋枫川将杯中的茶水引了,笑着道是,“惠叔好眼力。雍王殿下身侧没了邵探花,来拉拢我这蒋探花呢。”
“啊?”惠叔讶然,“那六爷怎么回应?”
蒋氏是过了世的裕王的外家,可不曾在两王之间站队。
可惠叔却见六爷更笑了。
他听见他道,“雍王殿下赏识,我岂有不应之理?”
他答应了。
这消息没多久就传到了陆慎如耳中。
男人无甚奇怪,蒋枫川可不是他兄长蒋竹修,行事无规无矩的很。
相比之下,蒋竹修倒是颇有些耐性,他并无一省解元的得意骄纵,反而极为沉得住气。
有些事情,他自认为自己做不到,但蒋竹修却能放得下、做得来,或许是极其聪慧,却自有病弱缠身的缘故,蒋竹修同一般人确实不太一样。
那年杜阁老突然过世,葬身山洪之中,他疾驰几天几夜赶去,泉泉没把他认出来,扔下被山雨浇灭的灯扑进蒋竹修怀中,但蒋竹修却看见了他。
在勉楼之时,他就意外与他照过一面,那天,他把泉泉送回房中,敲响了他的门。
他奔马数日,当晚又太晚,只能临时歇在他们落脚的借宿山庄里。
他隐了姓名,只说是路过投宿,山庄主人没现身,让仆从引他下榻。
蒋竹修来的时候,衣襟上夜雨未干,他身上飘出浓重的药气,上前给他行礼,认出了他的身份,叫了一声侯爷。
陆慎如不知他所来何意,他却开门见山。
“我已活不长了。”
他第一句话便是这个,接着怅然又带着些许愧意地向他看来。
他身形消瘦,还未开口就低低咳了两声,通身似浸透了山雨的冷意,但说出的话却是:
“若侯爷还对静娘有意,可否等她一等?”
陆慎如看去,听见他极其平静地缓声说了七个字。
“我不会娶她过门。”
他嗓音极轻。
“她已没有了父亲,她叔父再不可靠,而这世道……侯爷若有意,”他眸色平静着请求,“还请给她些时间,再等一等她。”
陆慎如并未开口应答。
他还有意,他还会等,这是显而易见的,但与蒋竹修无关。
可他在没料到,蒋竹修他真的没娶她,竟提前病逝了。
他惊讶,让崇平亲自去查了一查,这才查到他偷偷买了苦楝子到家中去。
所以,是自杀?
陆慎如设想过许多他不娶的可能,独独没想过他会自杀,这个不被世人所接受的方式。
但这事,旁人并不知道,可能只有他身边的惠叔。
但惠叔却跟了那疯子一样的蒋六郎。
陆慎如吩咐了人。
“看住蒋六。”
蒋枫川将他圣前求娶的事,说给他娘子,她就惊愕要离开他。
若是她知道了蒋三自杀之事,又晓得了蒋竹修在山庄,曾同他“保证”过,他不会娶她呢?
陆慎如闭起眼睛,捏了眉心,想到她曾为了她的蒋三郎,撵他走。
难以想象他是谁,知晓蒋竹修是自杀时,她能会怎么想……
男人抿唇沉默,灯火昏黄。
半晌,他又嘱咐了人。
“把蒋六盯紧。”
但蒋枫川在两日后,偷偷派人离了京,往彼时杜阁老身亡的山中的山庄里去了一趟。
可也有人悄悄跟了上去。
永定侯府京郊山房。
不与内外院落连同的一处隐秘小院里, 陆慎如抬脚走过去,看到有人正站在廊下,将一盆热到发蔫的兰花搬到阴凉处。
他脚步甫一出现, 搬花的人就警觉地看了过来。
他看到了陆慎如从隐藏的门外踏入,手中的搬动的花盆不知是否继续。
陆侯看了一眼他手中的花, 看到泥土湿润, 花叶上还有残留的水珠,目光又扫过满园。春夏之交,正是花儿争奇斗艳的时候。
他听闻此人最初看都不肯多看这些花一眼,但渐渐地, 这些花已比他打理得花团锦簇。
原来奔走在刀剑上的细作,也会莳花弄草。
他目光打量的时间, 那人已将手中的花盆放了下来。
他是那日被陆侯亲自捉来的三个细作之一,那两个鞑靼人都被人灭了口,但陆侯独独保住了他这汉人。
他说让他活着,果然没杀, 不仅没杀, 还把他从阴湿的地牢里, 带到了这满园花开的院中。
陆侯想让他开口把知道的都讲出来,他知道。
但这个口, 他真的能开吗?
汉人细作暗暗绷了身形看向陆慎如。
男人没再多言,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 让崇平递了过去。
是他们细作内部接头的图案。
他听见陆侯道,“我刚查到此图, 出自四十多年前就已覆灭的一个鞑靼小部族。”
四十多年前,先帝都还没继位。
他问,“你们缘何有此图?你们与这覆灭的鞑靼部族有什么关系?”
那汉人细作默然看着图不言。
陆慎如也没指望他立时开口, 只是目光又向满园被打理得锦簇的花中看去,他道。
“人活着,或是为了展翅高飞,一览众山,也或是万众期盼,铁肩责任,又或者道义传承,血脉繁衍,但其实大多数人活着不需要理由,就只是想要在这世间的花草山河、熙熙攘攘活着而已。”
细作愣了愣。
陆侯在问他,他想要活着吗?
他唇下抖了抖,但还是紧紧绷着,什么都没说。
他看见陆侯眸中有一闪而过的失望,但又笑了笑。
“你今日可以不告诉我,但是,你得快些决定了。”
说完,他从院中离了去,独留汉人细作,不住低头看向那失落许久的鞑靼部族的图腾……
陆慎如刚回到京中,就见魏琮已在侯府里等他。
不消他多问,魏琮就把来意说了。
他道近来关外鞑靼人的不安分,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都和一位鞑靼王子有关。
陆慎如微怔,“别是那九王吧?”
鞑靼九王,弘启十四年,永定军出关击敌,便是此人带兵围困了永定军大部。
那年永定军损失惨重,阖军上下恨极了此人,次年他祖父老侯爷带病亲自出关突袭鞑军,险些活捉了此人,以慰永定军半数的亡魂,也可解当年损伤惨重之谜。
但此人颇有些运道,逃过了被捉之命,但亦身受重伤,手下部族又被永定军击溃,他亦在大漠中渐渐销声匿迹。
可此人与永定军的深仇雪恨,双方恐都未忘记。
陆慎如敏锐问去,果见魏琮点了头。
“就是他。”
在背后操纵一次又一次秘袭。
前面多次还无人察觉,直到魏琮在宁夏与其交手,才隐隐察觉不对,派人细细调查,消息刚刚传过来。
陆慎如一听就笑了。
“我只怕他早就死在大漠里,既然活着,又在战场之上,那可再好不过了。”
此人必得死在永定军手上。
魏琮眸色沉了沉,想到了他的二叔父。
那是魏氏最骁勇善战的将军,是整个永定军都不可多得的大将,而他就是在那一战中,被生生割了头,又吊在高岗上,任血流干……
他嗓音微哑,缓声。
“明日,我奏请皇上,返回西北。”
他回去亲自了解那鞑靼九王。
但他却见侯爷抬了手,“你这次伤得不轻,还是继续休养的好。”
“可此人极其难缠,眼下军中众将,除了荣昌伯杨老将军,旁人只怕不行。而荣昌伯……”
魏琮都不想说了。
杨家先出了两个嫡子杀人的事,接着又有杨大小姐杨金瑜在酒中下毒,被锦衣卫捉去,卫国公世子要休妻。
荣昌伯气到昏迷倒地,眼下还卧病在床。
魏琮道,“侯爷还是允我亲自回去的好。”
可陆慎如还是摇了头。
“那侯爷要派谁去?”
陆慎如低声,房中静了一静,他目光遥遥看向了西北那半边天。
“我亲自去。”
魏琮一怔,看住了他。
次日陆侯就上了折子,道西北军中需要整顿,他请命亲自往西北走一趟,料理关事,整顿军务。
皇上病情缓了些许,也算是恢复了上朝。他见到陆慎如的奏请,思量了一日,第二日允了他。
他要往西北整顿军务,杜泠静也知道了,但她这陆侯夫人却不便跟去,陆慎如身份特殊,她留在京中,才能让那些文臣闭嘴,也让宫中安心。
他亦道她不必跟去,“一个多月我就回来了。”
又怕他担心他的伤,跟她道,“只是回去整顿军务,再做些应对朝中事的安排,又不上战场。”
他话是这么说的,但杜泠静却发现他取走了远岫阁卧房里的刀剑。
不是一柄,是两柄。
她站在他空出了小半边的刀架前,心头莫名快跳了一阵。
陆慎如却得了派出去盯梢的侍卫消息,说蒋枫川不知怎么想到了了杜阁老过世时,他们曾借宿过的山庄,让人往那处去了一趟。
陆慎如哼了一声。
那蒋六倒是聪明,知道杜阁老过世这等大事,他必然出现,那么彼时与蒋竹修见过面,也是顺理成章。
往这一处查,还真就能查出来点什么。
但他发了话下去,“不许他一味地查,尤其不许他带什么人回京,更不许带到夫人面前来。”
他蒋六想似上一次那般行事,是不可能了。
陆慎如实是不耐烦听见这蒋六的事,转身回了卧房,见他娘子就站在他的刀架前,长眉蹙着,盯着刀架上空了的两处。
“你要上战场。”她不是问句。
陆慎如没想到她竟从这里瞧出来了,不由失笑。
她却不笑,嗓音闷闷,“你臂上的伤,还完全没好。”
男人走到了她面前。
“不是完全没好,只是没完全好了而已。”
他跟她咬文嚼字起来,杜泠静越发皱紧了眉,抿唇看着他。
受伤上战场岂是小事?她眉眼问他。
他没回,反而问她。
“娘子心疼我?”
“我当然心疼夫君。”
她没有犹疑,但陆慎如垂眸细细看着她。
是因为他做了她的夫婿,还是因为他为她受了伤?
他看了她半晌,眼帘垂着,瞳色浓重如云雾,令人不看进内里。
杜泠静不知他在想什么,暗暗猜测着,刚要问上一句,他忽的一笑。
“娘子,我们今夜欢好吧。”
这句话一下打乱了杜泠静的思绪。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她在说他受了伤,不该上战场的事。
可他看向她的眼中尽是执意。
夜晚的帐中,窗外蝉鸣阵阵,蝉鸣将消减下去的夜中暑气又吸了起来,随着阵阵响亮的鸣叫,全都吐到了帐中。
杜泠静热透到浑身是汗,连脚腕都有汗珠滑落,他则攥上了她滑而细的脚腕,又顺势上滑到她腿弯膝头,将她拢拢抱到身前。
他不知为何心绪似乎不太高昂,但下晌眼中的执意,此刻完全化入到了力道之中。
他用力占有着她,一下一下,连同指尖与唇畔,既不让她逃脱,也不许她走神,而她尽力配合,他却要索取更多。
杜泠静有些受不住了,竟觉得今日仿佛又回到了他们因圣旨赐婚之事争执的时候。
分明是他不肯据实以告,可他的脾气却比她还大,像是受了什么委屈又说不出口,见她不肯与他和好半分,一味倔着,连娘娘都约束不了。
那时的帷帐之间,他就是如此执意。她越是拍他打他,他越是要她,哪怕她气红了眼睛他也不放开。
今次又是这样,莫名间似乎比之前更执意占有。
她低头已见自己身上,处处都是他留下的淡淡红痕,而他还不满意,紧压了她,仿佛要她从外到里,都印满他陆慎如的印记。
“惟石……”
她颤搐,眸中水光迷离,她已每一缕发上都染尽了他的气息。
他才低喘着抱着她,抵上她的额头。
杜泠静自认没有招惹他,抬头向他瞧去,他这次并未霸道地亲吻,也跟前几日一样,就这么以此极近的距离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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