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踮脚,亲住了他的嘴,不肯放开。
男人起初不动。忽然,他反客为主,将她抱起,重重地压在一棵粗壮树干的背后,一把撩开裙裾,抵身压上。
她的身段相较于他,娇小得形同他托住的一片羽毛。她受着他毫不费力的摆布,细柔的脖颈无力地往后仰去,依在粗粝的老树干上,紧紧闭目,神情是快乐而悲伤的。
她感觉着粗壮的枝干在背后不停地颤动,头顶的枝叶,亦随那一股雄浑的力量而微微震颤。
晨光从树枝的罅隙里透落,闪烁不停。几片树叶经受不住,从树枝上如蝴蝶般盘旋飘落,掉在一只脱落倒翻覆地的绣鞋之上。
她的那根纤指紧紧勾着扳指,压在男人的后背之上,隔着衣物,深深地嵌入了他的皮肉。
伴着男人一道长长的吐气之声,终于,老树缓缓地停止震颤。
瑟瑟双腿无力挂落,被放回在了地上。
她站稳了犹在微微颤抖发软的腿,背对男人,低下头,默默整理好凌乱的衣裙,套回那一只方才脱脚的绣鞋,转过头,看见他望着自己,颈上伤处却微微渗血,便走了上去,小心地为他重新整理扎布。
谢隐山低头,紧紧地盯着她,目光随她而动,因她再次贴靠过来,呼吸再次一乱。
“日后你若是想回来,也送扳指来。无论何时,我都会去接你的。”
他的唇附在这个他无法摆脱,恨不能将她时刻锁在臂内的女子耳边,用带着几分残余欢爱余音的嗓,低低地嘱道。
瑟瑟嗤地轻笑出声。在他不解的注目中,一面继续为他整理伤处,一面低声讥道:“你做梦吧!我怎会回信王你的身边?”
她蛾眉宛转,眼波流盼。
“当我不知道你们男子的性情吗?”
“哪天我若真的回了,便是你厌倦我的时候了。”
“我才不会做傻子!我要你时时刻刻记住我,将我放在你的心上。你晨间醒来、饮水、用饭、骑马、夜间就寝,乃至与别的女子欢好之时,也能想到我。”
“如此,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才能召之即来,为我所用。”
谢隐山一怔。
瑟瑟不再说话,为他压好伤带,在他的注目之中,将扳指慢慢塞入自己的雪胸间,藏在衣襟之下。
“你该去了。”
“你的人都在等你。耽搁久了不好。”
她凝视着面前的男人,说完,转身便去,径直回到李霓裳的身边,坐下。
片刻后,远远地,男人的身影也从山口旁的林子里走出。在经过附近的时候,原本正在忙着各自事情的众人悉数停了下来,屏息看着。
隔着一段距离,他停了一停,转面望了眼这个方向,随即迈开大步,走了过去。他的部下疾步迎上,为他牵马过来。他上马,身影渐渐变小,消失,最后不见。
“你真的可以不用回的。”
李霓裳始终闭目卧着,忽然轻声说道。
“姑母那里,我自能应对。”
瑟瑟眼角发红,冷笑了一声。
“公主你无须可怜我什么。我知我在做甚。”
“但愿将来,你不会恨我,那便是我最大的福气了。”
七月, 正是一年当中最为炎热的时候。
正午日头毒辣,城外的田垄间,七八个劳作了半日的农人上田, 聚坐在附近通往府城的驿道旁的一片浓密树荫下, 一面摇着草帽歇息乘凉,吃着家中妻子刚送来的饭食,一面谈论起了近来发生的一桩时事。
上月,与河东相邻的潞州刺史主动投书,请求归入君侯治下。
那地本是召国皇帝孙荣的地界, 听闻孙皇帝如今不但忙于应付北方叛乱, 还遭到了来自宇文天王的攻击,头尾难顾,这潞州刺史不知怎么想的,先是主动发兵来打, 两军对垒之时,忽然又投诚了,据说君侯与夫人前些时日, 也已亲自去了当地。
农夫们谈及此事,个个都是兴高采烈, 颇有一种与有荣焉之感。当中一人更是笑道:“我儿有幸, 入选虎贲。本还想着攻过去,他好争个功劳,回来光宗耀祖, 不料那边仗都没打, 自己长腿就过来了,回家唉声叹气个不停,被我踢了两脚, 这才不吭声了。我骂他有了五谷想六谷,人心不足蛇吞象。这年头,到处都在打仗,外面人想过安稳日子都不成,他倒好,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也不要他光宗耀祖,但愿咱们一直太平,老子能种上地,儿子在君侯手下听用,我就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河东也就这七八年间才得太平,论战乱之苦,再无人比这些农人更有深刻感受,这话引得众人纷纷点头,又羡慕他养了个有出息的儿子,能选入虎贲。
那农夫心中得意,面上却显得愈发自谦,摆手说:“莽儿罢了,不足挂齿!他倒是心心念念,整日想跟少主。叫我说啊,君侯更为稳妥!他还是跟着君侯,我更放心些……”
正说着,一骑沿着驿道,从南疾驰而至,马蹄急促落地,如雨点砸下,所过之处,黄尘飞扬,惹得众农夫纷纷抬目望去。
“是少主!”
有人一眼认出烈日下那道转眼便到近前的骑影。
说话的农人抬头一看,果然是有些时日消失不见了的少主,看去仿佛是赶了远路才回来的,慌忙闭口,放下手中的水罐,跟着其余人起身作揖,心中未免惴惴,害怕自己方才顺口说出的话若随风传入他的耳朵,那便糟糕至极。
裴世瑜半瞬也未停息,双目盯着前方,策马狂风般从路旁这些正向他行礼的农人身边卷过,朝着前方的太原府赶去。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便纵马冲入了城门,直奔府邸。
孙荣眼见成为众矢之的,皇位也不知道还能做多久。前些时日,潞州刺史又得到消息,毗邻的绛州泽州已遭陈永年的攻打,孙荣无力回兵。
刺史害怕宇文纵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又因从前曾与陈永年结仇,此人睚眦必报,只怕投降过去,他也容不下自己,想到裴氏近在眼前,又素有担当,便生出投靠之念。
然而孙荣早也留了防范,在他军中到处安插心腹,他担心万一消息泄露,没等自己投过去,下面先会生乱,便想出一个法子,先是亲自领兵发往河东,作出要攻打河东的样子,待抵达边地,两军对垒,他才派人秘密送去降书,得回应后,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手将孙荣之人全部杀死在了军营里。
前些时日,君侯与夫人应求,一道去了那边,处理潞州投诚之事,这边的守城之事,暂都交给了韩枯松与裴忠恕。
韩枯松正在城外巡视,忽然听到士兵来报,少主已经回了,人在府邸,急忙回城入君侯府。
因君侯夫妇一并外出,裴曾也带着永安同行,府里静悄悄的。
一个下人告知韩枯松,少主一回来,便去往祖堂那里,急忙找去。到了那里,远远看见一道身影静静立在裴家祖堂外的院门口,一眼认出,正是出去已有数月的裴世瑜,大喜。
“虎瞳!你可算回来了!昨夜我和你二叔喝酒的时候,还说起你!没想到你今日当真回了!太好了!我告诉你,你不在的这段时日,咱们这里发生了好多事,都是大好事!潞州刺史主动归降,君侯他们过去了——”
裴世瑜慢慢转过身来。
韩枯松哈哈大笑,奔到他的面前,待看清他的样子,人又黑又瘦,唇干发乱,几乎脱形,不禁面露诧异之色。
“你这是怎么了?怎的成这样子?是路上太辛苦了?”
说完,见他不应,想了起来,看一眼对面的祖堂。
“对了,你怎一回来就到这里?公主呢?她前些时日去看她那个姑母了,你怎没将她一起带回来?莫非是事情不顺?”
“还有侯雷他们呢?怎的都不见人,只少主一个人回来?”
裴世瑜那日从潼关走后,除去给予龙子必要的休息,其余时间,人几乎都是在马背上度过的。
龙子的脚力怎是侯雷等人的坐骑所能比及。纵然侯雷想要追赶,也是有心无力,更知他这一回异常,怎敢强行阻拦。
不过半程,裴世瑜便将随从全部甩在身后,自己一个人,没日没夜赶路。
他仿佛不知疲倦,更无须休息。他整个人被一种无法言喻的强烈的窒息之感所攫住,身体里像有一把火在烧,将他烧得有如剜心裂胆,日夜不宁。
他不会相信那夜他曾在帐外听到的话。
那是不可能的。
他必须回来,问个清楚,证明那全是姓宇文的自己在言狂意妄大发厥词。
他慢慢地抬起眼,盯着对面的韩枯松。
“我的父亲,究竟是谁?”
“是不是宇文纵?”
他张口,一字一字地问。
韩枯松大吃一惊,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当对上对面那两道犹如有焖火燃烧的赤红双目,只觉后颈一凉,人当场吓住。
他虽性情豪爽,说话也常口无遮拦,脑子要比舌头慢,然而这一次,却知无论如何,自己也是不能胡乱开口。
他醒神过来。
“虎瞳你这是何意?你从哪里听来的?你不是君侯之弟吗?父亲怎会是那个人!”
裴世瑜看了他半晌,抿了抿唇角,道:“如此就好。我已杀了他。”
“什么!”
韩枯松大惊失色,冲上去,一把攥住裴世瑜的衣领,粗暴地将他拽了过来。
裴世瑜打了个趔趄,摔在地上。
“你说什么?你小子说什么?你杀了他?”
韩枯松又急又怒,不断顿脚,冲着地上的徒弟大声吼叫。
“你给我说清楚!你当真杀了他?”
裴世瑜在地上趴了一会儿,慢慢爬了起来。
“他和我说了此话,我怎能容忍如此羞辱,当场杀了他。”他冷漠地说道。
韩枯松登时全身血液发凉,一下便想到从前,自己因恨恶情敌,总是在年幼的少主面前大骂对方,连带少主也将他视作十恶不赦的仇敌。
今日之事,虽然并非自己授意,但细究起来,实是罪责难逃。
害少主酿出如此人伦惨祸,就算君侯不怪,将来他又如何去见静妹?
“完了!完了!这下真的完了!这可如何是好!全是我的罪……”
韩枯松心神大乱,慢慢松开了裴世瑜,手无力地垂落下来,发呆片刻,忍不住又狠狠地捶了几下脑袋,恨不能将自己当场锤死。
正又惊又怕又懊悔,忽然,他发觉对面的裴世瑜仿佛害了病似的,身体微微颤抖了起来。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韩枯松急忙上去,又扶住他。
“罢了罢了!你快去休息!人死不能复生,事已至此!你也不用多想了!君侯不在。等他回来,若是怪你,到时大师父与你一道承担便是……”
韩枯松正在安慰,不料,被他反手突然一把攥住手臂,只觉他的五指深深捏入自己皮肉,痛入骨髓。
“大师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怎会是我的……”
他咬牙,顿住了。似从口中说出那两个字,于他都是一种莫大的折磨。
“你一定知道的,你这就告诉我罢!”
他看着韩枯松的眼睛,用颤抖的声音,低低地恳求。
韩枯松一怔,与他对望片刻,忽然,醒神过来。
少主并未真的杀人。方才应当只是在诓自己而已。
是自己上当了。
韩枯松一时僵住,想要否认,知已瞒不住他了,但若说出,似又不妥。
他迟疑了片刻,含含糊糊道:“当年之事,大师父真不清楚……你问我也是无用……君侯与你阿嫂不在,你也刚出远门回来,我看累得很,莫若你再等等,先休息几日,等他们回来再说……”
裴世瑜定定看他片刻,忽然撒手,撇开他便朝外奔去。
“你去哪里!”
韩枯松问道。他不应。猜他必是这就要赶去潞州了。
看他这一副骇人的模样,韩枯松怎会放心让他过去,慌忙追上。
“虎瞳站住!”
正在这时,庭院外响起一道呼喝之声。
韩枯松抬眼,见裴忠恕的身影闪出,出现了院门之外,急忙喊道:“快拦住他!别让他走!”
裴忠恕挡在裴世瑜的面前。
“不用去找你兄长了!当年事,二叔最清楚不过!你既已知此事,二叔告诉你便是!”
“宇文那厮罪不可赦!你杀了便杀了!没杀,日后杀也是无妨!”
裴忠恕提及宇文二字,便似被牵出极大的仇恨,切齿说道。
帝国末年, 各地局势形同起火,西南世子宇文纵更是率先叛出朝廷,危机更甚。
大将军收到急令前去平叛, 河西军事托给裴隗。
当时的宇文纵虽十分年轻, 但兵强马壮,背倚天府,其个人的军事能力也极为不俗,并不容易对付。
平叛陆陆续续,持续了长达两三年的时间。
最后一次, 大将军彻底击败宇文纵。兵败后, 宇文全家被朝廷所杀,只他自己领着残兵败将逃亡而去。
大将军回到了河西,不久,逃走的宇文纵在河北一带再次作乱, 甚至自号横海天王,大有卷土重来、横扫四方之态。
那里已是朝廷失去控制的乱地,朝廷鞭长莫及。
监军太监因此前索贿不成, 一直怀恨于心,趁机诬告大将军心怀不轨, 故意放走宇文纵, 这才遗祸至今,造今日之乱。
朝廷此前为拿捏边伯,曾以厚待为名, 将他们的家人召至长安。
裴家也是如此。族人此时大多都在长安居住, 形同人质。
大将军被迫重返长安,自证不成,被下天牢, 家人亦一同入狱,惟夫人因出身皇室旁宗,得以幸免。
夫人身子不好,秉性也一向柔弱,此时却极为刚强,求告当时的宰相胡德永,又多方奔走,为大将军疾呼。
皇帝终于幡然醒悟,杀了太监,下令为大将军平反。然而此前,大将军已在牢狱中旧伤复发,不治而亡了。
夫人经受不住打击,事后一病不起。
举家扶灵将大将军葬回到河东故宅之后,当家之责,落到了十岁的长子裴世瑛的肩上。
当时风雨飘摇。河西已是形同孤岛,朝廷给不了任何实质的援助。大将军走后,人心动荡,外族趁机猛攻,裴隗靠着大将军的余威勉励将士团结,这才勉强支撑下去。”
“二叔我那时二十多岁,跟着你的叔祖在河西,得知世瑛决意带领族人北上的消息。我想去接应他们,奈何当时战况惨烈,后路被断,无法脱身。”
裴忠恕回忆往事,神情惨淡。
“几个月后,天已隆冬,胡人久攻不下,被我们抓住机会袭营成功,损失不小,被迫暂时撤退,我终于得以南下去接他们。”
“当时世瑛和阿妹他们带着夫人,已跋涉数月之久,历经千辛万苦,快到河西了。我接到他们之后,才知中途发生了一件事!”
他看着裴世瑜。
“宇文纵那厮,不去好好做他的绿林勾当,不思是他反叛在先,认定他全家被杀是大将军之过,竟迁怒我裴家。也不知他是从何得来的消息,亲自领着人马追来,将人拦截在了半道。”
“当时天寒地冻,夫人病重,队伍里只有数百家兵,缺衣少食,急需补给,那厮却领着大队人马挡住去路,不予放行,将人全都困在冰雪地里,无法前行!”
裴蕴静瞒着所有人,独自过去见了他,宇文纵终于撤兵而去。
到了河西,裴蕴静发觉意外有孕,夫人便对外称自己怀有遗腹子,而裴蕴静长途跋涉染病,闭门养疾,也不再露面。
在艰难生下孩儿之后,她因血亏不止,又或是此前耗神损精过度,终是没能挺过难关,香消玉殒。夫人也再支撑不住,随后去世。
这便是裴世瑜来到人世的前因。
世人都当他是夫人的遗腹子,裴家的二郎君。
这个秘密,只有裴隗、裴忠恕、裴世瑛夫妇以及韩枯松知晓。
裴忠恕虽是堂亲,当年却也极是疼爱裴家唯一的妹妹,将她视作亲妹。
即便事情已过去多年,他此刻想起,依然痛心不已。
“虎瞳你是我阿妹的亲骨肉,我们自然会认,但那恶贼,却是我裴家的不共戴天之敌!更是虎瞳你的仇人!是他害死你的母亲!若不是他,她应当嫁你大师父的,怎如此早便匆匆去了?”
韩枯松眼见裴世瑜的面容变得越来越是僵硬,心中愈发不安起来,忙上去阻拦,示意他勿再说多。
裴忠恕咬了咬牙。
“罢了,这些旧事,二叔也不想多说。只最后一句,二叔方才与你的讲的这些,句句是真,没冤枉他半个字!”
“咱们裴家与宇文纵的朝堂纠葛,当年的宰相胡德永是当事之人,他再清楚不过,他可以作证,咱们没有对不起他半分!是他自己反叛在先,罪有应得!他却胡搅蛮缠,累我阿妹早早去世!上回他来河东,二叔是碍于你的缘故,才隐忍下去。如今你自己已经知道了,他是如何一个是非不分、趁人之危,眼中有己无人的恶贼!也是皇天已死,才会叫他活到如今,贻害不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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