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温迪笑嘻嘻的,“我会好好工作的!”
丁琴进事务所也有一阵子了。那天在咖啡店离开得气势非凡,后来主动联系林晋慈,又故作姿态,说得好像是她给了林晋慈一个秀优越感的机会。毕业于一所专科院校的室内设计,读书期间没有任何一件像样的作品,一毕业就结婚生子,没有任何工作经验,要不是林晋慈跟人事打过招呼,这份毫无看头的简历都投不进臻合的招聘邮箱。
如今入职臻合,丁琴除了拿快递和印文件,暂时也做不了其他事。
林晋慈已跟唐蓁打过招呼,将丁琴搁置在旁也有段时间了,并不急于应付她,林晋慈问温迪:“丁琴最近的工作还好吗?”
温迪露出一个不好讲的瘪嘴表情。
林晋慈让她有什么就说什么。
“我真的不是故意说她坏话。”温迪小声地提前申明,“她吧,真的太容易得罪人了,林工你是我们臻合的所花,又不是我封的,大家共知,之前有一天中午,大家一起吃饭,有好几个实习生在场,还有李工和人事姐姐,大家就一起说到所花这个事,她突然来了一句,也就是因为臻合招人不看脸,才轮到她当所花,放到外面,其实也就一般。”
温迪咧着嘴,想想都后怕:“你知道当时多尴尬吗?什么叫‘臻合招人不看脸?一句话骂了全桌人,不,是全所!之后那几个实习生就不愿意跟她一块吃饭,她又阴阳怪气,说什么别人学历歧视。”
林晋慈听了,心中有数,对温迪说:“知道了,之后丁琴如果还有什么事,你来告诉我一声。”
“好。但我没说假话啊。”
“知道。”林晋慈冲她笑了一下,“后天的行业分享会,你跟我一块去吧。”
“真的啊?带我去?”温迪像中奖一样。
“嗯。唐老师刚刚不是说了,地点在馥生的文化酒廊,冷餐和酒水的规格都不错,就当去吃一顿免费的晚餐。”
林晋慈提醒:“不要再迟到。”
温迪举起三根手指保证。
林晋慈去年才回国,崇北的行业分享会是第一次参与,她在国外参加过不少行业沙龙,内容和形式完全天差地别。
入场后的社交时间很短,一连串的发言、颁奖,协会会长最后致辞感谢,冷餐会才开始。
林晋慈再次见到陈鹤鸣。
当初跳槽去直方动静闹那么大,去了新地盘的陈鹤鸣,倒没想象中那样意气风发。
陈鹤鸣也看见了林晋慈,很快举杯走过来,笑着对林晋慈说:“林工,大野之宴这一仗赢得漂亮啊,果然是喝过洋墨水的新女性,出其不意的赢法就是多,我真是受教了。”
这次陈鹤鸣没有笑眯眯地喊“小慈”,话里不尊重的意思反而更加明显了。
“怎么会。”林晋慈没接敬来的这杯酒,看着对方虽败犹荣地一饮而尽,姿态相当潇洒。
林晋慈略笑了笑,说:“我刚来事务所不久,就听到陈工教训实习生,说没本事的人不配有傲骨,那叫蠢,叫不知变通,是我受教才对。”
“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输我认了,不过你怎么赢的,你自己心里也清楚。”
林晋慈不知道他哪来的笃定,这样口出讥讽,她并不跟着对方的指控去辩驳,反倒心平气和地回忆起来:“要是没记错,直方的核心宗旨是’精益求精‘,陈工怎么跳槽之后忽然追求起’光明磊落‘了?”
陈鹤鸣立刻变了脸色,仿佛遭受极大的侮辱。
林晋慈这才缓缓而笑:“胜之不武,向来是胜者的谦辞、败方的挽尊,陈工口中没本事的人未必不配有傲骨,但真正没本事的人,大概也只配挽尊了。”
陈鹤鸣笑容讥讽:“同事一场,今天才知道林工这么巧舌如簧。”
“装软柿子是我的爱好之一,那些爱挑软柿子捏的,就算他们活该吧。”
徐东旭为了撇清关系,力证自己是受人蒙蔽,就差把陈鹤鸣说的话、造的谣,整理成ppt发过来。林晋慈当前不屑计较,但不保证未来某一天这些内容不会派上什么用场。
望着陈鹤鸣难看的脸色,林晋慈晃晃酒杯,“今天的香槟真好,多喝了几杯,刚刚开玩笑呢,陈工别放在心上。”
一时话说多了,林晋慈放下酒杯,只想一个人出去透风。
她在餐台附近找到吃蜜瓜火腿吃到发噎的温迪,交代一句,说自己出去抽根烟。
大概是惊讶,因为从不知道林晋慈有抽烟的习惯,但温迪两腮食物高鼓,连跌掉下巴的表情也做不出来。
温迪托着餐盘,呆呆目送林晋慈转身而去,一身分体式的allblack的裙装,黑色的贴身高领衫裹住脖颈手臂,比大片露肤更显女性魅力,含蓄又锋利,连背影都漂亮。
温迪咽下食物,脑子里只有一句反驳的话:这叫一般?别说是放到外面,就是放到外星球,这也绝对不一般。
林晋慈想要片刻清静,但偏偏不得。
手包里的烟记不得是上个月还是上上个月拆的,抽烟是在国外求学时染上的习惯,还称不上恶习,她没什么烟瘾,想抽烟的念头有时候比月经的频率还要低。但某些时刻,譬如此刻,就很想抽一支来消弭心烦。
火柴不知是过期还是受了潮。
“嚓——嚓——”两声,没燃,侧边的条状砂纸上只多了两条擦痕。
林晋慈待在无人的露台,低着头,两瓣红唇衔着一支细细的白色香烟。
倏然,一小丛蓝色火焰在她眉心窜出,照亮她眼瞳里的不耐,冷调的光,更加重了眉眼处的清冷意味。
烟点燃了。
举火的是一只男人的手,腕间的古龙香水很浓,侵略性十足。
林晋慈吸气,夹烟,抬眸,吐出一圈淡白烟雾,目光看向面前的人。
林晋慈认得这人,不久前刚见过,今年的”
最佳主理人“颁给了直方建筑事务所的老板秦玮,就是面前这个男人上台领的奖。
四十不到的年纪,油头西装,一番感谢说得圆滑漂亮,举手投足,自信非凡。
“没想到林小姐会抽烟,果然,特别的人有特别的习惯。”
林晋慈回了两个字:“偶尔。”
秦玮娴熟地在食指间拨弄那只银色的金属打火机,发出一些清脆的响,将对话的前奏拉满。
“其实相比于陈鹤鸣,我更欣赏你。我找猎头试着挖过你,但你一口回绝了。”
“感谢秦总的欣赏。”
秦玮颇为可惜地说:“你这个人,可能太重感情了,为了一点知遇之恩就给唐蓁卖命不值得。唐蓁强势,早晚有天会嫉妒你的才华,唐蓁给你开什么条件了,许诺你三年升合伙人?”
林晋慈捏着烟,往旁边的烟灰石里弹了弹,露出一个不置可否的笑。
“唐蓁能开出来的价码,我也可以,同样的条件,直方只会给得更多。”
“我喜欢赚钱,但一心只为赚钱的人生也很没有意思。”
这种婉拒,秦玮听得懂,转而笑了,看了林晋慈一会儿,忽而有些失神:“有没有人说过,你这样直视别人时,眼里有种漠不关心的美,很让人心动。”
林晋慈不说话,也不做任何被称赞后的谦虚羞涩,依旧直视对方,好像在无声表达这话俗套无聊到不想回复。
秦玮一时尴尬,只好自己找话:“我很欣赏你这样有能力又这么漂亮的女人,即使当不成上下级,我也希望以后有机会跟林工多接触。直方的大门,永远为你打开。”
“我的荣幸。”
无由来的慵懒声音,自一双冷艳饱满的唇中发出,林晋慈擒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目光如逸散的烟雾,幅度很小地打量对方。
这种冷淡到不可侵犯的眼神,慢条斯理地游弋起来,无端地令人心热。
秦玮情不自禁地靠近一步,连语气都变得暧昧:“真的,我觉得,我们之间应该会很有话题。”
林晋慈并不躲闪后退,又吸了一口烟,徐徐吐出,看着对方拿杯子的手,淡淡道:“秦总今天没戴婚戒啊。”
对方脸上的热情骤减,大概觉得林晋慈不识趣。
等人一走,林晋慈心生厌倦,也按熄了烟。
林晋慈回了一趟宴会现场,里头依旧衣香鬓影,谈笑不断。
填饱肚子的温迪不知道从哪找来一只塑料餐盒,俨然化身主厨,戴着一次性手套在割烤羊排上的肉。林晋慈叮嘱她早些回家,有事打电话,温迪应下,说再打包一盒就走。
做完交代,穿过宴会厅的庸庸人群,林晋慈去了一趟卫生间,洗手,补妆,离开这场热闹的聚会。
一出来林晋慈就穿上了厚厚的羊绒外套,但十一月初的崇北夜晚还是很冷。天气预报说,月底可能会下雪。
漫无目的走了几分钟,林晋慈停住脚步,看到不远处一家熟悉的酒店。环形花圃后,是白色的雕塑喷泉,底座的夜灯照耀着,泉水金光灿灿。
林晋慈第一次过来,是跟小姨一起,在这里遇见了傅易沛,那是九月。
第二次是她自己一个人过来的,就在上周。
想想觉得很荒谬,连她妈现在都有了傅易沛的联系方式,她却没有。林晋慈算不上社交高手,但也绝不是未经世事的社交白痴,她是大众眼里各个方面的聪明人。
或许是聪明人当得很累,那天她选了最不聪明的方式,来试图和傅易沛联系。
不知不觉,林晋慈和那天一样,又走到了酒店门口,手插在大衣外兜里,在犹豫要不要再“不聪明”一次。
那天也是因工作在附近应酬,无可避免喝了一点酒,路过这里,林晋慈停步犹豫了几秒,就走进了酒店大堂,问前台:“请问,傅监制回来没有?”
旁边准备换班的前台,不可置信地看着林晋慈,声音发虚:“……你不是傅太太吧?”
一个谎话再高明,也不能在同一家酒店说两次啊,而且还狂妄到开场白都一字不改,跟她第一次假扮傅太太时说的话一模一样。
林晋慈回道:“对,我不是。我姓林。”
小前台眼里的震惊更强烈了,说谎毫无破绽,此刻居然也面色平静,这是什么心理素质?未免也太强。
“我想在这里等傅监制回来可以吗?”
“可以的,您可以在大厅的休息区坐一下。”
可能是出于对强者的敬畏,过了一小会儿,那位打过交道的前台还给林晋慈倒了一杯温热的花茶来,林晋慈接过,说了谢谢。
在前台准备走的时候,林晋慈喊住她:“可以打扰你两分钟吗?”
小前台回过头,表情立时害怕起来:“……我不能帮忙了。”
“不是帮忙。”林晋慈说,“那天我应该给你的工作添麻烦了,你有受到处罚吗?我想补偿你。”
“补偿?不用了。”小前台摇头摆手,“本来应该是会有点处罚的,但是傅监制人很好,没有计较,他说算了就算了,也没有人再来处罚。”
林晋慈点了一下头,似乎对这样的处理结果感到放心,但坚持说:“总归事情由我而起,给你添了麻烦,你能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吗?”
看着手机里转来的五千块——林小姐说的一点点补偿的心意,小前台今晚第n次震惊,这个补偿好粗暴,但她有点喜欢,用力抿嘴,嘴角还忍不住翘起来一点。
本来已经说了“不能帮忙了”,还是没忍住透露一些合理的消息。
“那我就收下了,谢谢你啊林小姐……不过,你今天在这里等傅监制,恐怕是等不到了,傅监制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
林晋慈并不介怀,“没事,我只是想等一等。”
想感受一下这种希望渺茫的徒劳等待是什么滋味。
那天林晋慈等了三个小时,身体里发热的酒意散得一干二净。凌晨一点的酒店大厅除了值夜班的工作人员,看不见其他人,她在这种安静和空荡中起身离开。
想到那晚久坐空等的记忆,再次站在酒店门口的林晋慈觉得自己很笨。她是情感之外的聪明人,会应付互相算计,也懂得见招拆招,可在坦诚相见的亲密关系里,却总是不得其法。
像她这样的人,想要拥有健康的亲密关系,就像把一个失去双臂的人推到钢琴前,鼓励她弹出美妙乐章一样痛苦荒诞。
大学时,已经试过了。
好像,治不好。
林晋慈微微仰头,从喉咙里叹出一声气,准备从酒店前离开。
忽然,有人喊她。
可能是林晋慈今天穿了一件红色的大衣,颜色十分显眼,那天的前台远远认出了她,刚刚脱口而出的“傅太太”很快换成一声“林小姐”,前台快步走近了,像看见熟人一样高兴,对林晋慈说:
“林小姐,你今天也是来这里等傅监制的吗?”
林晋慈其实没这个打算了。
但前台满脸欣喜地告知——傅监制今天在酒店了。
说完,前台又露出实在无能为力的表情:“但是林小姐,我现在换班了,我不能再放你上去了,不然我就是明知故犯……傅监制现在应该在房间,之后也不知道会不会下来,你要在这里等吗?”
“不了。”
前台有些意外林小姐放弃得这样干脆。听同事说那天晚上林小姐等了很久,以为她很痴情,没想到她今天不坚持了,其实,再等一等,也许傅监制就会下楼呢?
“好……”
后面拖音的“吧”还没来得及说。
前台听到林晋慈直接问:“你能给他的房间打个电话吗?就说林晋慈找他。”
“这……这会有用吗?”
“不知道。”林晋慈插兜微笑,“如果你愿意帮忙,我可以再另付一笔报酬。”
“不用的不用的,给客人房间的座机拨号这也是我的职务所在啦。”
小前台很忐忑地拨出一通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那边的傅监制听
到“林晋慈找您”,愣了几秒,好像没听到或者没听清,语速有些急快地来确认:“你说是谁?”
前台以为傅监制是不知道林晋慈这个名字,就以事代人地小心描述:“就是……就是之前来酒店说是’傅太太‘的那位小姐,林晋慈林小姐,她说想见您,我看可能是有点急事想找您的,您这边的意思是?”
前台挂掉电话,眼睛发亮,好像某项艰难工作取得十分不易的初步成果:“林小姐,成了!傅监制让我带你上去。”
林晋慈对她表示感谢:“麻烦你了,多亏有你。”
前台领着林晋慈往电梯那边走去,说着“没有啦,我就是帮忙传了一下话”,实际心里分析起来,或许是她刚刚在电话里的情绪到位,强调了两次林小姐可能是有点急事想找您,起了作用。
毕竟傅监制是那么通情达理的人。
缓缓上升的电梯里,只有她们两个,一方安静中,林晋慈自觉有些突兀地出了声:“他……傅监制,是怎么说的?”
前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只讲了结果,还没汇报过程。
“傅监制他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就是好一会儿没说话,我又问了一遍,他就说,好,可以,行的,然后让我带你上去。”
林晋慈将转述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好,可以,行的……她知道双重否定代表肯定,三重肯定又代表什么意思?
出了电梯,傅易沛的房间就在不远处,走廊偏暗,数步之外,敞开的门前映出一小片光。
前台按了按心口自顾祈祷:“门又是开着的,这回可千万别再又冒出来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
“为什么这么说?”林晋慈问。
“我现在肯定是支持林小姐你的呀。”前台悄悄说。
“嗯?”
林晋慈一时没反应过来“支持”是什么意思,前台已经走到她前面,在敞开的门上轻叩两下:“傅先生,林小姐已经来了。”
傅易沛的声音隔着一段距离传来。
“你让她进来吧。我在接电话,稍微等我两分钟。”
前台说:“那林小姐,你进去稍微等一下,我就先下去了。”
“好,麻烦了。”
前台说“不麻烦”,两手朝林晋慈比心,压低音量道:“祝福!”然后又掏出一张类似酒店名片的小卡,塞给林晋慈,“第一个号码是前台,第二个是安保部,希望你不会用上,但我还是给你一个。再次祝福!”
林晋慈顿了两秒,这才明白过来,前面的“支持”和现在的“祝福”是什么含义,唇瓣微微一动,想解释,临到出声之际又哑然无语,似乎也没什么要解释的。
最后,林晋慈说:“谢谢你。”
前台离开后,林晋慈抬眼打量。
这间套房,林晋慈不是第一次进来。
上次来这里找表妹,意外和傅易沛重逢,彼时她“若无其事”的目光定在不与傅易沛接触的范围内,并没有细看。再进来,她也只对眼前灰绿色的沙发有些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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