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赞传信说,大召皇帝孙荣久知他才干之名,极是欣赏,可惜他已投齐王门下,皇帝每每谈及,深感遗憾。昨夜皇帝行宴之际,自己侥幸陪坐在侧,皇帝与左右再次谈及此事,扼腕叹息。他见皇帝求贤若渴,极受感动,仗着过去与君相识,冒昧传信,想邀他叙旧。若他亦是有意,可往会兴相见,到时自己必倒屣相迎。
崔重晏何等聪明之人,怎不知对方言下之意。
上次两家约盟之际,那使者便曾私下向他转达过孙荣对他的欣赏之意,当时他只作不懂,并未加以回应。
此次孙荣再次向他示好。这倒在其次,引起崔重晏注意的,是孙荣如今的所在之地会兴。
那地距离风陵不远。莫非孙荣知宇文纵正在攻打河东,便亲自过去,意图观战,趁乱浑水摸鱼不成。
他并未一口答应,只向传话人询问河东战事的进展。
得到的回答,令他极其意外。
宇文纵非但没有如他所想那样顺利通过龙门关打到了晋州乃至太原府,相反,大军竟已撤退。据说在龙门关便遭折戟,随后匆匆退兵,传言他遭遇刺杀,险些丧命在了龙门关。
短短一段时日,孙荣先失潼关,后丢风陵,他怎肯甘心,收到这个消息,大喜,认为是上天赐下的良机,当即亲自赶去那一带督军,筹谋反击夺回失地。
崔重晏当时直觉告诉他,必是那个消息及时被送到了,裴家军阻止反击,出其不意,才有可能令宇文纵受挫至此地步。
难道她并未死在黄河波涛之中?
崔重晏如何还能忍得住。恰好青州也不能入了,他当即带着人马掉头折返,于昨日再次返回,潜入太原府。
也无需他刺探,进入城中随意一间酒馆,坐下与人搭讪几句,便能听到有关她的各种消息。
这个黄昏,他混在街头拥挤的人群当中,看着她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在夏家的大门之外,大庭广众,裴家子牵着她手不放,毫不避讳地炫耀恩爱。
天黑,他尾随在二人的身后,来到那夜这二人曾经举行过婚礼的旧地。
理智提醒崔重晏,她活着便好,如今不是他将她带走的良机。他也没有把握一定能将她从这里带走。还有更为紧迫的事等他去做。
他应当掉头,立刻就走。
然而,他无法控制自己。
“当日我还道公主你已死在水下。”
“我不甘心。下水一直找你,想着即便不能将你活着救起,好歹也要将你从水里带出……”
崔重晏并未回答她的话,只看着她,似笑非笑。
“我没有想到……原来我在水下苦苦找你之时,你已上岸,丢下我去……”
他的神情语态,叫李霓裳顿时想起当时情景,似也感到几分那时他绝望的样子,不觉闪神。
崔重晏等的就是这一刻,劈手便将匕首从她手中夺走。
李霓裳回神,待要反抗,崔重晏又如何会再给她机会,出手如电,立刻将她双臂反扣在了背后,捏紧她的双腕,立刻将她制得死死。
李霓裳稍一反抗,双臂便如要断般疼痛。
“公主勿动,便不会疼。我不会伤害你。”
他看着她煞白的面色,稍稍松了些手劲,又柔声抚慰,正待立刻强行将人带走,这时,只听殿门咣当一声巨响,似被人一脚重重踹开。
伴着一阵急促的奔步之声,李霓裳抬头,看见裴世瑜提剑,疾步冲了进来。
看见眼前一幕,他猝然停步,目光又飞快扫视一圈狼藉宫室,落到崔重晏的身上,当场怒喝:“你给我放开她!”
崔重晏也是一惊,显是没有想到他这么快便回来,但很快,他镇定下来,冷冷道:“崔某带走未婚之妻,天经地义!该让开的,应当是你!”
裴世瑜听罢,怒容反而消失,面露不屑之色。
“姓崔的,你算什么东西?长公主一张嘴空口白话,你就拿来和我争?天下谁人不知,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更何况……”
他停了一下,又将对面之人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摇了摇头。
“清河崔家曾是何等门第,怎生出如你这般子孙?拜人为父!做人鹰犬!你不过就是崔昆家的一条狗!你凭什么和我争?你也就只配躲在女子身后苟全保命!我告诉你,她要是掉一根汗毛,我不将你碎尸万段,我不姓裴!”
这裴家子从头到脚,浑身的每一只毛孔里,都在散发着倨傲的俾睨之态。
崔重晏的心口突突激跳。
当日被崔栩拦在青州城门口羞辱时的一幕,仿佛再现。
林霓裳此刻更是心惊肉跳,并非担忧自身安危,而是被莫名恐惧所攫。
她对崔重晏算不上有过多了解。然而有一点,她却十分清楚,那便是他的傲气,绝对不会比裴世瑜少上半分。
她看得分明,身旁的他在慢慢地捏紧拳头,手背青筋纵横暴起,但一张脸,却出奇地显出平静之色。
一种不祥的预感,骤然向着李霓裳袭来,她的手心开始发冷。
“是吗?”只听崔重晏轻轻反问一声。
他凝视着对面那个全然不过只是因了出生有所倚仗便敢如此羞辱自己的的侯门贵子,唇边露出一缕笑意。
“裴二,倘若我告诉你,公主她不但是长公主应允许我的,更是她自己许诺甘心跟从于我的,你是不是不信?”
裴世瑜一怔,飞快瞥一眼李霓裳,面上迅速笼了一层淡淡霜意。
“姓崔的,你莫不是白日做梦发着胡言?她怎么可能!”
崔重晏唇角笑意更深。他单手入怀,取出一条簪子,托在掌心,向着对面慢慢地展举。
“裴二,你自然不会认得此簪,因你那时还不识得公主。但此簪却能作证,公主她是甘心跟从我的。”
气氛陡然凝固。
在这一瞬,李霓裳几乎就要站立不稳,勉强撑着双腿,才没有当场软坐在地。
她看到裴世瑜的目光在崔重晏掌心里托的簪上停留了片刻。那是她曾经戴过的。接着,慢慢转向她,神色迟疑,目光中带着不敢置信似的疑惑。
她整个人微微发抖起来,面容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苍白如纸,竟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裴世瑜和她四目相交了片刻,仿佛在等待她的否认。
片刻后,他的眼皮微跳,一缕浓重阴影在他眼底一掠而过。
“崔重晏!”
他不再看她,猝然转目,神色以随之转为冰冷,目光宛如霜电,射向她身旁之人。
“都是男人,真若有种,那就和我单挑!躲她身后,拿她当盾,算什么事?”
“姓崔的,你若是能赢我,今夜我不但让你带着你的人马毫发无伤离开,只要她自己愿意跟你走,我也绝不阻拦!”
“我裴世瑜一言既出,绝无反悔!”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靴履之声。
火光引来了在附近驻扎的一支守军,将领带着人赶到,扑灭火后,闻讯冲来此地,见状,登时将整座寝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如何?你不敢吗?”
这裴家子的通身傲气,在这一刻,直达顶峰。
崔重晏盯着对面之人,撒手,缓缓松开李霓裳,拔出佩剑,握在了手中。
裴世瑜头也未回,向着身后众人喝道:“全部退开!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上来!”
裴世瑜双目似已冒出火星,扑上挥剑便刺。
在剑锋猛烈相交发出的一阵不绝于耳的刺耳铮鸣声中,崔重晏倏然一个反手, 剑刃转向裴世瑜, 在他一侧的臂膀上划出一道血口。
这伤口应当不浅。
血迅速渗出,染红半边衣袖。
“少主当心!”
几个因不放心而守在宫室门口的将士惊声高呼,纷纷拔出刀剑,作势围拢。
裴世瑜低头看一眼自己的伤臂,抬起眼, 双眸射出精光。
“都给我闪开!”
他喝一声, 一个踏步朝前,剑锋宛如蛇信,直取崔重晏的咽喉。
剑锋速度太快,崔重晏闪避不及, 侧颈应剑而伤。那伤除起初绽出一缕血痕。慢慢地,血从破口处滴落。
不过才如此几个来回,二人便已各自见血。
就连李霓裳也看出来了, 这二人不像是论输赢,从挥刃的一刻起, 便如冲着对方性命而去。
崔重晏绝非泛泛之辈。
裴世瑜若是有个闪失, 她便是万死,亦难辞其罪。
“住手!”
她慌乱地喊了几声。谁也没有听她,厮杀更为凶猛。
李霓裳急忙又冲那几名紧张观望不敢动的将士喊:“快通知君侯!”
这里距府城有些远, 一个来回, 等人赶到,最快恐怕也要天明了。远水不解近渴。然而除去君侯夫妇,李霓裳实在不知, 还有谁能阻止这种毫无意义的搏命。
那些人醒神,转身要走,裴世瑜又厉声喝了句“不许去!”紧接着,轰然一声巨响,打斗附近的一扇槅窗竟被扭在了一起的二人撞破,止不住势,两人双双滚落庭中。
李霓裳追到窗前,看见两条背影一前一后,几个纵跃,转眼出了庭院,不见人影。
她在近旁,便是羁绊。
一出来,二人不约而同就往古行宫外的旷野地杀去。转眼又是几十个来回,除去一开始的剑伤,各又挂彩。
此时早也杀得凶性大发,红眼如同斗兽。兵器脱手,便转为肉搏。缠斗中崔重晏硬生生吃下一记重击,随即迅速反杀,手指扼住裴世瑜的咽喉,将他死死压制在了身下。
就在他咬紧牙关,握起另拳,待砸向裴世瑜的面门,地上的裴世瑜怒吼一声,猛然挺腰。
近身肉搏极耗体力,何况是这种不要命似的打法。斗到此刻,两人体力多少都已有些不支,加上不备,崔重晏一下被掀翻在地,情形顿时转换。
裴世瑜不再给他任何反击机会,紧跟着从地上一跃而起,握拳重击他的太阳穴。
崔重晏眼角顿时出血,人更是险些晕厥,痛苦地倒在了地上,一时无法动弹。
裴世瑜盯着在身下缓缓挣扎,显已失去抵抗能力的崔重晏,一面大口大口喘息,一面抬臂,抹了把自己口鼻里流出的血。
“姓崔的,你输了!”
他的面容染血,神情狰狞。
“你今日只有两个结局,赢我,你可以走。既然输了……”
他迈着略蹒跚的步伐,走去,捡起落在地上的剑,走回来,停在崔重晏的身畔,低头俯视着他。
“那就去死!”
言罢,举剑,刺向崔重晏的心口。
崔重晏只觉耳骨缝的深处里都似透出来针扎似的痛楚。他勉强提气,凝聚精神,抓起一把尘土,猝然朝他面门扬砸过去。
趁这短暂的间隙,又用尽全力从地上起身,向着附近的汾水奔去。
裴世瑜双目被迷,暴怒不已,向着身后方才追出来的将士高声下令射他。
他话音才落,暗处便射来一排乱箭。
是崔重晏方才等候在外的随从赶到,见状,为救主所发。
场面一阵混乱,将士有的护着少主,有的与崔重晏随从厮杀,有的追杀崔重晏。
待裴世瑜终于能够睁目,再追到汾水河边,只见火把光照出岸边七零八落掉落着的羽箭,草丛中洒落鲜血,他人却已消失不见。
众将士屏息望向少主。
“去找!”
“一旦找到,格杀勿论!”
裴世瑜望着漆黑的河面,寒声下令。
搜索持续一夜,并无结果。
裴世瑜是在天快亮的时候才回来的。
李霓裳一直在等消息。煎熬着,心神不宁,忽然听到外面起了脚步声,急忙奔出,抬头,当看见他的样子,惊了一下。
他立在阶前,面庞沾血,双目通红,唇角和身上挂彩,衣裳撕裂数处,模样看去很是狼狈。
晨风吹动他染血的衣袖,他一动不动,望着停在了门后的她。
李霓裳那颗悬了一夜的心,非但无法放下,另外一种忧心,又悄然爬上心头。
她什么也不敢问。只迈出门槛,到他面前迎他,轻声道:“你回来了?”
他看着她,不应声,李霓裳只好慢慢伸手过去,握住了他的手,拉他进来。
他也没抗拒,只是沉默地跟着她入内,又任由她为自己解衣宽带。
除去破损的血衣后,他安静地登上坐床,坐了下去。
李霓裳跪坐在他的身旁,用素帕沾水,小心地为他擦去面上的血污。附近营队里的军医也赶到,为他处置臂上伤口。待军医退下,李霓裳道:“你饿了吧?我叫人送些吃的来!”
说完,她急忙忙地转身要去,却见他慢慢转过脸来,问道:“他说的,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他回来后,开口和她说的第一句话。
李霓裳心咚地一跳。
这一刻还是来了。她知道,躲不过去的。
她慢慢抬眸,对上他投向自己的两道目光。
“他……”
她顿了一下,先问:“崔重晏如何了?”
“投水跑了。还在找。”
他只简短地应了一句,青肿的唇角便紧紧地抿起。
获悉如此一个消息,李霓裳一时也不知是如何的感觉。
是遗憾那个人带着自己的“污点”仍活着,还是为他侥幸逃脱而暗自松出一口气?
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迎上他的目光,低声道:“他说的……是真的。”
裴世瑜的面庞上浮出一缕显然夹杂几分惊异的阴影。
他看着她,仿佛全然不知疼痛,将他已受伤的唇角抿得更紧。
纵然昨夜心中已是翻来覆去想过数遍,她该如何解释,才能最大程度将自己摘清,获得他的谅解。
然而此刻,当这一刻真的到来,她忽然又有一种无从说起的茫然之感。
那些想好的饰辞,在这一刻,连她自己都觉虚伪。
她说不出来,对着他时,也忽然半点都不想说。
她定住神,鼓起全部勇气,将当时的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讲她如何主动约崔重晏见面,讲她如何用簪子在他掌心写字激他,问他敢不敢要她,以及,最后如何被他取走。
讲完,她看着他沉默而僵硬的样子,从未有过如此时刻,感到自己是如此的轻贱和无耻。
倘若不是因为昨夜的意外,她原本应当是要欺瞒他一辈子的,是不是?
她在心里默默地想道。
良久,他都没有反应。李霓裳慢慢垂下颈子,一动不动。
“就这样吗?没有别的了吗?”
忽然,他带着几分迟疑的声音,再次响在了她的耳边。
她慢慢抬头,见他神情复杂地望着自己,和他对望片刻,闭了闭目,睁开眼,正要开口,他忽然又抢在前道:“罢了!不用说了!你当我没问吧!没事了!”
言罢,他转面朝向那面破损的窗,看着窗外渐白的晓色,片刻后,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仿佛想让自己更清醒些,随即便从坐床上起了身。
“昨夜害你受惊,是我的错。你好好休息,不用担心。我去看看搜人是否有了进展!我去一下,等完事,我便来接你。”
他对她柔声说完,扶她坐下,又安慰地摸了摸她的头发,随即转过身,朝外匆忙走去。
李霓裳看着他匆匆的背影,抑制不住心中翻腾的情绪。
“等一下!”她喊道。
裴世瑜停在一幅垂地的纁幔之畔。这是此前为婚礼而布置的。大片的用珍贵的丹雘所染的深红帐,将寝堂饰得喜庆而不失庄严。
李霓裳慢慢站了起来。
“我想了想,既然已经说了,还是和裴二郎君你全部说完为好。”
“真的不用说了。”
晨风入室,卷动落地的纁帐,不时绕扑在他肩上。
他一动不动,没有转回身,只背对着她,如此重复一遍。
“我与他还有一件事,发生在你我举行婚礼的前夜。”
李霓裳没有照他所言停下,继续自顾说道。
“那天我已下定决心,无法坐视齐王与姑母利用婚礼来谋害你们。我想做点什么弥补,但凭我自己一个人,恐怕难以达成。我便想到了他。”
“天黑后,我将他约到河畔帐中,表达我的想法,希望他能设法提醒你们,以及向边关传信。凑巧,我知道你裴家可能有一笔先祖留下的藏宝,我告诉了他,加上……”
她顿了一下,看着前方那道纹丝不动的背影,紧紧捏拳,任指甲深深地插入手心,借这疼痛之感,才能叫自己有勇气继续将全部的不堪都说出来。
“……加上以身相许。”
她闭了闭目。
“他答应了。当时就在帐中。若不是瑟瑟闯了进来,我与他那时就应当已有夫妻之实……”
“住口!”
他突然喝了一声。接着,他全部的坏脾气,都仿佛被身畔那一张正随风扑拂在脸面上的帐幔给惹了出来,暴怒地挥臂,一把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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