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面, 向着裴忠恕缓缓地道。
裴忠恕错愕了一下,立刻俯身探手,一把攥住他臂,欲将他从地上强行拽起。
“你给我起来!”
“此事与你有何干系!方才大家伙都说得明明白白了!你无错,全是青州狗贼害的!至于那个公主, 她爹本就不是好东西, 如今既捉回来了,咱们也不为难一个女子,就事论罪而已,新仇旧恨一起算, 杀了,平下大家伙的气,此事就算过去了, 咱们再好好合计,踏平青州, 一雪前辱!”
裴世瑜双膝却是钉在地上一般, 纹丝不动:“多谢二叔为我开脱,只是世瑜做过的事,能瞒二叔, 如何瞒得过祖宗们的眼?”
言罢, 他向前方祖宗牌位叩首,接着,转面望向此时陆续各也走入的众人, 道:“叔祖,阿兄,阿嫂!世瑜今日在此,是为请罪!”
众人再次相视。裴忠恕的眼底掠过一缕淡淡怒气,欲再开口,却被裴世瑜截断。
“此次祸事与我阿兄无干,与那位公主……”
“亦是毫不相干!”
他一字一字地道。
裴世瑛反应过来,脚步微动,欲上去先阻他说话,却听裴世瑜已接道:“阿兄半句也未向崔昆允诺过婚事,更不曾命我联姻。我到了那里,崔昆之女突然重病,崔家称以公主代替。我本完全可以拒了,偏偏我却没有,自己中了崔昆的计谋……”
他抬面,迎上了周围那道道射向他的目光。
“她对崔昆与长公主的谋划,分毫也不知情!不但如此,她更是无意嫁我,她早有心上之人,可托付终身,是我见色起意,不管不顾,强行将她娶来了!”
“她的父皇固然罪不可赦,死不足惜,然而与她又有何干?她幼时颠沛流离,性命也是被她姑母所救,那长公主又将她养大,大恩施压,再以联姻之名迫她嫁我,她又如何能够反抗?她以为只是代崔女婚嫁而已,怎知她姑母与崔昆在背后的险辣阴谋?方才二叔说要杀她以平众怒,她何罪之有?”
“她唯一之罪,不过是被我看上而已!”
祖堂内众人皆是瞠目,一句话也接不上去。
“这一件事,从头至尾,有罪之人,是我裴世瑜一人!是我色欲熏心,邪淫狂荡,才误中奸人毒计,害人害己,引出这莫大的灾祸!”
“大罪已铸,我便是再如何泥首谢罪,亦对不起枉死之人。我更无颜再入祖堂,见祖宗之面。该死的人是我!我本当自我了断,然此仇未报,崔贼未死,我实不甘,更不愿轻易赴死,故厚颜来此,恳请列位先祖容我再苟活些时日,待我荡平奸恶,雪耻报仇,到了那时,我再死也是不迟!”
“然我亦知,我此次罪极深重,故甘愿肉袒以对,求家法惩治,冀望求得祖宗与枉死之灵暂时恕我,以稍息众怒!”
说完,他一把解脱了衣裳,赤出自己的上身,再拿起地上刑鞭,双手托起,高高地举过头顶,静待受刑。
祖堂内死寂一片。
稍顷,离他最近的裴忠恕反应了过来,见他双目望着前方的祖宗们,神情是过去二十年里从未见过的庄重和凝肃,显然此举他已虑定,不会收回。
他气得抡起一臂,待要呼他一个大巴掌,好把他打醒,落到头顶,又生生停下,最后顿了下脚,气恼地嗐了一声,改而恶狠狠瞪一眼韩枯松,转身便拂袖而去。剩下众人也无人胆敢贸然开口了,纷纷看向裴世瑛。
裴世瑛不觉望向身边妻子,见她看着直挺挺跪地的弟弟,沉吟不语,自己未免也踌躇了起来。
这时,韩枯松走上来,向着裴家列祖恭敬行了一礼,道:“此事我一外人,本也轮不到我说话。只是我看虎瞳已是知错悔过了。人孰无过,改之便可,何况他年纪也小,今在此之人,谁又敢说自己少年之时不曾犯错?这一顿家法,我看不如免了,留待他振作精神,日后奋起反击,踏平青州,也是一样。”
他这话一出,满堂的人登时都松了口气,急忙出声附和,不止顾朴谦夏衡,杜杰王彦昇等军中将领也纷纷开口表态,为二郎君求情。
裴世瑛实是不忍下手,见状,正待开口再痛骂弟弟一番,便将事暂时揭过,不料看见弟弟慢慢转面,凝望一旁的妻子,目中似含恳求之意。
白氏闭了闭目,忽然道:“阿弟犯下如此大错,确实不可轻易放过,须叫他吃几分痛,好牢记今日教训!”
众人听她如此发话,登时哑口,纷纷拿眼觑着君侯。
裴世瑛暗叹一声,只好转向裴隗:“夫人说得极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姑且容他戴罪,日后再将功补过。该当如何惩治,请叔祖老人家决断!”
裴隗拈须了片刻,慢慢道:“也好,正家则天下定。既如此,照家规论责,鞭笞五十,以儆效尤!”
裴世瑛一顿,转面,向着祠堂门外厉声喝道:“来人!传法正动刑!”
很快,门外走入一名专司刑罚的军中法正,拿过裴世瑜托举在手的刑鞭,向他恭敬地行了一礼,低声道:“少主,得罪了!”言罢,高高举鞭,一咬牙,向着他袒出的后背挥下刑鞭。
伴着一道叫人心凛的脆亮皮鞭抽肉之声,裴世瑜的后背之上,登时留了条长长的鲜红色的抽痕。接着,第二道,第三道,接踵而至。
少主跪在祖堂受刑的消息,早在方才传唤军正之时,便就不胫而走,惊动了整个君侯府。才抽鞭十来下,祖堂外的空庭上已奔聚来许多虎贲和府军。越来越多的人,还在不停赶到。当中大部分,都是参与过那夜作战的人。
这军正固然于心不忍,然而既是鞭刑,众目睽睽,如何敢敷衍,叫君侯落人口实?也就收起存心抽死人的力道而已,继续一鞭鞭地落。
才受刑到一半,裴世瑜的整片后背便已通红,布满长长短短的鞭痕,血水更从许多皮肤的破口处渐渐渗出,染红了皮鞭,又随鞭梢甩飞出去,溅在他周围的地面之上,斑斑的血点,触目惊心。
“够了!已经够了!”
似杜杰王彦昇这些边军将领,本早就个个杀得心硬如铁了,然而此刻,见小郎君如此情状,思及他从小时调皮捣蛋忽地变作一个扬鞭风发志气飞扬的少年的情景,就算原本心中多少真有几分怨气,此刻早也心痛没了。实在忍不住了,快步走到裴世瑛的面前,开声恳求:“少主知错了,也受了刑罚!如此已经足够!请君侯开恩,停下吧!”
有人开了头,韩枯松顾朴谦夏衡等人立刻也纷纷围上求情。很快,庭中众多的虎贲和将士们也齐齐下跪,为少主向君侯求恩。
那施鞭的军正也慢慢停了下来,举目望着君侯。
裴世瑛看了眼弟弟,见他那一张鲜润面庞上的血色已是褪尽,额前不住地冒着水汗,只肩背却竟还是挺得笔直,硬生生地满受着每一次落下的鞭抽的力道。更不用说,此刻他那两片漆黑眉峰,连皱都不见皱一下,只咬着牙关,神情没有分毫讨饶之态。
兄弟二十年,他如何不知弟弟倔强如牛的性子。今日他既铁了心地自求惩罚,若是半途而止,只怕他更难求得哪怕是些许的心安。
裴世瑛一咬牙:“继续!”
军正无奈,只得又落下手中之鞭。
众人也知是无法阻止了,再无人开声,只能默默看着。
在耳边只剩单调鞭挞皮肉声的漫长的煎熬里,终于,那军正数到了最后几鞭,眼看跪地之人那一片原本筋精肌劲的后背已被挞得皮开肉绽,竟是看不见半块好肉,惨不忍睹,再也下不去手,胡乱用鞭梢甩过,凑数充了过去,随即扔掉刑鞭,下跪,大声吼道:“启禀君侯!五十已满!”
白氏一把甩开丈夫方才为阻止她冲上去而紧紧暗握住她的手,几步奔到裴世瑜的身前,扶住他的肩臂,颤声地问:“你怎样了,二弟?”
裴世瑜慢慢抬起苍白湿汗的脸,望向她,微微一笑,哑声道:“阿嫂放心,我无妨——”
话音未落,一头扑倒在地,竟是疼得昏死了过去。
天黑了下来,夫人那里终于传出小郎君苏醒已无大碍的消息,只也没有气力再见探望之人了,请那些还留在府邸的叔伯放心,自管先去,待他身体恢复了些,再去面谢众人关爱。
一直等着的裴忠恕终于长长松下一口气,然而再思今日之事,忍不住又越想越恼。
虎瞳护着那公主的态度,是不用多说,瞎子也能看见了。他自是不好再对那个公主如何如何,但是别人却不一样。当场便转向坐在自己身旁的韩枯松,骂道:“你这秃驴!看你带出来的好徒弟!你自己做情种就好了,害我家虎瞳也和你一样!我裴家何时出过如此没出息的大情种?全是你教歪的!我就说,当初就不该叫虎瞳跟你亲近,果然是没好事!”
这二人是发小,自小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又都是性情中人,说话一向直来直去。韩枯松脾气好些,平日别的事,多由着对方,实在受不住,便往红叶寺去清净几天。唯此如同逆鳞,谁人都不敢乱讲,此刻见他竟开了口,还把少主的事也怪到自己头上,怎忍得下这口气,当即跳起,一拳暴打过去。
裴世瑛一直伴着妻子在屋中守着弟弟。他昏睡半天,妻子便红了半天的眼睛。好容易等到人苏醒,又听到外面传来乒乒乓乓之声,中间夹杂着族叔与大和尚的对骂,不用看,也知是两人又打起来了。
果然很快,婢女就在门外小声通传情况。
白氏知那两人的事,别人说也无用,怕吵到世瑜,立刻推丈夫出去。裴世瑛只得起身劝架。
她的贴身大婢女鹤儿送来一碗方煎出来的汤。
裴世瑜趴在榻上,后背缠满药带,脸侧压在一只填充了晒干的菊花和忍冬花瓣的清脑枕上。应是痛累的缘故,眼皮一直耷垂下来,半闭不动的,面依旧苍白,长发几丝凌乱地挂落在额上,衬托得两道眼睫倍加鸦黑,模样是从未有过的虚弱。
白氏十七岁正式识得他的长兄,当时他才十一岁,这么多年看他长大,心里早将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弟,见他这般模样,心疼万分,揩去眼角残泪,接来用调羹舀了一勺,送到他的嘴边。见他软软摇头,有气无力的,便哄:“听话。知你没胃口,吃不下东西,只是煎好的酥乳,往里添了两搓盐而已。等你喝了精神好些,想吃了,你再用饭。”
裴世瑜依旧闭目,不肯张口。
白氏无奈,只好叫人撤下。正担心他要饿坏,过一会儿,听到他闷闷地道:“二叔和大师父怎还不走?我头痛,快被吵死了!”
白氏急忙催婢女出去传话。幸好这时声音终于消去,转头看见丈夫也走了进来。
见兄长来了,裴世瑜终于睁眼,又撑臂在枕,待咬牙坐起,被裴世瑛一把扶住,将他轻轻压了回去,道:“别乱动了!”
从大婚那夜开始,各种事情便乱纷纷一齐袭来,也是直到此刻,兄弟二人才算是得以私下碰头,白氏知他二人应当有话,便起身让出位置,微笑道:“我去看下晚膳。”
裴世瑛目送妻子领着一众婢侍出去了, 转望弟弟伤背,长长叹了一声。
“二郎你太倔了!为何要你阿嫂如此开口?此并非必要!你不是有意,至于那位公主, 你族叔他们又怎不知, 她非主谋,今日都只在气头上而已,等过几天气过了,料也不至于真要拿她怎样。”
裴世瑜双目低垂,沉默了一下, 低声说道:“全是我该受的。比起我犯下的罪责, 这远远不够。”
他缓缓抬头,望向兄长。
“阿兄,你若以为我今日只是为了护着那个公主才如此行事,那便错了!我本完全没必要应下这桩婚事的, 我却偏偏应了。若不是我,便不会有后面所有的事。我甘愿受责!即便如此,也是不能弥补半分因我之过而致的损失。”
“从小到大, 我不知犯过多少的错,但这一次, 真的与以往不同了。我闯了大祸。于我自己而言, 我是毫发无伤,最多或可称是我在冠礼之日得到的一个刻骨教训,但对于那些……”
他停了一下, 神情流露出一片浓重的愧色。
“今早我回城, 在城门的河边看见了许多死难者的亲友,他们在为死去之人举幡送魂。他们的哭声,令我无地自容。就算我可以安慰自己, 我也是受害之人,我并非有意,但我没法骗自己,他们就是因我之过而去的!我更连累兄嫂,我都这么大了,还要你们为我摒挡一切,收拾我惹出来的局面……”
他的眼角发红。
“阿兄,我知你爱护我,但我们裴家能有今日局面,阿兄你付出过多少心血和代价,我再清楚不过了。所以我更不能叫别人因我犯下的大过,而对阿兄你寒了心,便是半分也是不可!”
“我今日领罚,绝不敢认为我因此便能减我之过,但是,只要能叫将士们稍稍消一些气,就是将我鞭烂了,我也是甘之如饴!”
裴世瑛双目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弟弟,忽然,他张开双臂,将弟弟轻轻搂住,抱了他脑袋片刻,方慢慢松开。
他眼眶也微微泛热:“世瑜,你真的长大了!”
“阿兄原本对你忽然改变心意愿意联姻一事,颇觉不解。如今我明白了,必是你想为阿兄分担责任。你有如此之心,我已是十分欣慰了。至于后来这些事,你若认定是你之过,也并非全无道理,但,若真如此追究,更应当受责的,不是虎瞳你,而是阿兄我!”
裴世瑜立刻摇头:“与阿兄你有何干!”
“崔昆这几年间,始终热络于联姻,我因此而放松警惕,以为他当真想要两家交好,以共对强敌,竟忘记势利之交,难以久远的道理。倘若不是我点了头,虎瞳你怎会抱着联姻之念去往青州?”
裴世瑜待再插话,被裴世瑛抬手阻止。
“崔女暴病,临时易人,择定的大婚之所,再到如此庞大的陪嫁队伍,表面看去,事事皆有合理缘由,然而,如此多的合理,发生在同一件事上,便有些不同寻常了。”
“不止如此,你阿嫂也告知我一个消息。白家在徐州设有商社,商社匿名经营一间饭庄,位置靠近城门,日常兼作消息联络之用。那里有个副将,是饭庄老客,时常吃酒赊账,往往三四日来一趟,近日却连着十来天不见人,掌柜前去打探,才知人已走了,换了个脸生之人,多问几句,对方态度凶恶,将他赶走。你阿嫂当时人在江都,掌柜便将事报告给她,你阿嫂又发动人往别处刺探了下,发现旗号如旧,但另外几门亦有人员变动,新旧混杂,新来之人里,还有操青州口音的,联想到青州正与我们议婚,她立刻赶了回来,将事告诉了我。”
“因了以上,我固然在汾水行宫做了些安排,以防不测,但还是不够远见,竟没想到,他们会在雁门天门两关也引来外敌偷袭。是我大意了,过在我!虎瞳你今日是在替为兄的担罪!”
裴世瑜不顾伤背之痛,欲从枕上爬起,被裴世瑛又按住,命他勿再乱动。
“我知阿兄你都是为了我!”裴世瑜神色激动。
“阿兄你向来谨慎,不立危墙,此事换做任何别的人,你若存疑,早便叫停,怎还会容青州人马送嫁到来?你是因了我,怕万一是你多心,坏我好事,所以你才心存侥幸。阿兄你若再这样引咎自责,叫我往后如何自处?”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这兄弟二人一个趴着,一个陪坐在旁,正在相互引咎,忽然,身后传来一道说话之声,转头见是白氏来了,静静地停在门畔。
“知你们兄弟相好,恨不得把罪都揽在自己头上。叫我说,罪己责躬固然重要,但如今最要紧的,是尽量弥补,还有,虎瞳快些把伤养好,早日再活蹦乱跳起来,往后你们兄弟再一起上阵,叫仇者痛,亲者快,如此,便就是对此次受害之人的最大告慰了。”
裴世瑛欲起身迎她,白氏自己走入,将丈夫轻轻压回到位上去,叫他坐着。
裴世瑛便转向裴世瑜:“那便听你阿嫂的吧。你也勿多想了,安心把伤养好。你想吃甚,和你阿嫂说。”
裴世瑜沉默了片刻,忽然,双臂支在枕上,艰难地爬坐起来。
裴世瑛和白氏看见,急忙要他再卧下去,他却不听,硬是坐了起来,待身上那一阵牵出的痛楚过后,说道:“阿兄,阿嫂,我还有一事,想叫你们知道。”他这话说完,半晌又没下文了。
裴世瑛未免困惑,看一眼妻子,见她望着世瑜,仿佛若有所思,便忍住不去发问。
“莫非是和李家那位公主有关的事?”忽然,白氏柔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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