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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梦蜉蝣(咬枝绿)


“不回来了?出差多久?”
“应该也就个把星期吧,下周就回来了。”
卢文洲的确回来得很快。
又一个深夜里,林晋慈锁紧的房门被打开。接着床头灯被迅速按亮,林晋慈戒备地看着堂而皇之走进来的男人。
林晋慈冷眼看着,问他,难道不怕她把他骚扰她的事情说出去吗?
“这是关爱,小慈。”卢文洲纠正她,“而且你说的话别人会信吗?你知道你爸爸提到你,是什么反应吗?他叹气了,他说你和别的小孩不一样,从小戒备心强,总是把人想得很坏。是啊,小慈,你为什么要把我想得这么坏呢?”
姑妈在外面问:“小慈休息了吗?”
“没呢。”卢文洲应道,却对林晋慈笑,“小慈很喜欢我送给她的礼物。”
客厅传来姑妈喜上眉梢的声音。
“这刚拿第一个月工资就给家里每个人都买了礼物,太破费了,自己不花销啦?”
那段痛苦难言的日子,林晋慈后来很不愿意回想。
以她给林父打电话那天为断点。
也是一个周日,她以楼上装修很吵,出去学习的理由,背着书包跑出姑妈家所在的小区。
林晋慈坐在路边的石凳上,给林父打电话,告诉林父,她要回学校住宿,她不想住在姑妈家。
电话里,林父好像很搞不明白林晋慈,说她姑妈对她那么好,心疼她读书辛苦,买人参买土鸡给她补充营养,问林晋慈知不知道他已经给她操了多少心,大人也是会累的,为什么她永远这样不懂事。
“你妈妈说你不懂感恩,我本来是不信的。你弟弟去世的事,我也从没有怪过你一句。我一直努力在平衡你跟你妈妈的关系,但我现在发现,你太自我,真的一点不会体谅人!”
“你姑妈有时候是嘴碎了一点,但对人没坏心,你小小年纪,看人不要那么苛刻,总把人往坏处想!”林父的语气越说越重,“小慈,不要再给大家添麻烦了好不好?大家都很累了,不要再添麻烦了好不好?”
不要再给大家添麻烦了好不好?
不要再添麻烦了好不好?
林晋慈应该是应了一声“好”。
那边解决麻烦一样,说有事要忙,立马将电话挂断了。
天气阴沉,是乌云密布的四月底。
结束通话后,林晋慈将已经没有声音的手机握在手里,看着来往车辆和对街的商铺。
其中有一间新店正装修,建筑材料拆得乱七八糟的门口堆着沙子,两个小孩子围着沙堆,拿着荧光绿的小桶在玩脏兮兮的沙子,笑声清脆,隔着一条喧嚣的马路都能时不时听到。
林晋慈出神地看着。
她弟弟去世的时候,好像也是这个年纪。
但弟弟从没有玩过沙子,也没有这样开心地笑闹过。
他是小神童嘛。
神童不能做这些寻常小孩子做的事,那样神童就泯然众人了。
所以事发那天的下午,林晋慈才会一时心软带弟弟去买冰淇淋。
他们本来在沙发上各自看着各自的书。弟弟看的是少儿棋谱,不是彩图绘本,但他忽然天马行空地问林晋慈什么时候到春天。
那是六月底,中考结束不久,林晋慈说还要很久。
他无由来地跟林晋慈描绘,他想要过春天,想在全是小草的山坡上滚下来,有彩虹,有气球,有小狗……
这些都是不可能的。
夏蓉不会允许他在草坡上打滚,也不许家里养猫狗。
所以林晋慈没有应他的幻想。
弟弟又问:“姐姐,现在是夏天对吗。”
林晋慈点头。
“那我能吃一个冰淇淋吗?我想吃一个冰淇淋,妈妈不在,你能带我去吗?”
林晋慈带他去了离家较远的一处商场,因他们的妈妈只在某家意大利品牌的手工门店给弟弟买冰淇淋,弟弟不敢不听话,要求来这里,林晋慈顺了他的心意,来买了冰淇淋。
那天不知道对面小广场在办什么活动,多了不少摆摊的露天集市,很热闹。
正往红绿灯走时,弟弟毫无征兆地松开林晋慈的手,跑了出去。
没有全是小草的山坡,可他就那样在一声急刹不住的撞击声中滚了出去,路对面卖气球的小贩也停下自行车,路人迅速围拢过来。
世界在林晋慈眼中仿佛静止了。
亦如同此刻,林晋慈感觉不到起风的阴天渐渐落雨,已经滴了一滴在她脸上,像泪痕一样蜿蜒下去。
天气诡异阴沉,是要下暴雨的兆头。避雨的行人疾步奔走,连来往的车辆也变得更加匆忙,对面的小孩子还是拿小桶装沙子,玩得很开心。
她忽然就从石凳上起身了。
没有任何观察路况的举动,径直朝对面迈开脚步。
然后……
在一声尖锐的喇叭声中,林晋慈的手臂被抓住,被往回拽进一把宽大的伞下,隔绝了风雨。
刚刚鸣笛的师傅降下车窗,责骂的声音隐没在倏然而至的雨声里。
“不好意思,师傅,我同学她考试没考好,一时走神了。”
师傅闻声没再计较,把车开走了。
周遭依旧车水马龙。
雨点落在伞面上,砰砰敲击,声响清晰,宛如身体里渐渐复苏的心跳。
五感归位,林晋慈闻到面前这副高大身体上散发出的被阳光晒透的干净香气。
林晋慈很慢地抬起头,看见傅易沛的脸。
她第一次离傅易沛这么近,所以将他脸上的情绪也看得很清楚,他似乎不想表现得过分担心,但担心掩盖不住,于是话说得很小心翼翼:“你刚刚怎么了林晋慈?”
林晋慈的眼睫颤动了一下,唇线几乎没什么起伏,说:“一时走神了。”
“那是我刚刚帮你撒的谎。”傅易沛很无奈,不得不点破,“你坐在这里很久了,刚刚下雨,你也没把伞拿出来用。”他眼神扫向林晋慈的书包外侧兜,那里塞着一把收拢整齐的折叠伞。
“我考试没考好。”
“你都已经第一了……”傅易沛叹气,“算了,你不想说就算了。”
林晋慈把自己被抓住的胳膊抽出来,往后退了一步,怕林晋慈淋到雨,傅易沛撑着伞立马靠近一步,确保她待在雨淋不到的地方,但林晋慈又退了一步。
傅易沛这才意识到,林晋慈不想要他靠近,下一秒,他手臂伸长,只将伞递近,人没有再靠近过去,保持着林晋慈可能满意的稍远距离,并说:“你别退了,给别人看见,还以为大雨天两个神经病不回家在路边跳恰恰。”
林晋慈一点也不想在这个时候笑,有点生气地憋住了笑。
“谁跟你在路边跳恰恰……”
傅易沛似乎不在意她的埋怨,只将眼睛放低下来一点,想要观察林晋慈:“你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我好不好和你有关系吗?”林晋慈排斥
这种关心,摆出疏离的态度。
“当然有。”
林晋慈望着他,几乎审视,像在询问原因。
傅易沛说:“班主任说你最近有些不对劲,让我多照顾你。”
“为什么?”
“我是班里的生活委员。”
林晋慈蹙起眉,反应了两秒,声音疑惑:“你不是数学课代表吗?”
傅易沛倒没急被人当面戳穿的事,云淡风轻,唇角轻微地抿了抿,“你记得我是数学课代表啊?”
林晋慈却不懂对方语气里的惊讶意味,像在说人活着就会呼吸一样的基本共识:“我们是一个班的……”
而且是她让给他当的,她怎么会不记得。
“是数学课代表。兼任——”傅易沛认领道,“兼任生活委员。”
“我们班里有生活委员这个职务吗?”林晋慈很怀疑,“从来没听过。”
“秘密职务。”傅易沛面不改色地回答。
“秘密职务,”林晋慈笑了,幅度很小地弯了一下唇,“你是特工吗?”
刚刚淋了一些雨,林晋慈的发丝有微微潮湿的迹象,有细细一缕,似浓墨轻轻描绘在颊边,脸色是苍白的,缺少血色。因这浅浅一笑的温度,像萌生出新芽的春枝,绿意那样微淡,又那样珍贵。
傅易沛怔了片刻,然后移开视线,露出略有苦涩的微笑,“……跟特工差不多,好像都不太能见光。”
林晋慈看见他肩膀上的积水了,在浅灰的运动帽衫肩头洇出难看的深色,因为他手上的伞是朝她倾斜的,所以顾及不到他自己。
放下一边的书包带子,林晋慈动作很快,抽出雨伞自己撑开,她站在完全属于自己的避雨之地,对傅易沛说:“谢谢你。”
没情绪的语气,像没下文的结尾。
林晋慈打着一把淡青色的折叠伞,一个人朝前走去。
突如其来的大雨已经使整个世界都潮湿起来。鞋底踩过积水,带起声响。那把手柄精致的深灰大伞,如小船一样渡过漫漶雨天,再次来到林晋慈身边,保持着她可以接受的距离。
她朝旁边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讨厌我,但我不能离开你。”
令人不解的话,又引得林晋慈转过脸。
她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傅易沛。
她说话真的很伤人吗?他们从来不熟,为什么他还记得她很久以前说过一句讨厌他,不仅记得,还要说“我不能离开你”这种更奇怪的话。
傅易沛收到了她的诧异目光,解释道:“你现在的状态很不好。如果之后出了事,我可能会成为嫌疑人。”
“我不会出什么事。”
“你刚刚就差点……”
林晋慈停下了脚步,又看着傅易沛,她没有向人倾诉的欲望,但却在冷静下来的此刻,有了另一重担心,声音因求情而柔软了一些:“你不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诉班主任,可以吗?”
傅易沛的表情像是狠狠纠结了一番,以一种林晋慈看不懂的自暴自弃的狼狈口吻说:“可以,但你必须把你的联系方式给我,你必须要给我确保你安全的权力。”
林晋慈想了想,把自己的手机递出去。
她朝上摊开的手腕很瘦,很白,伞骨上的水滴落下,在青紫色的脉搏上溅开一朵透明的小水花,宛如打湿一瓣雨中的栀子。
傅易沛将手机接过去,输了十一位数字,给自己的手机拨了号,然后挂断,不小心看到林晋慈的上一通聊天记录是她爸爸。
“我之后会给你发短信,确认你的安全。”
林晋慈勉强接受了这是傅易沛的秘密职务所在,但还是说:“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你成为嫌疑人的。”
傅易沛问她:“雨下得这么大,你要去哪儿?”
“本来不知道的……”林晋慈的声音很低,她的世界在下一场更大的暴雨,她本来已经不想要以后了。
但此刻,她心里重新有了一点力量。她说服自己,没关系,无论这个世界怎样都没关系,只要她想办法向前,总有一天,这些不好的旧人旧事,都会被她远远丢在身后。这是她一贯安身立命的方法,以往成功过无数次,这次也一定可以。
大脑很快运转起来,她得先想一个合理的理由,把卧室的门锁换掉,最合理的理由就是它自己“坏”了,要找一个家里都没人的时间点,找人来换,确保钥匙都在自己手上,还不够……
“那现在呢?”傅易沛问,“你要去找成寒吗?”
思绪被打断,林晋慈摇摇头,很奇怪傅易沛会这么问,她环视过四周的商铺,最后目光又落回傅易沛身上,“你知道,哪里可以买到录音笔吗?”
之后高二结束,林晋慈自己联系附中的老师,想办法转回了附中。高考结束的当天下午,她去了一趟快递中心,往她爸爸的律所寄了一封邮件。
邮件很轻,收件人是卢文洲。
里头仅有一只U盘。
U盘里除了一则备份的音频,只留有一句话。
[你的辞职信和我的录音笔,你希望哪个出现在我爸爸的办公桌上?]
卢文洲的动作很快,不久林晋慈就得知他准备辞职去崇北发展的消息。亲戚聚餐,人人都在劝他,如今在宜都发展得挺好,生活稳定又安逸,在律所背靠林父这棵大树,日后前程不愁,年轻人不必那么有拼劲。
林晋慈看他挂着笑容说尽违心的话。
当晚卢文洲找机会在无人处质问林晋慈,他没有对她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事,况且他是真心一片,为什么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林晋慈一副听不懂的样子,把话原封不动还回去:“这是关爱,表哥。”
卢文洲目露惊恐:“怪不得连你妈妈也说你有时候心冷得像怪物!”
林晋慈笑了一下:“就当我是了,是又怎样?”
那只录音笔最终没有派上用场。
林晋慈收拾去崇北读大学的行李时,又从衣橱角落里翻出来,里面有许多段音频。
录音笔是在南安高中附近的数码城买的,是一个倏然而至的暴雨天,有人不问她为什么要买录音笔,只是陪她走过好几条泥泞的街,跟她一起在专柜听导购推荐。
她买了其中最先进的一款,电量充足,但捣鼓到下扶梯也不太会用。身边的男生拿过去,示范了一条,那是这只录音笔的第一条音频。
林晋慈点开,听到那个雨天的声音。
[希望林晋慈同学平安健康,永远快乐。]
[这样就好了?]
[你要说什么吗?]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
[你有什么希望的吗?]
[希望雨停,我讨厌下雨天。]
[很快了,雨很快就会停了。]
播放这段音频时,林晋慈已经在附中读完整个高三,并结束了高考,也很久没有见到音频里的那个男生了。
她转学很突然,班里没有人知道。傅易沛给林晋慈留的电话备注是“嫌疑人F”,后来林晋慈回过他几次信息,都是“嗯”“没事”“知道了”之类的冷淡话语,确认她状态调整好了,嫌疑人F也没有再过多打扰。
每次看到这个备注,好像都有一种无声的警醒——林晋慈必须要好好的,否则世界上就多了一个无辜的嫌疑人F。
但她还是很不愿意跟傅易沛来往,离开南安高中后,连对方的祝福短信也没有回复,傅易沛无需回报的善意和关心时常让林晋慈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反应。
就像一柄出鞘的刃,寒光凛凛,有千锤百炼的锋利,劈得开人生路上的巨石怪树,流言蜚语。可如果有一天,朝她落下来的,是柔软的缎子,漂亮的鲜花,是陌生而美好的事物,这柄刃,会不知道要怎么去接。
时至今日,仍是如此。
林晋慈坐在播放着纯音乐的咖啡店里,她知道傅易沛可能早就发现她了;刚刚或许是傅易沛怕她误会,把话点明给她听;他独坐的十几分钟,也许是在等她。
但林晋慈不知
道该如何反应。
渐衰的夕阳穿过大片玻璃窗,落在林晋慈身上。她感觉到身体里像熄灭了一把忽明忽暗的火焰,而那些细腻的灰烬,徐徐落下来,又温热地团在她心里。
结账时,林晋慈的猜想被证实。
咖啡店的收银员告诉她:“您的单刚刚那边一位穿墨绿色衬衫的男士已经一起结掉了。这是小票,那位先生说,留给您。”
新客进门,带来一阵风。
林晋慈站在风里,捏着一张薄薄的单据,一瞬心热,像死灰复燃。

十一月初,崇北的建筑师协会按照两年一次的惯例,主办了一场行业分享会,崇北各家建筑师事务所,无论规模大小,均在邀请名单之内。
唐蓁那天有事,把烫金的请柬送到了林晋慈办公室,让林晋慈代表臻合出席。
所谓的行业分享会,不过是没成就的听有成就的吹吹牛,颁几个虚奖,大家吃点东西,喝点酒。协会的面子给到,点个卯,之后半途走人都没问题。
唐蓁只强调一点:“必须穿得好看!咱们臻合的面子可不能丢了!”
林晋慈的助理温迪是个很机灵的姑娘,立马接话说道:“这一点,唐老师你就放心好了,您呢,是我们的行业之花,林工呢,是我们的所花,行业之花派所花出马,无敌的呀!”
唐蓁笑得合不拢嘴,手指点点小助理:“小嘴够甜的啊,怪不得上个月考勤就你迟到最多,你们林工还给你说好话呢,说上个月给你安排的工作有点多,有时候是她让你迟一点过来的。”
温迪感动地叫起来:“呜呜呜我要为我们人美心善的林工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待唐蓁走后,温迪像只黏人的小猫蹭到林晋慈身边来,小声说:“林工,你上个月把丁琴招进来,我还以为是我老迟到,你要厌弃我了,吓得我最近每天早上定五个闹钟,吃不好睡不好的。”
林晋慈从屏幕的图纸上移开视线,说:“招丁琴是基于其他考虑,你原来的工作还是要自己做好。五个闹钟,之后还是继续定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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